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封喉
夜色来临得很快。夕阳刚刚斜落，采石矶的门路上便挤满了人，往着白川下游前进。
漫长平滑的河湾尽头，是被称为“龙吐珠”的激石峡，也即白川主脉两岸相距最近的位置。
湍急水势自锋锐冷硬的两座石峰间泻下，猛往数十里外的温岩洞而去。
是夜，河婆会把这次河神祭的祭品，带到两峰间搭起的祭坛上破胸剖心，推进长河，以平息河神大人因着河床工程而被激起的怒气。
沈临虽然知道，这全然是河婆等人欺瞒公共的鬼话。
要是河神也即祖巫之鱼，真能借着白川乡显灵，河巫压根不会敢与靖夜司相助起出永生玄冰。
既然连通敌卖国的事情也做得出来，没可能为了所谓平息祖巫怒气而大费功夫。
但当下瞧着身边一个个缄默沉静地往激石峡进发的民众，沈临照旧能看透河婆此举的用意的。
河巫高层将巫族的利益出卖给靖夜司，导致山明水秀之乡人人生活贫苦，几成人间炼狱。
河婆本人虽然不会像刑燕般就盼着人们闹事，为着抚慰民众，唯有体现得很是尊重河巫一族的传统。
好等某些愚笨之人误以为，他们与高层们仍然共享着同样的利益。
这一套，就跟姑姑坚持按传统举办巫神祭一般，仪式和祭典自己基础不重要，重要的是透过群体行动，凝聚出以河婆为焦点的族群认同感。
那么纵然各人都吃不饱饭了，也不会轻易起来阻挡河婆大人。
至于抓走洛缨一事，大机率不是她自己有甚么奇异之处，仅是随意找一个没权没势的平民来牺牲而已。
河神祭没事不会时常举办，因此民众不会为着怕自己某天也被献祭而铤而走险。
但同时，洛缨未曾犯错却无故丧命一事传开，足以在人们心中深植恐惧之心。
当人人畏惧河婆一党如洪水猛兽，就会像洛明和洛家老夫人般，哪怕想要反抗，也没法提起勇气。
这一套原本很有效，但河婆忽视了自身的两大劣势。
一，河巫在与刑燕的关系中完全处于下风。若然值夜使铁了心要挑起河巫内部的种种不满，河婆没甚么好要领抚慰众人。
二，巫族的最高权威始终由灰雾城巫王代表，河婆仅是巫王手下的一方之主。
理论上巫王一纸文书，即可究其罪责夺其尊位，巫族民众难有理据阻挡。
虽然，沈临很怀疑哪怕是全盛之时的隐巫王室，是否曾经有过如此强大的掌控力。
况且沈临深感揭露身份的时机未到，这次冒险前往河神祭现场，冒上的风险甚大，却未必有许多收获。
他决定照旧顶着庄若真的身份行事，就当是为对方积下阴德。
至于如何以八品修为，在未便袒露身份的前提下，从七品境的河婆手中救走洛缨？
沈临体现，他从来没与河婆硬碰的计划。
逆臣的罪孽，日后自有清算之日，当务之急是将洛缨带到宁静地方。
洛明已听从沈临劝告，带着服过巫神宫药物后病况稍好的老母躲到镇外。
只待沈临带妹妹前来汇合，再经陆路逃往温岩洞，混在商队中北上离开白川乡。
沈临清楚，如果自己折在此处，在野外期待的二人或许也凶多吉少。
洛明背起母亲，离开大宅之时就曾表达担忧。
如果众人破坏河神祭的行径惹恼了河神，降下天罚，这一番挣扎又有何意义？
最后，竟想把老母托付给晤面才两次的沈临，独自去找河婆大人，提出以自己交流妹妹。
“她只会命人一刀捅死你，把你的尸首像条野狗般扔在路边。”沈临告诉洛明。“你妹子照样会被杀掉。你以为河婆真的非献祭掉她不行吗？大人物们要的是恐惧！是听从！”
“只是她运气欠好，碰上了本令郎。”
“我一生从来没心甘情愿地听从过谁，更不会卖她脸子。谁想肆意行凶残杀同族，我就要她死。”
没有转头路了。如果不愿瞧着新生的巫国成为人人自危的国家，就必须亮剑将不平斩断。
沈临瞧着泛起在视野尽头的两座石峰，以及石峰间用巨木和草皮搭成的临时祭坛。
今日的献祭，似乎出于临急决定。
是刑燕的主意吗？为了激起旁观巫族的义愤，好借辞“守卫矿产”，将巫族扑灭洁净？
若是如此，刑大人只怕会大失所望。
群众的脸上没露出哪怕半点情绪，或许有些人心中恼怒，只是不敢表达，但没表达出来就等如没有。
人们恐怕早已对河婆的倒行逆施感应麻木，既畏惧河巫高层的武力，更担忧忤逆祖巫的代言人会惹恼河神。
但沈临尚未麻木。当他眼看着一袭白袍按着洛缨肩头，自河岸上飞跃至祭坛平台上，身形随即遁入人群。
祭坛上。
耳听身下急流湍湍，洛缨纵然全身被制难以转动，目光却也不禁哆嗦，瞥向身旁神色淡然的河婆大人。
河婆大人只三十一二岁，气质却已冷淡如冰，从来不晓得同情臣民的痛苦，也不晓得为屈膝于靖夜司而内疚。
这人的世界里，似乎从没有过凡人视为重要的“人心”或是“尊严”，生下来就是高坐在神坛上接受祈愿的雕像。
近距离看清河婆后，洛缨连开口求饶的心思也没了踪影。
“草民虽没甚么学识，却知巫神及众祖巫从不诛杀无罪之人。巫王律法，更曾明文划定不行献祭无罪之人。”
“巫神和祖巫们远在灵界。”河婆甚至没瞧她一眼。“至于巫王律法？如今坐在王位上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人。”
洛缨想要挣扎，可只要河婆的手仍放在她肩上，她连丁点力气也无法使出。
“你以为你真是被随机选中的，死或不死也不会影响大局？错了，你比你想象中要重要得多。”
“而且无罪之人这四字，凭你的家世还继续不起，下辈子找户好人家投胎吧。”
河婆面无心情地亮出短刀，刀锋贴上洛缨雪白胸膛。
世上任何一位七品妙手，也决不会在提刀刺出这种简朴的行动上失准。
但偏偏，河婆就是失准了。
她手腕尚未下沉，足底下的硬木板已然化为泥沼。
一双手从沼泥中伸了出来，直截了当地紧抓她的足跟，将她直接扯入软化成浆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