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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仪

第三十三章 金枝压玉剑

千古忠武郭子仪 丹娃 13971 2021-11-30 08:46:31

  公元765年上半年

  元月,吐蕃出人意料将扣留两年的唐廷使者送回求和,唐皇求之不得,立即下诏准和,又为稳定回鹘,赐汗王锦帛万匹。此时曾连月不克的南山五谷群盗方被泽潞节度使李抱玉讨平,于是唐廷西陲及各地寇贼稍息。李豫为祈新年国泰民安,改年号永泰,并大赦天下。

  三月初,天子召左仆射裴冕、右仆射郭英乂等文武大臣于集贤殿商议待决要事,左拾遗官独孤及奉旨为校书,越日,独孤及上疏谏言,简陋道:“陛下召裴冕等为待制,以备随时询问,此五帝之德。今劳征不息已有十年矣,人失谋生之业,难以耕织。而拥兵者之私宅横贯街坊,奴婢食腻酒肉,贫者却以羸弱之躯强至劳役,岂非剥肤吸髓。又长安城中白昼见杀人抢劫,吏者不敢诘问,于是官乱而职废,将惰而卒暴,百纲不举,如沸粥庞杂,民不敢诉于有司,有司不敢闻于陛下,黎民茹毒饮痛,穷而无告。陛下再不思及可救之术,臣实惧焉。今天下惟朔方、陇西有吐蕃、仆固之虞,邠、泾凤翔之兵足以当之矣。而东去临海,南至番禺,西尽巴蜀,已无鼠窃之盗而兵犹不解。倾天下之货,竭天下之谷,给不用之军,臣不知其故。臣以为只于要害之地置兵,其于皆休,可减国租之半。陛下岂可迟疑于悔改,使率土之患日甚一日乎!”

  李豫览罢不悦,示之裴冕。冕笑道:“臣可‘以子之矛陷子之盾’。独孤及先说长安白昼见杀人抢劫者,后又说已无鼠窃之盗,请休减兵员,岂非卖矛又卖盾。历来‘兵可千日而不用,不行一日而不备’,况且天下久乱稍安,四方风云诡谲,怎可解兵。及之所奏,乃书生谈兵,眼前方寸也。臣闻独孤素有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之志,然管子云:‘钓名之人,无贤士焉’,陛下不行用此人之谏。”

  李豫颔首道:“裴卿所言与汾阳王不约而同。前日吐蕃求和,朕曾问讯子仪之见,大臣道:‘求和当允,兵备不殆。’朕观独孤及也是直言敢谏,文章求实,可出任州史,以尽其才。”结果真改任舒州(安徽潜山)刺史,时别处多有荒乱,而该州全境平安,皆因独孤及治理有方。

  此时裴冕又道:“臣闻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好游猎,造塔寺,军、州皆苦之。其戎马使李怀玉得军心,希逸忌恨而解其职,却被众军士闭城驱之,奉怀玉为帅。臣实忧之。”

  李豫道:“希逸于在逃途中上表请罪,朕已赦其罪,令还京师,并已制令怀玉任平卢节度使。”

  裴冕于是又道:“近有承德节度使李宝臣、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相州节度使薛嵩、卢龙节度使李怀仙等收罗安、史余党,各拥强兵数万,训兵修城,不向朝廷贡赋。更有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与李正己等互结婚姻,不平朝命。以臣之见,彼等名为藩臣,实朝廷不得已而笼络之,难以治服,不堪倚用。纵观朝堂内外文臣武将,惟汾阳王郭子仪可为陛下负千里之任,其举足左右,皆有千钧之力。臣近闻陛下欲与郭公联姻,实国之幸事,率土为庆也。”

  李豫微笑道:“郭公也屡次向朕举荐裴卿,可见二卿惺惺相惜。朕将于五月赐婚嫡长公主升平与郭公爱子郭暧,正欲诏令裴卿为婚仪正使,并宗室贤臣京兆尹李勉为副使,前去郭府持节行礼,卿当勉力操办。”

  裴冕道:“臣与新任京兆尹李勉尚无深交,却早闻此公为官清廉,诚信仁厚。有传说他在岭南任职累年,器用车服无增饰。受召回京之时,至石门停舟,悉搜家人所藏南货犀角象牙诸物,投之江中,以为警训,当地吏民立碑以颂其德。今得与此公同主陛下与汾阳王联姻,乃臣三生之幸也,必得尽心竭力。”

  五月四日,天子着冕旒大服于大明宫宣政殿封爵升平为嫡长公主,并授玉册玉印,同时赐封郭暧驸马都尉,赐京中平康坊新修之兰陵长公主(太宗第十九女)之故宅为驸马府,并赏珍奇宝玩无数。京城里宗室显贵,勋臣士族往送贺仪者绵延数坊里。

  郭子仪前日自河中行营回京为爱子聘公主,与瑞芝夫人将郭暧唤到面前申饬道:“为父今日再对汝三令五申,汝与公主结婚,非一人之事,乃系家国荣辱安危,只因老父非汝一人之父,乃朝廷命臣,肩四海安危,不容与君王稍有嫌隙。汝断不行仍如在家之时,怙恃面前随心所欲恶语伤人,惹公主不快。汝大丈夫也,胸怀当容天下,况且妻室乎。如今圣眷隆重,不依祖制赐公主府而改赐驸马府,汝其时时念及君恩。然自玄宗朝立下《诫宗属制》:‘诸王、公主、驸马外戚家,除非至亲以外,不得收支门庭,妄说言语’,故汝之诸兄诸弟在汝婚后必绝少往来,即是怙恃也不得轻易见汝,休生怨言。”话到此,子仪目视爱子,心头不禁有些悲怆,缓和了口气又道:“确有要事,可回来诉之汝母,不行久留,惹人疑心。”

