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历史

千古忠武郭子仪

第三十二章 功名浑是错

千古忠武郭子仪 丹娃 10576 2021-11-23 10:47:20

  公元764年下半年

  九月下旬,郭子仪于奉天得急报,仆固怀恩纠合吐蕃、回鹘及吐谷浑等西戎十万雄师已至宜禄(陕西长武),于是召戎马使李国臣道:“宜禄于邠州之北不外百里,距奉天也不外二百余里。我已遣郭晞襄助邠宁节使白孝德防守城池。然欲拒番戎十万之众,尚嫌不足。今使君率五千精骑前往,以为郭晞之后继,请速行。”

  国臣即率军赶赴邠州。三日后遣使回报:“白孝德昨日率一千轻骑突袭宜禄吐蕃营寨,杀敌数千,又大北追兵而归。”

  子仪接报,急修书国臣:“君即传我令,孝德万勿逞匹夫之勇,以小胜而沾沾自喜。今次蕃戎雄师未及出动,告捷实为侥幸。汝等之功在恪守城池,耗敌军力,非与之厮杀也。”

  十月月朔,仆固怀恩果真率土、回、浑雄师来攻邠州。白孝德谨遵副元帅严令,任怀恩千般挑衅,只与郭晞、李国臣坚守不出,却于夜间遣轻骑鼓噪骚扰于敌寨外围,待寇兵惊起,即撤。几日后敌疲,由怀恩领导寻荒径绕过邠州,进逼奉天。

  初六,子仪接报,召诸将计议,众人多因见怀恩背主,令朔方军蒙羞而气愤填膺,急请出战。

  行军司马王延昌道:“挟戎自重,为报私怨而伤社稷,千秋之罪也。必趁其喘息未定,予以迎头痛击。”

  宗室将军李怀文道:“奉天距京畿门户咸阳只百余里,若不在此击退寇军,京城不保,圣上又将幸临何方?”

  诸将附议,皆攘袂扼腕,争相请战。子仪不许,正色道:“胡虏深入吾地,得力于速战速决而不耐久战。且彼等带甲骑兵优于野战,不善攻城。我坚守壁垒以待,彼等以为我胆怯畏惧,心生骄横,一定戒备松懈,我将有机可乘,一举破敌。如若急遽应战,陷入倒霉之境,我军心事必涣散离析,颓势不行收拾。再有敢言及速战者,斩!”

  初八,怀恩引雄师围住奉天城,见城上一面“郭”字大旗下只有稀疏几杆旌旗临风招摇,遂环视左右,对吐蕃上将马重英与回鹘大帅药葛罗嗤笑道:“看李唐兵员多已耗尽,郭公即是巧妇,怎作无面之炊饼。”于是下令攻城。然寇军并无攻城利器,只在城下狂叫呼号,但只冲向城门,城头便箭如雨下,却无一兵一卒出城厮杀。

  接连两日,城中只是恪守不出,雄师也无法靠近城门,怀恩焦躁苦思,忽生一计,对马重英与药葛罗道:“这两日我攻城西不缀,郭公必已将重兵防守于此,量其军力有限,别处一定单薄。明日凌晨你我率军出乾陵(唐高宗与武则天合葬陵园)之南,从城之北门猛攻,城必下。”

  越日天微亮,番戎雄师悄然穿过乾陵,直扑城北,队阵长达二十余里。正当寇军以为子仪在此并无预防,踊跃而至,忽见万千唐军列队森然,严阵以待,一面鲜亮“郭”字大纛在初升之旭日下迎风翻动,旗下高头骏马上含威稳坐一位老帅,正是郭子仪。胡虏军将尽皆惊呆,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怀恩远远望见昔日之主帅恩师,只觉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突然一阵胸闷气急,头晕目眩,险些坠马。须臾稳住心神,已是冷汗淋漓,急对吐、回将帅道:“速撤!”

