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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长夏醒来

夏末蓝了海

她从长夏醒来 欧阳筱洛 3939 2022-10-14 00:04:02

  01

  夏天我发皮疹,像身上长满霉斑,又红又紫,阳光一照,疼得烧起来,家里把我送到乡下给祖怙恃,躲躲都市的灰。

  城里来的小子,几多有点不平。白昼腿脚僵直,偶尔干点活,到了晚上,那皮疹发作起来,硌在草席上又痒又痛,火辣辣的,睡不了觉,拿手去抓,坏掉的皮哗啦啦往下掉,像脱漆的墙。

  我心虚,裹紧长袖长裤,宁愿闷汗,也不愿露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睛会盯着我身上的斑,叫我脸红畏惧,撒开腿逃了。

  爷奶觉得我在城里闷着有病,什么都不会做了,就叫隔邻家的大学生来陪我。

  其时我正念书,他刚登门,就喷了我一口烟。灰色的颗粒弥漫,我看到他浅褐色的皮肤和一双眯起的眼睛。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把烟灰弹到书上。

  我一下子跳起来,对上他的脸。那是一张异乡人的脸,颧骨很高,眼窝凹陷,说话时声音沙哑,有奇特的口音,像一盘老旧的磁带:

  “哪里来的。”

  我支吾几句。他眯了眯眼,又吸了一口烟,对着我上下审察,然后将目光定在长长的衣袖上。我下意识掖住,似乎那样就能藏起那些疹子。

  他别过头,下一秒冲上来,挥手扯开我的衣角,一阵风钻进来,我叫了一声,吓得连退两步。他笑了,笑声传到我的耳朵里,比我听过的任何声音都难听逆耳,我低着头,却能想象他那副狂妄的姿态,露出牙齿,香烟抖个不停,灰扑簌簌掉下来。

  他把烟慢悠悠架回两指之间,嘴唇微张,两排睫毛贴在一起:

  “黑点狗。”

  我大脑一片空白。

  那天我们扭打在一起,说不清谁把我们离开。我骂他乡巴佬,知道那是没有意义的幼稚抨击,但当他瞪大眼睛,说“什么?”的时候,我照旧昏了头脑。他的眼眶突然酿成红色,甩开手臂向我冲来。

  我挨了一掌,鼻血流下来,恼怒地立即回了他一拳,他踉跄几步,眼里写满恨意。鲜红的血滴在他紧攥烟头的手指上,他翻覆着反抗,皮肤透出肉红色,青筋骤起。

  我们的面孔扭曲在一起,撕心的尖叫一句比一句响,一阵阵热气喷在腿上、胳膊上。他的指尖嵌入我的皮肤,血珠渗出来,每一块红斑叫嚣着发烫。

  晚上洗澡已不能用水冲,粗拙的纱布摩过血痂,我又想起他那恼恨的异乡人的脸,眉眼弯曲,嘴唇紧抿,刻薄刻薄,一点就燃,但是越挣扎越像在掩饰,拼死维护着一点点尊严,内心脆弱又敏感。我又何尝不是,他骂我,骂我黑点狗,我就真像狗一样扑上去,和他打得歇斯底里,但太阳依旧在窗外走着,从早到晚,永不停歇,对两个渺小的人的闹剧毫无兴趣。日落后我们挨家里的训,坐在凉席上低头弯腰,变得怒不敢言,使我感应懦弱。

  02

  那件事很快传开,几日后我被赶着登门致歉,带了两串葡萄。人们盯着我,窃窃私语。

  他家院子里种着橘子树和蒲公英,树上挂着废弃的鸟窝,草半年没理,长到小腿肚。

  我喊了一声,没人应。但我知道他无处可去。

  露台上,他对着田埂晒太阳,臂上挂着披肩,眼睛静静的看不出任何心情。我硬着头皮走已往,把葡萄放在我们中间,似乎能隔住什么。

  “坐。”他说,听上去像刚抽了一支烟。

  我不做声,把凳子往后搬了点,躲进阴影里。

  角落里传来细簌的声响,我才注意到是那条狗。我曾见过它,乡村路上,它流浪着,弱小又可怜,沾满灰尘,肚皮拖到地上。只一眼便知道它是条老狗,蜷着皱巴巴的身体伏在地上,瞳孔污浊,耳朵上、眼眶边粘着绿色的藻。我险些感不到它,只有喉咙里粗重的喘息示意他还在世。