  郭暧默然垂首,聆听父亲教训,面上并无将婚之喜色。瑞芝夫人一旁看着,知爱儿娶公主实非情愿,心中怜惜,拉起他的手和颜道:“公主非比民间女子,天生尊贵。我也频频见过升平公主,倒一ㄇ一样的小女郎良善心性,赤子单纯,虽难免有时放出骄纵之态,暧儿只将公主视作小妹痛爱,但求息事宁人,便可渐至伉俪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郭暧撇嘴轻声道:“听说她与我同年,还早生几天,怎当小妹。”却见父亲浓眉锁起,忙又道:“怙恃教训,儿子谨记,不招惹她就是。”

  子仪无声叹道:“非但不招惹,遇事更要忍让。”

  即至结婚那日,郭府门前门庭若市,门里簪缨耀目,新驸马郭暧早被诸般繁文缛节指使得懵懂转向。喜宴一开,那班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的子弟与众兄弟并姐夫们轮番祝酒,他只管衔杯痛饮,一时无思无忧,其乐淘淘,全然不知此时已回到驸马府,等在洞房中的升平公主突发莫名忧惧,焦躁不安,频频闹着要回宫中寝殿。

  原来,她见父皇不依姐妹们出嫁时之先例,选皇妃为伴娘护送,以增添皇家威仪,心中已怀诉苦,后又想到父皇所赐华宅非公主府而是驸马府,越发委屈万分。只待贺喜的皇室女眷同高官命妇们离去,索性将侍女仆妇都打发开。见洞房里只有自小亲随的乳母寿二娘和大侍女阿妙在旁,她便不管掉臂哭闹起来。

  那寿二娘临来之前曾受独孤贵妃私下嘱咐,要好生抚慰这位皇父痛爱,太子年老纵容的长公主,莫使在新婚之夜生事,过了此夜则百事大吉。此时乳母见升平先是坐立不安,继而怨声不停,哭着要回宫中自己的寝殿,直哭得周身哆嗦,只好将她搂在怀中轻拍道:“老乳婆见公主自议婚起就喜上眉梢,盼望佳期。眼前正是合卺之夜,佳婿将至,怎的倒要回宫去?”

  升平推开乳母,满面通红道:“我就怕他来!我与他自灵武初见到今日,除了多年前那次大吵,再没说过几句,怎知他人情秉性,就要同床共枕?”

  大侍女阿妙失声笑道:“说起那次,原是公主夺人黄羊,驸马也随即让与公主,可见他量大容人,是个温柔郎君。公主只将区区陈年旧事挂在口边,倒显得咱们鸡肠鼠肚不是?”

  升平白了她一眼道:“哪个鼠肚鸡肠,我自有心事。”

  寿二娘抚其肩道:“郭驸马乃是勋臣之后,京城第一等美貌贵令郎,家风又是宁静恭顺,公主哪里来的许多心事?”

  升平更显急燥,粉面出汗道:“我就是怕他自恃其父功高,又天生好容颜,便对我不恭,甚或有纳妾之心也是难说。想我生母本是父皇正妻,名门骄矜,却也曾时时看着父皇脸色,与他的美姬娇妾们争宠执气,直坏了身子,病重时还对我说,男人渔色,天性使然,无可救也。”

  寿二娘劝道:“公主若单为此时忧虑,大可不必。一来皇家规则驸马不得纳妾;二来都说郭府众令郎皆只有正妻,不纳侧室。”

  升平执意道:“怎知没有黑暗外室。又听说这平康坊东北角有个三曲,为名妓聚萃之地,常有京中名令郎或每年新中进士游谒其中,争比风骚,想来令人不堪。”

  寿二娘轻拍其手道:“公主实在是无端多虑,郭驸马人品必是圣上亲自考察过刚刚赐婚。再说,自从当年中宗的宜城公主因驸马裴巽私蓄外室,将其贴皮断发示众,之后五十多年来无有一位驸马再敢心生别念。老乳婆劝公主把心牢固放在肚子里。”说罢将绢帕与她拭泪,又忙着给她补妆。

  升平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傲然道:“我乃皇家金枝玉叶,如今嫁作人妇,也不能失了尊贵气势,今夜便要立下规则!”正自言自语时,忽听房外人声忽起,有人高声道:“新驸马回府!”寿二娘正要出去命人相迎,升平将她唤住道:“二娘须照我的付托行事,否则我立即回宫。”乳娘只得遵旨照办。

  新郎郭暧已在汾阳王府自己的喜筵上喝得七、八分醉意,父亲命三哥郭晞陪伴送至驸马府门。见里面众人迎出来,郭晞低声笑着在六弟耳边轻语道:“三哥只能送你至此。记着,人说‘娶妇得公主,无事惹官府’,六弟小心伺候在公主石榴裙下,今后鹿车共挽与你无缘了。”

  哪知郭暧貌醉心不醉,三哥一句半认真半玩笑的话,原为提醒他虽一直受全家痛爱,如今成了皇家赘婿,身不由己,要谨言慎行,不意此时却将他一腔委屈勾起。自从天子赐婚诏告天下,就有禁军中那些要好的权门子弟与他相别,有人悄悄叹惜道:“历来驸马灭门有份,仕途无缘,只以都尉为终官。”他听了也是无奈,心知皇命与父命难违,只得想我不惹她就是,还要怎的。

  此时他被众人拥到新房前,正要拾阶而上,却见房门紧闭,只听里面传出话来:“公主有旨,新驸马今夜事后,只准居府中外舍,公主不召,不得共枕席。每宣召,必得遵公主规则。若驸马不从,今夜即不得入洞房。”

  郭暧听了不由得来气,想着这本是我的驸马府,倒要我居外舍,岂有此理!转念又想,这府邸到底是她父皇所赐,只好由她,遂道:“听凭公主所愿。”

  于是房门打开,郭暧登阶进入新房,不见屏风遮挡及团扇掩面,却见公主端坐房中央,两旁十几个侍女围立。只听得大侍女阿妙拖长声音高声道:“新驸马上前,躬身端行,跪地叩首舞拜,复起向公主行‘天尊地卑君臣’大礼!”