  寇军慌忙由原路北逃,子仪命李怀文率一千精骑追击直至几十里外麻亭,看着胡骑狂奔远去方回。

  子仪收兵回城,众将相贺道:“郭公昨日命我等深夜出城,列阵于北门外,只说欲与鬼斗,众皆以为奇。不想未及天明,果见戎寇由乾陵而来,我等实在感佩公之先知先觉也。”

  再说怀恩率军撤逃,却心实不甘,遂诱说众寇将回攻邠州。正渡城南泾水河,只见一彪人马从城中杀出,为首正是骁将郭晞。怀恩见其麾下朔方兵士乘戎兵半渡过河,拉弓上箭,箭无虚发,于岸边尽皆射杀,不由得仰天大哭道:“此等昔日为我儿辈,我苦心教其弓箭,今反为他人致死于我,岂不悲哉!”

  戎将见唐军占尽优势,奋力砍杀已登陆戎兵,大惧而咆哮收兵。怀恩只得引军至二十里外之泾南永寿扎营,约明日再战。

  越日绝早,寇军渡过泾河,怀恩正指麾强攻东门,却接灵武老营密报:“河西节度使杨志烈将其精锐五千交与监军柏文达,道是‘君将以之攻灵武,则怀恩必有后顾之虑,此亦救京师之奇计。’柏文达从之,今已克下摧砂堡及灵武,更进发灵州。”

  怀恩览报大惊,急命收兵返回永寿营寨,对诸戎将道:“今我灵武老营已失,所据灵州亦危在旦夕,无奈放弃攻打邠州,北上夺回我镇。”

  马重英听了哂笑道:“此番南进一无所得,却损兵惨重。汝欲北上,于我等何益?断不从命。”

  药葛罗也道:“我汗王若得知此次兴兵人财两空,必不允再战。我就此班师回国,不随丈人北上。”

  怀恩心急无奈,只得苦求借兵相助。马重英等被求不外,只借出吐蕃与吐谷浑共两千骑兵。

  怀恩于是率戎兵连夜偷袭灵州守将柏文达,唐军毫无防范,于睡梦中被砍杀近半。文达惊起,失魂落魄率残部逃回凉州(甘肃武威),痛哭入城。

  节度使杨志烈前去抚慰道:“此行有安京师之功,圣上定会赏赐,兵死何伤。”

  此言传至士卒间,皆有怨愤。之后不久,吐蕃围攻凉州,兵众不愿为其所用,杨志烈单骑逃奔甘州(甘肃张掖),为沙陀酋长所杀,凉州陷落。此乃题外故事,略提不赘。

  且说怀恩夺回灵州后,频感胸闷心痛,虽是转瞬即逝,却惹得心绪难宁,只得遵照军中方士所嘱,服药静养,将反唐之心暂收。

  *********

  十月中,虏寇之危解除,百官弹冠相庆。这日,天子李豫为封赏汾阳王郭子仪防卫京畿之首功颇费心思,召太子李适及宰相元载、宠宦鱼朝恩商议,道:“令令郎仪在奉天逼退戎寇,解京城之危,朕欲赐封尚书令,只是他曾推辞不受,奈何?”

  李适与元载尚在斟酌中,鱼朝恩转动三角眼,煞有其事道:“臣闻奉天之退敌颇有蹊跷,不知陛下可有所闻?”

  李豫疑惑道:“你且说来。”

  朝恩道:“有监军报说,初始怀恩引吐、回、浑等贼寇自凉州攻邠州,郭令公命守将白孝德不行出城作战,至使贼寇两日后转攻奉天,引得京城震撼。时令公在奉天拥精锐之师,却严令诸将不得出战,言战者死。后怀恩怯战自退,令公只使千骑去追,不足百里即命返回,纵贼从容逃遁。臣以为令公并非军力不足,乃为呵护其昔日爱将怀恩也。似他这等不以皇家安危为重,只顾念旧部私谊而留存后患,实乃欺君之罪。陛下如若不惩反赏,何以振朝纲?”