  “你养的吗?”我问。

  他掰下一颗葡萄:“老狗就是老狗,不属于任何人。”

  深色坚硬的外皮下,果实成熟过头,轻轻一按,就渗出甜腻的汁水。他啧了一声,污浊的果汁黏住他的手指。

  “它能应吗。”我说。葡萄烂在我嘴里,积累过头的糖分让我呕吐。

  他吹了两声口哨,老狗真的动动耳朵,蹒跚着过来。

  他抱着老狗,狗依偎着他。毛发稀拉,指甲折断的老狗,他拿饱胀的指肚轻轻蹭它,像一只丰满的莓,纹着细细的线,透露些红润。指尖是感受最富厚的地方,他用它们爱抚一只狗,就像他不会用它们夹烟。可怜的烟,百来年的历史,落魄的男人在抽,落魄的女人在抽,都只能被夹在指节中间,比不外两根老犬毛。

  狗在他怀里满意地翻了肚皮,发出呜咽。他换了个姿势,侧卧着躺,修长的指陷进它的毛,紧贴它温暖的皮肤。他的指尖似乎会呢喃,那老狗明白似的,时不时偏过头来蹭蹭,长着倒钩的舌为擦舐而生,贪婪地吸吮他的手指,让他感应一点电流的刺激,像尼古丁。

  “它尝到甜了。”我说。

  “它尝不出的。”他嗤了一声。

  我们一搭没一搭说话,太阳高了,热起来,他脱了披肩,只穿背心和短裤。他浅褐色的手臂镶着点光,像融化的焦糖淌漾。那种异乡的颜色让我思考了很久。

  一颗葡萄在我脚趾上炸开来,我回过神,才看到他怒瞪的眼睛。“看够了吗?”他说,又向我扔了一颗,我闪过,果实爆成一滩水,瘪在地上。“只是和你们有点纷歧样而已。”

  我对他莫名其妙的生机费解不已,但看到他怀里的老狗转来模糊的眼睛,突然感应对弱小的同情,趾间的糖浆把我牢牢定在地上,转动不得。

  他问我是否想听他在学校的事。

  我感应背上有些发痒,昨天挠破的疹子正在生长。

  他继续说。

  “我喜煌4澡,早上洗,中午洗,晚上洗,每次都觉得洗不洁净。他们看我的时候,我照旧觉得自己身上很脏,虽然我知道血脉不是脏工具,洗不掉的。然后我吸烟,我吸烟时就没法说话,就没有人听。只有和狗在一起我不用吸烟,我和狗说话。”

  他捻着那颗葡萄,指甲缝卡进湿淋淋的果肉。

  “可你也在歧视我。”我说。

  他缄默沉静着。

  突然砸来一颗果实,我来不及闪躲,领口上挂出一片紫色,糖分正渗入我凄惨的皮肤。我跳起来,掀翻板凳,死死揪住衣领。

  “那一拳你会挥到别人头上吗?”他说。

  “把衣服脱了。”他放开老狗。它一瘸一拐地走,知道这里只剩下烂葡萄了。

  我不响。劈里啪啦,葡萄继续打在我身上,他眯着眼睛,用我听不懂的方言骂我。我感应一阵恐怖,又很恼怒,拽住袖子把衣服扒下来。皮疹和果肉紧紧连在一起,离开时扯出长长的丝,发出兹拉的声音。

  我不知道皮疹有没有被撕扯掉,那件衣服上混着汗、果液和血,黏糊糊一片,发出难闻的腻味。

  他让我坐到他身边。

  空气很静。似乎有千万个小小的心脏寄生在皮肤上,阳光洒下来,它们砰砰地跳动,张大、收缩,我尽力不去看,就去看他。他突出的骨撑起背心,衣服的隙间,我看到浅褐色一直延申,他的腋窝、胸脯、肚脐,灌满全身。

  我们就这样并肩坐着,田埂之外是林立的楼房。我越是往外看,我们的影子就越来越小,最后缠绕在一起,被光吞没。我觉得委屈,忍不住哭,豆大的泪珠掉下来,砸成许多几何数。

  我问他:“我们是不是都很懦弱?”