  郭暧一听气得怔住,秀目怒睁,抬头而立,原地不动。升平见状有些心虚,但仗着人多势众,逞强嘴硬道:“婢子们何不听命,使驸马行大礼!”

  众侍女得令,一拥而上,力弱者执衣扯袖,力壮者拽着驸马膀臂,欲压他在公主面前下跪。郭暧震怒,索性抡开双臂,解脱婚礼吉服,甩开众女拉扯,对升平直眉立目道:“适才婚礼大典上公主未对暧之怙恃行‘见舅姑之礼’,此时倒要我向你行君臣之礼么?”

  升平端坐傲然道:“我朝有先制,帝女尊贵,不行舅姑礼。”

  郭暧冷笑道:“大唐律规:‘凡妇人,以夫为尊卑’。公主且看‘夫’字怎写,乃‘天’字出头,喻丈夫与妇人相比,位比天高,怎可夫跪于妇。”

  升平怒道:“我父皇尊为天子,小郭暧你吃了熊心豹胆,竟敢狂言比天还高!”

  郭暧已知失言,咽了口气道:“周礼所定妇人三从,其首二句为‘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公主今已嫁我,只当伉俪对拜,断无臣拜君之理。”

  升平强争道:“我有父皇所颁公主玉册、玉印,岂论何时,你我必以君臣相称。”

  郭暧趁着酒力也不示弱,高声道“你我是宰相为媒,圣上赐婚,拜过天地怙恃的伉俪,虽不要你学贤妇孟光举案齐眉,膜拜不行仰视其夫,却也须得行事温婉柔顺,夫倡妇随,才是合理。”

  升平见郭暧不光不低头臣服,反倒一声高过一声,句句不让,一时性起道:“今夜你若不与我行君臣大礼,就撵了你出去!”

  郭暧挺直身道:“此乃驸马府,谁敢撵我!”

  升平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跺着脚道:“此宅第是我皇室家产,怎生撵你不得。就说你父汾阳王,也是我家臣子,以后相见,定要依规‘舅姑反拜而妇不答’,你怙恃拜我而我不必回拜!”

  郭暧先时见她定要自己行稽首拜舞之礼,已是火冒三丈,此时听她竟扬言要他挚爱双亲对她屈膝,一时捋袖举拳,脸红筋暴,横眉以对。

  升平见状索性疾步过来,凑脸上前,怒目扬眉道:“你若敢打我,即是欺君之罪,坐连九族!”

  寿二娘一旁见升平越说越是谬妄,忙与阿妙递个眼色,上前将她轻轻扶开去。

  郭暧先见升平粉脸气得绯红,目中有泪,顿生怜香惜玉之心,收敛了拳手,只是又听得“欺君”那句话,心火再起,冷笑道:“你就倚仗你父为天子耶?我父薄天子而不为。”

  升平听了更是怒不行遏,厉声对阿妙道:“只管愣着做甚,还不去备辇回宫!”言罢不待乳娘再劝,怫然出房。

  车辇入宫,升平直奔紫宸殿,尚不知父皇此时心中刚刚如释重负,只因为刚与谋臣李泌议定,将那位先被追赠为齐王的建宁王李倓再次追谥为“承天天子”,以寄托对这位枉死三弟的哀思,并将择吉期诏告天下。

  此时李豫见已近午夜,正欲就寝,即得驸马府内侍飞报,新婚小伉俪为行礼之争在洞房里唇枪舌剑,同室操戈,难解难分,只得与独孤妃一起在殿中等公主来告。

  听女儿一番梨花带雨哭诉,只说郭暧狂言其父轻天子而不为,否则天下已是他家的,李豫冷冷对她道:“此事非汝所知,郭暧之言诚如是。若其父果真欲作天子,天下岂为汝家所有。”

  升平闻听父亲此言,大惊失色,一时张口结舌。李豫接道:“汝小女子不识天高地厚,竟扬言‘舅姑反拜而汝不答’,如此以贵凌尊,悖违‘孝比天大’之礼法,可是汝母生前所授耶?”

  升平见父皇认真动怒,不禁胆怯,只得低声啜泣。独孤妃忙拉过她来,抚其肩柔声道:“我让你读的《女论语》中就有‘将夫比天,其意匪浅’之句。想武皇当年为皇后之时,与皇夫高宗前往泰山封禅,于大典上所颁礼奏文也明言其职为中馈,道属蒸尝,与天下妇人一般,负煮食、祭祖之责。厥后称女帝,也从未有意更改‘夫为妻纲’之伦理。你怎可任性要丈夫行君臣大礼!”

  正言说间,有内官来报汾阳王缚子请罪。李豫急传进见。

  片刻,子仪拉着被绳索反捆了双臂的郭暧来到天子面前,父子一齐跪下。只听为父的高声道:“老臣启禀陛下,不肖犬子郭暧口出狂言,惹恼皇家公主,惊惶逃窜回家,臣已杖责此子数十,现缚来听凭圣裁!”

