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夜月之盒
卯时，两队巡游马队以一黑一赤两骑为首，离开灰雾广场往山上进发。
巫神祭为时三日，主仪式即是第一天早上开始的这场“牵月上山”。
主仪式后，即是歌舞升平，美酒佳肴，由王室泯灭巨资设宴与民同乐。
沈临知道牵月上山中的“山”，是指巫神宫所在灵山。
至于月……
他瞥向跟在坐骑后方的白木推车，上有金盒以明月为盖。
十年一度的巫神祭，皆由巫王亲领马队上山，将夜月之盒送进巫神宫秘传殿，向巫神及九位祖巫献上盒中物事。
原来，巫王之位的继续者，即是巫神祭的主祭人。
如今因沈临与沈奉真竞逐王位，马队一分为二，两位王族在整座灰雾城视线之内相争。
能顺利将夜月之盒带到巫神宫者，等若通过第一场试炼，获得后续在巫神和祖巫像前争取主位的资格。
与清辰昨夜所言完全一般，沈临心想。
这场争竞，早在无声无息间掀开序幕。
二十年前，灰雾城中同样有两拨马队牵月上山。
其时双方领头之人，划分是先王，和力争继续人之位的沈悦之。
巫族社会比沈临认知中开放得多，只要竞争双方血脉纯正，即以实力为尊。
如果当日，姑姑能在巫神、祖巫跟前证明自身较先王优胜，城中自当拥她为王。
结果不言而喻。如今历史重演，只是换作由嫡系传人继续弱势一方，迎战血统较远，却比沈临多出数年修为的旁支表妹。
因此沈临才要看似掉臂体统地，挑起广场上那一场冲突。
沈奉真外貌强硬不落下风，其不明真相，弱于权谋的一面，却已为城民所共知。
她为外人出头，而当众与兄长冲突，更让大部份城民不喜。
比起自己，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多年来建设起来的强者形象。
是以，沈临打从开始就知道，刺杀不是圣姑母女的主意，而是庄若真等外人想要激化矛盾的结果。
众目睽睽下的三场试炼，正是沈奉真展现实力，压倒表哥沈临的大好时机，她怎会轻易放过？
现在表妹脸上，就正挂着自负必胜的淡漠神情。
刚刚的侮辱，只会使她斗心更盛，更盼当众击溃沈临的自信心。
但第一场试炼是针对精神的试炼，斗志炽热，心神不宁，反倒更容易被导引至歧途。
沈临再瞥了瞥月盒。
“名称：夜月之盒。”
“概述：隐巫王室百年前于靖夜司处赢得，会放大接触者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情感，可能引致昏厥或神经失常。”
“修炼过真形观想法之巫主后裔，多有应对月盒所生幻象的经验。”
“然而真形自己，即为修行者意识反映结合其余因素之产物，会增幅月盒放大情感的效果，使接触者非死即伤。”
“批注一：曾有儒家贤人撰写接触月盒之法，为超然物外四字。”
此处提及的儒家贤人，或许就是曾为姑姑赐名，又替真形观想法作过批注的那位。
沈临黑暗惊奇，这人对灰雾城的影响未免太广太深。先前由巫祭们领导着，到各台甫胜奇迹游览，竟也发现不少地方，曾留下过他的片言只语。
只是这些影响，如今均已隐在暗处。
为功法所著的批注，对名山美景的感伤，若无全知之眼窥得一鳞半爪，早已被灰雾城遗忘。
岂论是先王所著的起居注，或是巫神宫藏书室中诸多记史文籍，也未曾提到过这人。
连关系一城大事的巫神祭礼器，此人也插得了手，他到底是谁？有何目的？现在是否尚在城中？
最重要的是，姑姑是否知道此人，又是否能借用此人的影响暗算自己？
叮咚钟响。
巫王殿的小童乐班一直敲锣打鼓，跟在大队两侧，看准马队行至山脚下，便鸣钟传令。
“巫神在上，请两位下马手捧月盒上山。”
重头戏来了。
沈临神情肃穆，徐徐下马。
与面容冷峻的沈奉真一对视后，便把月盒捧至怀中，转身上山。
霎时间。
耳边欢快乐声骤然哑掉，灰茫茫的天空一片漆黑。
大街上，山岗下，诸般事物尽成了雪白线条描画界限的虚物。
安凝、林翔茜，乃至一般城民，尽皆成了定格的画片立在沈临身后，笑脸机械又诡异，害得他心里好一阵不自在。
与他同样仍然具备行动能力，前行于这幽夜之中的，唯有身侧的沈奉真。
纵然如此，就连她的身形也是黑白的。
月盒放大的到底是欲望，照旧恐惧？
沈临想象不了，沈奉真心底深处到底藏着甚么。
她与自己的竞争，撇除英雄主义起了作用，更多照旧姑姑的意志在背后推动。
任谁也想自家孩子继续奋斗一生的结果，况且这结果本是巧手夺得，姑姑只会远比凡人更唯恐失去。
一个为寄托母亲愿望而行走在世的人偶，怎么会被深藏心底的情绪影响呢？
只要推动沈奉真行走于眼前的，是纯粹的目标心，她就不会受到情感放射的影响。
这，或许也就是超然物外的真意。
圣姑显然早便了解儒家贤人留下的付托，才选择了保证自家女儿牢固通过的试炼方式。
沈临心中潜藏的欲望，自问比表妹多出太多太多。
自成为修士，回城争夺王位以来，性命、名利、权位、美色，无不敛藏在神鬼莫测的面目之下。
但其中，最困扰沈临的照旧……
他抬起眼眸，只见宁雪的幻影脱下银戒，遥遥地朝他一笑。
月圆之夜早已已往，这虽然不是宁雪潜入城中的幻影。
现实中的她，哪里会脱下银戒，解除对自己无形的枷锁支配？
至今为止，沈临的盟友们无不心怀鬼胎，寻求着对未来巫王的影响。
苦无自家家底的他纵然不平，也只能接受这是权位背后的价钱。
冠冕再重，总比没有冠冕为好。
但沈临决不是看不清形势的傻子，也无法对前境视而不见。
日后坐上王座的，是巫王本人，照旧冠冕自己？
从先王匹俦死去一刻起，沈临成为灰雾城实权君王的念想经已隔离。前路势必多艰，光景却唯有黯淡。
为何要走下去？
正当沈临准备顺从无意识停步，遥处顾盼目光，突然间又有了变化。
宁雪柔美的瓜子脸庞，徐徐化为薛清辰笑容高挂的满月脸。
只见她在唇间竖起一根手指。
“殿下，我不是幻象喔。”她说道。“幸亏总算实时来到，没负了先前大费功夫的准备。”
“只要清辰一日尚在，绝不会让殿下走上自我放弃的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