  他不再说话,点燃一根烟。

  回去时,我照旧披回那件恶心的外套,弯着腰怕别人注意我。门前,那老狗缩成一团,我看到它蒙着雾的可怜眼睛,突然感应很悲愤,上前踢了两脚,要吓它走。当它真的夹着尾巴跑,我又觉得惆怅和同情,不知道该埋怨什么。

  03

  夏天深了,阳光扎得吓人,气温一下窜到三十七八度,蝉滋滋乱叫。行道的樟树乱了花期,现在才开出花来,稀稀散散,焉了一地。

  当看到他手中拿着老鼠药时,我并不意外。

  浅褐色皮肤的异乡人,看到他卷曲的黑发就知道来自哪里,刻着深邃的眉眼,手臂有羚羊角般的曲线。行为粗鲁,性子很烈,又神经质地敏感。

  我低头走在后面,看到他粉色的后脚跟,汲拉着拖鞋走在石子路上,烤焦的碎屑掉下来,发出沙沙的声音。路上有人看我们,但我们已满不在乎,因为我们在变得勇敢。

  我挽起袖子,撕开一条火腿肠的包装,露出廉价的、粉红的内里,母猪的乳房和淀粉混在一起,发出人工香精的味道。他把老鼠药洒上去。

  站在那条老狗面前,我们没有迟疑。他伸脱手指抚过它垮塌的面颊,那圆润的、饱含温情的手指埋入皮肤的褶皱中,推拿、揉开。它的眼睛已长满绿藻,像一滩烂泥伏在地上,只能极可怜地歪过头乞求一丝爱怜。

  把火腿肠放在它跟前的时候,我全身的皮疹兴奋地收缩,从中心流出黄色的脓液。他眼里的光不再流动,只是盯着一点,写满坚定。

  是一种仪式,我们围着它,因为知道自己有能力杀死它。那条可怜的、活该的老狗,只会摇尾乞怜,吃它最后的晚餐。

  人都市感应懦弱,有的因为种族,有的因为疾病。身上的印记将我们与公共区离开来,在广袤无垠的世界里凿出一个阴暗的角落,一面畏惧外界的注视退缩不前,一面对现状焦虑不安,变得神经敏感,聚集的压力无处释放,只能找同类相互争斗,靠奚落同病相怜者获得一点优越感,等回过神来,其背后是空虚和不安。

  它虫蛀的牙嵌入烂肉中。

  几小时后,它满身痉挛,口中溢出泡沫,在太阳底下死去了。

  樟树的花落在它的尸体上,花心像眼睛,密密麻麻地盯着我。我拉过他的手,他的指尖是湿润的,不知是汗照旧眼泪,让我感应鄙俚又可怜,心里空空的,莫名其妙的悲愤酿成眼泪,眼眶被阳光晒得饱胀而生疼。

  我们因为懦弱杀死了那条老狗。

  04

  把它埋了之后,夏天就要结束,他开始变得闷闷不乐,整天靠着窗台吸烟,橘色的烟头掉了一地。我一遍遍洗着衣服,洗掉上面的脓液和血,突然后背一片疼痛,原来是皮肤开始溃烂了。

  他在心里体现说,我们离别懦弱,变得“勇敢”了吧。管那勇敢是真实照旧自我加冕。

  我离开时他没泛起,院子里蒲公英开了花,杂草长到大腿高。轿车在村门口,人们簇着头,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蜂鸣。我捂着头,狼狈地钻进去。

  汽车驶离时,我照旧在人群中看见了他那异乡人的皮肤,浅褐色在阳光下像发烂的泥土。他双手围绕,坚硬的指节间夹着一只烟,火星烧到根部,烟灰积成一截,慢慢断掉。那双玄色的眼睛始终保持缄默沉静,干枯的眼眶流不出一滴泪。

  我想起他曾用特殊的语言对我说了他的名字,可我只能辨认他翕动的嘴唇,始终无法听懂。他显示出轻蔑的颜色,叼起一支烟,金属打火机开合地咔咔响,越是想点,越是点不着,他变得恼怒,把所有工具摔在地上。

  我们掐住对方的脖子,把积攒的火发泄到相互头上,脆弱和无能,两败俱伤。但是至少我们杀了那条狗。想到这时,我感应勇气升起,徐徐松开了手。他的眼睛沉淀着一团玄色,像死水般毫无波涛。

  车徐徐向前驶去,他的影子越来越小。我们把我们可怜的自尊连同老狗一起,埋葬在了那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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