  李豫忙命内侍将大臣扶起,并对他使个眼色,又故意厉声对内侍道:“郭暧藐视皇家,冒犯朕之爱女,罪该万死。公主尊贵,宁可守寡,不行受辱。即传朕口谕,着送北衙杖毙。”

  一旁升平早见新婚夫婿双手紧缚,披头散发,衣裾凌乱,已是心中大不忍,又听说要杖毙,吓得扑到郭暧身上,用自己身子护住他,对父亲哭求道:“女儿知错了,但求父皇饶过驸马,女儿今后不怨不妒,尊敬舅姑,克尽妇道。”

  李豫忍笑正色道:“家道正而天下定,皇家女当为女中楷模,怎可恣意妄行。”又转身执子仪之手,和颜道:“民间有谚语云:‘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小子女内室之言,何足听也。今日大臣为儿娶妇,本是大喜,岂意两小不打不结婚,闹得大臣阖府不宁。朕即下诏郭暧升殿中监,赐封清源侯,以慰杖伤。都回府歇息去罢。”

  独孤妃已命内侍将郭暧小伉俪扶起,又低声在升平耳边道:“祸是你闯下的,看有何本事医得驸马之棒痛心伤。”

  升平怕羞一笑,扶着丈夫随阿爹出宫。自此以后两人恩爱日增,连生四子二女,白头不移。郭暧后因功官至银青光禄医生,宠冠皇室外戚。不赘。

  数风骚33-2

  鸣沙掩弯刀

  公元765年下半年

  转眼已是九月初,唐廷西陲又布战云。为尽快与吐蕃、回鹘等西戎联络,再起反唐,仆固怀恩将大营从灵州移至鸣沙(宁夏中卫)。自去年十月从奉天撤军已近一年,怀恩终是心有不甘。其间得天子诏令,要他“入朝负荆请罪,朝廷即赦罪不咎,并赐京中一宅,供养余生。”他将此诏展收众部将。侄子仆固名臣与部将张休藏劝说可遣人回京打探,朝廷是否诚意不咎起乱之罪,再作决断。然以怀恩爱将范志诚为首的另几位将领异议群起,力说朝廷习用诱降之计,哄你到了京城,便由不得你,且宫中那班无卵阉人早将朔方军将视为眼中钉,肉中针,急欲拔除尔后快,到时求生无路,奈何?

  怀恩本就满腔怨怒不得发泄,必欲攻陷长安,杀尽那班宦竖佞臣,逼天子自罪,方解心头之恨,何谈负荆请罪。于是将诏令扯碎,即遣使赴吐蕃、回鹘、石国、吐谷浑、党项诸戎国,谎称唐皇与汾阳王郭子仪已被阉人暗害,中国大乱,藩镇自立,正是洗劫良机,约定于九月中旬以吐蕃兴兵北道,回鹘与石国紧随其后攻取奉天;党项兴兵东道攻同州(陕西大荔);吐谷浑等兴兵西道攻周至(陕西周至),之后三路合军强攻长安。

  昨日已是九月初三,他得报吐蕃已集十万雄师将至奉天,期待与他合军攻城,不禁心中大喜,以为冤仇将报。不想夜间突然心痛不止,大汗淋漓如死将至,急召军中方士诊治,服下秘制芬芳开窍丹,方觉心痛缓解,很快睡去。今晨起来甚觉舒畅,与部将们再作出征前巡查,遂设酒肉大席,犒赏三军。将士们于席中且歌且舞,热闹到红日偏西。

  怀恩坐在毡毯上看着尽兴欢唱的部卒们,忽觉悲从中来,不禁凄然泪下,胸口有些发紧,便将腰间那柄圆月弯刀解下,撑在地上扶着刀柄站起身来。旁边仆固名臣见状忙问:“伯父可还安好?”

  怀恩故作无意抹了一把脸,强笑道:“汝大伯健如烈马,正想驰骋一番哩。”说着命小校将自己的战马牵来。

  范志诚早已看见,走过来道:“末将愿陪上将军同行。”

  怀恩摇头止道:“我只往沙坡头那边一转,散散酒意即回,不必追随。”言罢,即上马离群。名臣及志诚只得目送他独自远去。

  怀恩信马由缰而行,忽看法上有几株已熟的蓬草被马蹄掀起,周围另有更多,也是枝干叶枯,根离沙土,随风翻卷,一时心中竟生飘零之悲悼。他下马牵着,登上一处十数丈的沙坡,极目眺望,惊见从未在意的奇景:近处黄沙莽莽,头上蓝天无云,远处青山脚下黄河浊浪奔流,天边一轮红日西斜,恍然即将滚落大河之中。转头再看营寨偏向,炊烟袅袅升起,直聚不散。他本非念书之人,现在却记起王维那句脍炙人口的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倍觉孤苦悲凉,苦涩中又起恼恨,于是仰头向天,高声呼道:“苍天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非怀恩不忠不义,乃贼子逼反也!”

