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祭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沈临才就着薄薄雾气从容步进采玉矶。
采玉矶的东岸由浅滩和河湾组成。矿工们推着一车又一车矿石，来回于西部矿山与诸河湾间，在白川边上的加工工厂打磨、提炼矿石，铸造出大量工艺品和玉石原料。
这里是白川乡的小金库，也是刑燕的凭据地。
玉石和金银铁矿的收益，一大部份要上交王室。
因此刑燕亲自坐镇此地，而非白川下游山水秀美的温岩洞，不全是为了收钱方便，更多是意欲激起河巫民众的反抗激情。
一旦民众在缺乏上层支持的前提下起事，镇压将极为容易，随之而来的清算也就有了借口。
巫族最大的灾难，却来自一名身世巫族的女子……
沈临决心潜伏此地数日，视察靖夜司、当地官府及河巫高层的日常行事，抓住其中单薄一环，以追查永生玄冰的情报。
真正与刑燕一派翻面，照旧要等到宁雪潜入乡内，部署妥当之后。
沈临对宁大人的谋划能力是看得很高的。
相比之下，沈临更擅长出奇不意，制造杂乱，打敌方一个措手不及。
刑燕发现关口处的稽察仕宦被撕成碎片后，一定会惊疑交加吧？
岂论是尸身胸口连拳砸出的伤痕，或是屠杀中“不慎”掠在墙上的虎爪痕迹，都不太像是巫族之王的脱手，反似是虎巫二少的死而复生。
以刑燕如此多疑，对庄氏抱持的疑心自然决计不轻。
况且虎巫人所共知地与卢琴有着良好关系，而卢琴又是宁雪的盟友。
种种信息堆砌起来，沈临相信刑燕甫一知悉关口情形，便会立时脑补出虎巫部署二少假死潜伏，联同靖夜司其余派系颠覆自己的大戏。
至于庄若真乃是他人乔妆这一可能，实在太过普通，刑燕很容易就会忽略已往。
因此，当现在的他戴上兜帽，蒙上自仕宦处顺手牵羊的布帕遮面，行走于采玉矶行人寥寥的街道上，却一副悠然自得，全无置身对手大本营该有的紧张。
试探既已作出，下一步即是暂时深藏，视察敌方的反映。
沈临决定到洛缨提供的地址作客。
究竟大隐隐于市，官府不太可能没把可疑所在全翻过一遍，就咬定杀人者藏身民户，直接挨家挨户地搜查。
遇到同样的事，姑姑就会绝不犹豫地展开全城搜捕。
她再是乖张暴戾，照旧比软弱无能的河巫强得多。
用不着问人，他便找到了洛氏的住宅。
以行商家族的尺度而言，眼前大宅并不算是气派得过份。
但与灰雾城民众的衡宇相比，它的结构显得过于传统，更像沈临前世所见的古代宅院，不合巫族简练为上的老例。
沈临知道房宅的样式，往往反映着当地儒家文化的残存水平。
只要别让这群圣贤们掌握权力，他们在差异方面的想法，有时甚至会使才智最高的巫族也另眼相看。
洛氏祖上可能是这个街区与儒家关系最近的一族，虚掩着的大门后方，甚至悬着半卷下笔如钩的书法。
可惜它只是看着高明，并未藏有术法诀窍，而且从不知何时起缺了下半截。
沈临瞧着室内昏暗烛光，忽感不妙。
以白川乡的治安，寻常民宅基础没可能敢于在天没全亮时任由大门打开。
虽说要是来了哪怕一位九品修士，木制的大门和空气没甚么划分。
而且商人之家，院子里既没有一位仆役，沈临从正门进出仍无人理会，着实随处透着不合理。
他悄然走到亮烛房间门前，推开了门。
只见木桌上烛火飘忽不定，一个老妇卧在床上，前额盖着温毛巾，气若游丝，眼角犹有泪痕。
桌边，洛明失魂落魄地坐着，似是注目着烛火，又似乎甚么也没看进眼里。
他嘴边不知所云地呢喃不已，眼中茫然之色渐重。
沈临张目四顾，只见房中并无屠杀痕迹，却空荡得犹如新遭洗劫。
半开着的衣橱门上挂着一件白袍。
洛明身上既仍披着长袍，那么袍子的主人只能是……
沈临冲步上前，双手使劲摇晃着洛明：“洛兄，你妹子到哪去了？”
洛明只是恍模糊惚地回视着他，双目浑没半点河滨初见时的神采。
沈临刮了他两巴掌，定睛与其双瞳对视。
摄心术初次亮相，即朝洛明受创严重的心神来了记狠狠刺激。
纷歧会，洛明眼中徐徐有了光线。
可随即，这光线就化为彻底的恐惧。
“庄令郎……我妹妹，我妹妹被……”
“你缓口气，慢慢再说。”
沈临瞧了瞧身上没有术法痕迹的老妇，心下已有了预料。“家中来了贼人，掳走了你妹子，害得老夫人受了惊？”
洛明发了狂似地摇头。“不是贼人，那是……那是……”
他大口呼吸了好几口气，心神稍定，才兴起勇气说出情形：
“我和妹子回抵家时，发现河婆大人已在家中期待，说是新近算了一卦，采玉矶中只有我妹子的根骨岁数合宜，能作明日河神祭的活祭品。”
河婆大人，也即河巫一族的首领。
沈临听说她是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和姑姑一样是七品境，被宁雪称作刑燕最忠实的走狗。
“娘是正经的巫族身世，自小便对河神和老河婆敬畏不已，遇上了这等事情，想说争辩的话，一时也竟不敢开口，就地忧急得晕了已往。”
“河婆大人眼见我娘倒地，瞧也没瞧她一眼，只是把手搭到了妹子肩上，就教妹子满身不受控制，只能随着她去。”
“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跪倒在地不住叩头，宁愿献上家中一切，只求河婆大人饶妹妹一命。”
沈临紧抓着他的肩头，问道：“她如何回覆？她如何回覆！”
“她，她说……”
洛明的瞳孔猛地张大，似是追念起了河婆带走妹子时的场景。
“既然我如此恳切，她会确保我实践自己的允许，将家中的一切都奉献给河神。”
沈临没有说话。
一时之间，室内静得只能听见老妇的喘息，以及巫王紧咬银牙的磨牙声。
“最终她仍带走了你妹妹？”
半晌后，他说道。
“她记不记得隐巫王室四百年前曾有严令，各族不得献祭无罪之人？”
“算了，横竖这已无关重要。”
沈临在洛明惊诧凝视下，虚空捏出一柄长剑。
“既然她有违王命，下场便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