  听得宠宦如是说,李豫不禁皱起眉头,转脸问李适道:“太子之意如何?”

  李适近日正为一事深恨权宦鱼朝恩。原来,他从未放弃派人四处找寻生母沈贵妃下落,只是一直渺无音信。就在不久前,竟有寿州(安徽寿县)崇善寺一尼姑名广澄者进宫,自称太子之母沈氏。天子亲自召见,颇有怀疑,只因多年战火离乱,容颜大改也是可说,遂令太子自认。李适多年未见母亲,思之心切,只看容颜依稀相似,便肯相认。一众老宫人们见了,也多说确有沈妃貌状。李豫仍存疑虑,即旨令禁军统领鱼朝恩细察。哪知竟然查出这尼姑原是少阳院(大明宫侧太子居所)乳母,因得知皇家正寻找离失多年的沈妃,为贪得荣华富贵,就仗着曾有人说她酷似沈氏,遂铤而走险,进宫冒充皇妃。李适得知真相,虽觉落寞伤怀,却欲将她养在太子府中,聊作慰藉。不想遣人去提时,被见告鱼朝恩已将尼姑鞭杀,弃之郊野。李适又派人寻尸,欲行安葬,却遍寻不着,回报说怕已被野物食尽。李适得报只好作罢,仍心有戚戚,更痛恨朝恩擅权私刑。

  此时听父皇问他,不假思索道:“老令公忠心皇家,日月可鉴。儿臣记得怀恩初露反意之时,父皇征询大臣之意,并未听得令公有一言袒护。朝恩所言蓄意纵贼,儿臣断不认同。”说着看了一眼那阉人,又道:“怀恩起反,朝中皆言其冤。他为保皇室社稷,两请回鹘精锐。剿灭朝义之时,儿臣名为主帅,他为实地领军副帅,昭觉寺之战,他将王师主力排成扇形在后,亲率回鹘铁骑冲杀在前,既防朝义暗通回鹘,又使回军全力以战,伤亡甚重而不惜。由是不外半年,全歼史贼,功盖群将。却因辛京昙等人自以为皇汉,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怀恩乃西域铁勒族后裔,又因其河东驻地与太原辖区相叠,令京昙铭心镂骨,遂伺机奏其反,越发宦竖推波助澜,将怀恩激反耳。”

  一旁宰相元载频频颔首。他早就见朝恩自陕州勤王之后,宠信骤增已成熏天权势,百官望尘而拜,心中十分忌惮。今见太子对朝恩出言凌厉,心中暗喜,遂道:“陛下乃圣帝明君,深知令公忠贯白昼。臣虽文官,也读过先秦孙武兵书,记得有‘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追’之戒,此用兵之法,非有意纵敌夭逃。朝恩难免言过其实也。”

  李豫听三人之言皆似有理,思忖片刻道:“朕即召大臣回朝,令其亲口自白。”

  十一月十四日,郭子仪于奉天行营受召回朝。天子御驾亲临丹凤门左旁安福门以待,见子仪下马,命上楼行朝见之礼,宴赐隆重。

  越日,召子仪入阁于紫宸殿面君,太子与元载、朝恩已在那里。子仪先揖拜天子,再与那三人一一见礼。

  李豫见这位股肱大臣虽年逾六旬,依然须发乌黑,皓齿童颜,好生羡慕,想到帝国偏缺这等忠志不移,老当益壮之擎天柱石,于是走下龙椅,亲自给子仪看座。

  君臣互置问候,李豫开宗明义问道:“朕闻大臣抗御怀恩及戎寇于奉先城外,怀恩惧战引军退去,大臣并不穷追,莫非怜惜旧部曲耶?”