  喊罢,顿觉胸膛似被一双无形巨掌挤压,出气不得,急从战袍里摸出方士为他备下的开窍丹,置于舌下。须臾一股清凉之气自舌根传至喉管,呼吸渐觉舒畅,腿却极重无力。他松开马缰,坐在沙坡上解下圆月弯刀,拿在手中轻轻揩拭,却想起老帅郭子仪赠他这柄宝刀时恳切道:“朔方军将们皆应心如明月,忠贞可鉴。”他不由得捧着弯刀泣道:“郭公休怪末将,怀恩实在咽不下这口冤气……”话音未落,一阵急剧胸痛袭来,他只得将刀搂在怀中,紧紧抵住胸口,痛感方略有减轻,他便徐徐在沙坡上躺下。

  此时金乌已坠,弯月初升,四周寂然。怀恩只觉形单影只,心中苦涩。突然起风,闻得身边沙沙有声,先是细如丝弦清雅,渐至悲鸣叩人心扉,再是一阵狂风大作,沙坡上竟发出隆隆巨响,如阵阵鼓角之声,雄师正在行近。怀恩闭上眼睛,却似见自己正与郭公并辔突入敌阵,痛快厮杀,圆月弯刀冷光闪过,便淌下贼虏鲜血……正杀得酣畅,只觉得由胸口涌上一股热流,直突入口中,咸中带腥,还不及吐出,一阵天旋地转,就如同从山巅坠入无底深渊,知觉渐失。

  直到越日清晨,众将士才在一处沙坡上找到那匹战马,和它已被黄沙没顶的主人。

  怀恩被刨出时已无生气,唇边挂着血丝和一缕笑纹,恰似告捷归来,唯我独尊之浅笑,怀中还紧紧抱着那柄圆月弯刀。将士们含泪将他抬下沙坡,随即运回灵武老营,依仆固族葬仪将尸身焚化,遗殖与他那柄心爱的弯刀合葬于一处茂林之中。

  怀恩暴死之讯很快传到京城。天子李豫得报恻然无语,良久方道:“怀恩不反,为其左右所误耳!”几年后怀恩长女海花病逝,李豫遂赐怀恩幼女仆固芙蓉以崇徽公主封号,嫁于姐夫移地健。不提。

  后北宋才子宋祁有正评:“怀恩与贼百战,阖宗死事四十六人,……功高威重,不能防患,惜哉!”

  又有史家蔡东藩称:“外寇之来,必自内讧始。有程元振、鱼朝恩之弄权,尔后有仆固怀恩之乱。……木朽而虫乃生,墙坏而蠹始入。”

  再说怀恩部曲因失主帅群龙无首,又互不相服,争夺兵权,就有上将张韶出头代令兵众,别将徐璜玉杀之,范志诚又杀璜玉而领其众。骁将仆固名臣与李建中、张休藏等私议率部请罪于朝廷,以免死罪,被范志诚察觉,将三人限步于大营内,不得外出,即对众人道:“先大帅出师未捷身先死,令我等痛彻肺腑,正该戮力同心,完其颠覆唐廷之遗愿,令大帅九泉浅笑。”他见士卒们已被蛊惑,皆言愿随范将军,又道:“汝等既从范某,必依某计。其一,不得将先帅死讯讣告吐蕃、回鹘等西戎诸国,彼等仍依先帅原命,以三路进袭京畿;其二,乘汾阳王郭子仪尚屯驻河中,距长安五百里之遥,鞭长莫及,我即兴兵至泾州,距京城不足百里,可与诸戎相表里,一举攻入京城!”

  众人听命,于是整军向东南泾州疾行。不想途中突降稀有暴雨,河堤冲溃,洪水横流,山溪泛滥,几无立足之地,范志诚雄师受阻,只得暂屯于途中高处。不久,子仪遣上将浑瑊追击吐蕃,在此截杀范志诚,收其兵将回归朔方节度,又请奏并获准赦免仆固名臣等降将。不赘。

  *********

  时至九月十四日,吐蕃上将马重英依仆固怀恩之约,率十万之众抵邠州城外,欲行突袭。但见守城上将白孝德早在城下环布了铁蒺藜、鹿角木并陷马坑,城上有日夜行走之瞭望守士,雉堞口可见唐兵披坚执锐,满弓以待,将城池守得坚如盘石。马重英即与随后的回鹘元帅药葛罗及石国国王武昭拓商议,绕过邠州,直取奉天。二者皆无异议,于是改道而行。

  白孝德见寇军去了奉天偏向,急遣信使飞报长安。天子李豫接报大惊,本以为仆固已亡,兵难即解,正准备本年的第三次佛经大兴善寺开坛灌顶,教化文武百官,岂料戎寇再次卷土重来,京城震恐,忙召朝臣紧急商议。

  原来,宰相元载、王缙与杜鸿渐皆信佛,三人中尤以王缙最笃。年前,本信玄门的天子因连丧两位小公主而伤感人生无常,偶然询问王缙佛家轮回之道。缙于是尽力详解,终说得天子信佛,于宫中剃度数百僧人,并下诏每年正月、五月及九月举行三次讲经法会。此时九月,正临法会,却听得吐蕃已近奉天,迫近京城,三位宰相即同时奏道:“佛法必以佛业报应为证。本朝自则天天子大兴佛寺,宣教佛理以来,国家庆祚灵长,皆福报所资,业力已定,虽小有磨难,不足道也。故禄山、思明毒乱方炽,而皆有子祸杀身;吐蕃犯阙,未击而退,此皆非人事而佛力所致之明证也。圣上宜如期放肆崇佛法事,命在大明宫外两街布饰严洁幡花、幢盖、宝车,宫内设太常音乐梨园,两教坊于银台门,百戏齐奏,方为要紧之事。”

  李豫闻听颔首。却有刑部尚书兼管太庙的颜真卿奏道:“崇佛之事虽然要紧,臣只恐佛力尚未到达,戎寇先行攻来。汾阳王郭子仪尚在五百里外河中驻屯,圣上宜先下敕书,令其率军前来防守京畿要冲。”

  李豫即下诏,于西明寺焚香礼佛,摆置素斋,奏宫乐,宰相及三省六部京官入寺齐诵《护国仁王经》;令河中副元帅郭子仪至京畿之地泾州驻防。

  子仪受命,回奏道:“臣即率一万精兵前往泾州。然臣昨日接报,吐蕃、回鹘两军同已纠合山贼党项酋长任敷等共三十余万人南下进逼长安,陛下宜加紧京城防范,敕令淮西节度使李忠臣、河南节度使郝廷玉等驻防几处京畿要镇,以阻寇军。”

  李豫接奏即敕令李忠臣屯东渭桥,李光进屯云阳,马嶙与郝廷玉屯便桥,李抱玉屯凤翔,周智光屯同州,杜冕屯坊州,内侍骆奉先与上将李日越屯周至(陕西周至)。李豫自领禁军屯驻西禁苑内,并下制准备御驾亲征,而崇佛道场连续十六日不停。

  禁军统领鱼朝恩率神策军随天子屯于西苑,他已吞并陕州军,其军势益盛,远在北门六军之上,权势无人能制。他见天子下制亲征,为了彰显其位尊权重,乘隙奏请索取城中士民私马,又令城中男子皆衣皂色,团结为兵,而京中城门所设三门洞皆塞二开一。因此士民大骇,逾墙凿洞而逃者甚众,吏不能禁。朝恩更动起“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上奏请陪天子东幸河中,以避吐蕃,心中却深恐群臣非议掣肘。越日早朝时辰已到,臣工们按班列位良久,不见阁门开启,正私议纷纷,只见朝恩率神策军十余人操白刃而出,宣称:“吐蕃屡次侵袭京畿郊县,圣上欲东幸河中,汝等尚有何言?”

  宰相元载闻听,仓惶无以为对,只与同僚面面相觑。此时刑部一刘姓给事出班高声抗叱道:“汝宦者欲谋反耶!今各方将士云集京畿,足以御寇,尔因何不思与众军戮力同心,反欲胁迫天子弃宗庙而逃,岂非有谋反之意?”

  朝恩被叱哑口无言,一时惊惶沮丧,只得命禁军退下。元载即遣密使,送信至正行进于泾州途中的河中副元帅。子仪得知又有阉人诱说天子弃京出走,急上奏力陈不行。天子览奏,遂将临幸河中之议弃捐不提。

  鱼朝恩很快得知,认定子仪有意与他作对,更是忌恨。为取得其他藩镇将领呼应,便欲笼络原朔方上将郝廷玉。

  那日,他闻听京郊便桥营中正在练兵,即以天下观军容使之名,到廷玉营中寓目。只见主将铁面威严,手持令旗,兵将整齐肃立。随令旗挥舞,鼓角齐鸣,队伍分而为阵,如箕张翼舒,乍合乍离,坐作进展,其众如一,阵容不乱。朝恩不禁惊叹道:“我在军中十余年,今日方得见如此训练严整之军。郝将军治军如此,前面岂有劲敌耶?”

  郝廷玉听他溢美之词,并不受用,更想到敬爱之先帅李光弼,就是因受此宦竖欺压不敢面君,抑郁而亡,心中难免恼恨,又不能怒形于色,只得凄怆道:“此非末将之所长,乃临淮王之遗法也。李太尉善御兵,赏罚恰当。每当校旗操演之日,军士稍有不如令,必斩之示众,由是人皆自主效命,一如战场赴汤蹈火,驰骋突袭,壮观有令人心破胆裂之感。自太尉薨,无人能再作校旗操演。眼前之阵,不足为军容使称赏。”言罢转身,专意练习。朝恩见校场上再无人搭理,不多时便讪讪离去。

  *********

  九月中旬,吐、回雄师迫近奉天,却不知城中已由郭子仪举荐之新任朔方节度使浑瑊(浑释之宗子)镇守。寇军方始在城下列阵,忽见城中冲出二百余精骑,一面“浑”字大旗下,首当其冲的一员银盔银甲上将,即是浑瑊,挺着一杆镔铁长枪直扑吐蕃阵营。只见他身先士卒,枪无虚刺,顷刻已有十余寇兵被挑于马下,余者惊惶溃散。浑瑊见一吐蕃军将因坐骑负伤逃在后面,即加鞭遇上,伸过手去一把提来,横于马背,跃马而回。紧随其后的精骑中,无一人受刀锋飞箭之伤,城上兵士望见,勇气大增。

  越日,吐蕃又来挑战,与唐军几番厮杀,伤亡较昨日更重。往后一连几日,寇军战无进展,却自损上千,只得守营不出。浑瑊于是命讨击使白元光于城中小心防守,自己于夜间引兵偷袭敌营,又杀寇千余。

  如此数日,皆是浑瑊率精兵与戎寇城外厮杀,白元光领兵坚守城池,配合默契,先后共战二百余回合,斩敌首级五千余。吐蕃副将尚结赞观战多时,对主将马重英道:“奉天城有此骁将,不行图。前番进击长安,途径泾阳几无阻挡,宜引兵转取彼城。”

  于是吐蕃军与后面回鹘等戎军连夜拔寨而走。直到泾阳城西,忽见城头旌旗森然,正中一面“郭”字大旗,吐、回将帅皆震惊无语。随来的石国统帅,国王武昭拓讶异道:“本王此来伐唐,只因听得仆固言道,天可汗与汾阳王皆被阉人暗害,故来替义父报仇,怎会有‘郭’字帅旗立在此城?”

  回鹘元帅药葛罗道:“汉人为战,推行‘兵不厌诈’,必是此城守将惧我雄师强攻,扯起郭子仪大旗阻嚇,应不足为惧。你我今日且在城外扎下营寨,等怀恩到来,便知真伪。”

  吐蕃上将马重英不耐道:“我军出师已久,尚未得分毫之利,士气已诅。既是城中唐军虚张声势,何不以我十万之众一举攻陷。”

  药葛罗与武昭拓不愿轻举,三人争执不下。忽见一回鹘飞骑驰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适得朔方密报,仆固上将军已于旬日之前病逝鸣沙!”

  众人闻报目瞪口呆,许久药葛罗方道:“事出突然,总不能在此久立不决,照旧先扎下营寨,再作商议。”于是吐、回、石三军退至泾阳十里之外的北原扎下营寨。

  子仪立在城门上静观多时,见戎军中石国大旗下那位面色赤黑,身材短小的主帅很像义子武昭拓。后见三戎将争执,忽接飞骑急报,遂骤然全撤,心知必有蹊跷,即遣军探易服尾随。不久探子回报,吐、回两军将帅反面,已分营驻扎,石国军与回军同营。

  子仪于是与众将商议。上将路嗣恭道:“戎寇气势汹汹而来,不战先退,想是未料我军已先躯到达,又见郭公帅旗,未敢轻举。后不知得甚急报而退,料不是得了佳音。”

  一旁部将孙守亮才从鸣沙仆固大营来投,颔首道:“末将离营之前,就听范志诚传令,不得将怀恩之死向吐蕃及西戎报丧。想来定是死讯走漏,传到此处,遂令彼等惊骇而退。”

  嗣恭道:“彼虽退,却未回师,只于十里外扎营,想必还不死心,意欲再来攻城。”诸将于是众说纷纭,多主张向朝廷请奏增兵,以固城防。

  子仪沉吟道:“如今各处用兵甚多,朝廷已无兵增派,故而泾阳敌众我寡,难以力胜。适才见吐、回两军似有嫌隙,若能探知究竟,使彼等离心背向,方有可胜之机。”

  众人中有亲兵统领牙将李光瓒上前道:“末将曾随仆固怀恩去回营,说服登里可汗助灭朝义,颇为相识,且知其礼仪,愿只身赴回营一探究竟。”

  子仪大喜,抚其肩道:“君乃果敢义士也。今见石国领军极似我义子武昭拓,君可先去见他,传我致意,必得真情。”

  翌日李光瓒回城报:“石国领军乃国王武昭拓,果是郭公义子。他对末将言道,此来只因怀恩曾言之凿凿,圣上与令公皆遇害,中国无主,于是附从吐、回两军,前来为公报仇。”

  子仪忙问:“你可对武昭拓言说圣上无恙,本帅尚健?”

  光瓒道:“末将立即见告实情,国王只是将信将疑,带我去见回鹘元帅,那药葛罗听了道:‘汉人善于伪诈。郭公若健在,必得来此相见,本帅方信。’遂使末将返回以告。”

  众将一旁听了,齐声道:“戎寇凶暴无信义,元帅万金之躯,岂可亲赴虎狼贼营!”

  子仪却问牙将:“可知吐、回因何分营扎寨?”

  光瓒道:“只因回鹘得知怀恩已亡,无心再战,欲班师回国,而吐蕃虽在先时趁暴雨攻克礼泉(陕西礼泉),大掠男女并牛羊于军中,却仍思长安之物华天宝,不愿退军,故两国统帅争执不下,遂分营而驻。”

  子仪沉思良久,道:“君等已见虏寇有我十倍之众,我仅凭军力不能敌。常言至诚以待,能感神灵,况且寇也具人心。我久有使回鹘倒戈击吐蕃之意,此恰逢其时,必亲往回营一走。”

  众将力阻。只见郭晞领一青年男子进来,对子仪道:“父帅且看这是何人?”

  子仪一眼认出是男装安玉丹,忙问道:“玉儿怎到此处?”

  玉丹道:“我去西域寻武昭拓,却被见告石国国王正率军犯唐,几经周折探询得他正在泾阳与汾阳王对阵,即赶来先见义父。”

  郭晞接道:“我将父帅欲亲往回营之意见告玉丹,她说早与那武昭拓结拜异姓兄妹,愿代父帅前去游说。”

  玉丹又道:“昭拓常念及义父收留相助之恩,屡思酬金。玉儿此去必令他释疑,再劝回鹘。”

  众将闻听皆抚掌赞同。子仪迟疑片刻,对玉丹道:“你可前去一试,但以自身安危为重,休要冒犯回军大帅。”

  玉丹即赴回鹘军营,声称乃石国国王之妹。武昭拓很快出来,一见她真是惊喜过望,忙迎入大帐。玉丹说明来意,见告义父就在泾阳城中,望他说服回帅,与唐军共对吐蕃军,告捷后,吐军所掠之物尽归回军。

  昭拓即领玉丹去见药葛罗,只说是金兰之交,再细说唐帅之意。那回帅听罢冷冷道:“石王自信你小兄弟之言,本帅却信不外。都说汾阳王气壮山岳,怎不愿亲来见我,莫非就是个顶名替身?”于是不听昭拓再说,自回内帐。

  玉丹见义兄愤愤不平,忙劝道:“我来之时,义父特嘱休要冒犯回帅。兄长且沉住气,待我回城报说了,再作原理。”昭拓只得应允。

  玉丹立即返回报知义父。子仪对众将道:“昔日朝廷与回鹘契约甚厚,本帅与之亦有交往。今欲不战而胜,我必亲往说之。”

  路嗣恭与诸将只得请求精选五百铁骑卫从同往。子仪坚拒道:“此举于我有害,不行。”遂命人牵来坐骑。郭晞抢过缰绳不放,苦谏道:“彼等戎寇皆虎狼之心,父亲大人乃一国元帅,奈何以身为食饵?”

  子仪道:“今敌众我寡,与之强战,则我父子俱死,至国家于危亡之地。若为父前去以至诚言说厉害,尚可有幸令其听从而助我,则四海之福也。如若不听,只我一人身死而合家得以保全。”言罢举鞭击郭晞之手,夺过马缰道:“还不闪开去!”遂领十数骑与安玉丹出城而去。

  来到回营外,子仪命随从传呼:“令公前来造访回鹘大元帅!”

  营中卫兵闻听,急报大帐。药葛罗惊疑,急问:“所领几万铁甲?”

  兵卒回覆:“不外十余轻骑。”

  药葛罗越发惊异,命全军列阵,自己持弓,拉满上箭,立马于军前。见唐军一行渐近,遂命人喊道:“请去盔甲武器!”

  子仪并不犹豫,即除盔解甲,与手中枪矛同掷于地,继续前行。此时石国国王早已看得亲切,急对回帅道:“他就是我义父,汾阳王郭子仪!”

  药葛罗眼见唐帅华发童颜,双目如炬,非神非仙却威仪特殊,天然一身王者之气,令人不敢仰视,不由得失落手中弓箭,与众领军酋长下马,罗拜于地。

  子仪也翻身下马,上前扶起回帅,紧握其手,出言不怒自威,责道:“君等当年远涉万里,助唐翦除凶逆,恢复二京。是时子仪与公等转战于艰难杀场,其谊何日忘之。然汝回鹘固有大功于唐,唐之报汝也不薄,奈何背恩负义深入吾地,进逼吾京畿属县?如此弃前功,结怨仇,背恩义而助一叛臣,何其愚也!且怀恩叛君王,弃慈母,于汝国何益!今吾挺身而来,只为与汝明理。若不受,则听凭汝执我而杀,然我全城将士必殊死与汝决战矣。”

  药葛罗愧悔流泪道:“只怪怀恩欺我,言天可汗已晏驾,令公亦被害捐躯,中原无主,我方敢应他之请兴兵。今知天可汗安居上都(长安),令公统领雄师在此,怀恩又被上天所杀,我曹岂肯与令公交战耶!”

  子仪因见回帅言辞谦恭,心意真切,遂又劝说道:“我知回鹘重情守义,不防一时受人教唆。如今叛臣仆固已亡,汝等已无统摄。而吐蕃残暴无道,乘我国有乱,掉臂屡娶唐公主之舅甥亲情,吞噬我边陲之地,焚毁扫荡我京畿田甸。此番又劫掠财物不行胜数,只牛马杂畜弥散于山野之间,长达数百里。此乃天赐汝回鹘之机也,既可破敌而取富,又可与我修好,凯旋回师,为汝计,孰有更便利于此乎!机不行失也。”

  药葛罗闻听谢谢涕零道:“吾被怀恩所误,有负令公深恩,今请为公尽力,击吐蕃以示谢过。然怀恩所遗诸子,亦是我光亲可敦之兄弟,愿请恕罪勿杀。”子仪慨然应允。(此战后,子仪回朝奏明天子,怀恩诸子皆得赦免。几年后,仆固海花病逝,李豫封爵其妹芙蓉为崇徽公主,于是怀恩三女和亲回鹘,载于史册。)

  且说此时正在远处寓目的回兵,左右两翼不知为何趋前围拢,随从众唐兵警觉,持剑上前相护。子仪见状,即挥手令彼等退后,又取携来之醇酒与众酋长共饮。药葛罗请唐帅先执酒为誓,子仪酹酒于地,郑重誓道:“大唐天子万岁!回鹘可汗万岁!两国将相亦万岁!有失期者,身殒阵前,家族灭绝!”随即举杯至药葛罗,彼亦酹酒于地,誓道:“本帅与令公同誓!”

  在场酋长们皆大欢喜,俱笑道:“来时曾请我国二巫师从军,巫言,此行甚牢固,不与唐军战,只见一大人而还,今果真说中矣。”

  子仪闻听亦喜,即所携彩娟千匹赠与酋长,听凭分赏巫师。又与回帅订立盟约,方返回城中。

  安玉丹只说与石国国王另有话说,并未随行。待众人各自回营,她牵马与昭拓走到营外,从袍襟里取出一物,托在手上递已往。昭拓一看,竟是几年前划分时留给义妹之物,那个绣有金孔雀的锦帕包裹。他愣怔看着,却不去接。玉丹小心揭开锦帕,露出里面那只华贵无比的金镶玉手镯,道:“兄长当年临别时,将此帕与玉镯交付于我,说是回国路上带着不妥帖,他日相见,再送还与你。如今兄已恢复石国,登临王位,为一国之君,妹子别无贺礼,谨将此镯完璧归赵,愿兄国运永昌。”说罢将手镯包好,又双手送上。

  昭拓只得接了,轻声道:“愚兄听闻李光弼将军已逝,贤妹心中应再无牵挂。石国王后之位尚虚,妹若不嫌弃,为兄……”

  玉丹摇头止道:“多谢兄长抬爱。然愚妹之心已随他而死,兄身旁不应是个死心之人。我今还兄之托,心事全了,将回去与他亡灵相守,不使孤寂。”说着跃身上马,留下一句“兄长珍重!”即驰骋而去。

  武昭拓默然目送她远去,直到再望不见。

  安玉丹奔回三原,远远望见心爱之人墓旁起了一座崭新的精致小瓦舍,不禁惊奇,忙近前寓目,未见有人。她随即下马,只见房门虚掩,轻轻唤了几声,未闻回应,即推门进去,却见里面床褥崭新齐备,雕花小方脊亓三彩茶杯下压着一纸信笺。玉丹忙取出来看,只见上面有规则小楷写道:“暧弟听家母言及玉姐将为临淮王守墓,即命工匠在此建小舍一处,为玉姐遮风挡雨,还请勿怪暧弟自作主张。顿首,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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