  子仪听问坦然一笑,答道:“臣尤恐陛下不问,今问之,容老臣据实奏禀。臣不令穷追仆固,只为心有两虑。虑一,怀恩乃一武夫,生性愚直,并无安、史之狼子野心。此番引西戎进击关中,只为一出胸中怨愤,非有夺天下之妄念,既以退去,一时无以为害。若再穷追猛击,反致激怒,与十万戎寇回师再战,非但我军将受重创,京城也成危卵。臣已得报,怀恩自觉蒙冤难申以来,常以烈酒浇愁,不醉不休,又常悲歌嚎啕,寝食无定,已将身子渐自衰耗,时呼胸痛,须得军中方士随时应召。老臣观其难成气候,若任其生死听天由命,可不使朝廷背负逼杀元勋之恶名,令边将作‘功名浑是错’之哀叹也。”说到此,举目凝思,似乎遥望千里之外。

  李豫微微颔首道:“愿闻公之虑二。”

  子仪回过神又道:“那回鹘可汗移地健,不似其父兄有亲唐之高瞻远识,不知我大唐人才济济,将相精诚,故而常存以铁骑取利中原之念。然可汗与怀恩翁婿融洽,敬爱有加,故能信其劝说,背弃与史朝义之劫唐盟约而还击之,遂成平叛劲旅。若我一径追杀怀恩,必使汗王生怒,激起残暴天性,更与吐蕃诸戎卷土重来,彼等铁骑凶猛,兴兵神速,防不胜防,于我何利?故臣不使追击,实待其自散耳。”

  李豫频频颔首,又问:“依大臣之见,朕将如何善后?”

  子仪道:“老臣愚见,怀恩既已重病在身,不若下诏免其罪,命其归隐,以平叛之功受朝廷服侍,渐自湮灭,既显天子仁怀,又令中外波涛不惊。回鹘可汗痛爱二妻,那光亲可敦仆固海花深爱其妹,陛下可待养女仆固芙蓉及笄之年,以和亲之名送至其姐身边,使手足团聚,并增添朝廷给予汗王之岁赐(压岁钱),使其感恩而不起事端,则西陲可安矣。”

  子仪言罢,静待旨意。宰相元载见天子面色和悦,专注倾听,便知帝心赞同老帅之言,遂道:“令公果真天降人杰,生知王佐,令人钦敬也。”

  鱼朝恩却立起三角眼道:“难怪众人皆言郭公治军过宽,这等反贼逆臣怎可放其归隐,还要朝廷服侍?如此不严加儆戒,则边将群起效之,动则起反,君臣纲纪又将何存!”

  李豫问道:“卿意如何?”

  朝恩道:“臣以为应遣能言使者劝其归朝,识趣拿下问罪。”

  此言一出,太子只是冷笑,元载则微笑捻须,频频四顾,子仪浓眉紧蹙,凝眸不语。

  天子沉吟片刻,道:“大臣与朝恩之言皆有其理,朕自有决断。”又对子仪道:“公暂留京城,朕尚有事相商。

  *********

  十一月天子下三道诏令:其一,命仆固怀恩入朝负荆请罪,朝廷即赦罪不咎,并赐京中一宅,供养余生。其二,加回鹘年赐,待仆固芙蓉及笄,给予可汗和亲。其三,加封汾阳王郭子仪为尚书令,克日赴尚书省视事,统管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及工部等六部,总汇天下纲维,百司所禀。

  子仪接旨,即上表恳辞,简陋道:“臣以薄劣,素乏行能,内参朝政,外总兵权,功微赏厚,任重恩深。臣昨所以固辞副帅,乞保余年,窃谓陛下已知其愿,深察其心,岂意未历旬时,复延宠命。以臣偏浅,又寡智谋,安可谬职南宫,当兹大任?况太宗昔居藩邸,尝践此官,累圣相承,时而不置。皇太子为雍王之日,陛下以其总兵平定关东,再有斯授。岂臣末职,敢乱大伦?德薄位尊,难逃天子之责;负乘致冠,复速神明之诛。伏乞天慈,俯停新命。”

  李豫览奏,答诏不允。翌日,敕令子仪至尚书省视事,并诏令宰相率百官相送,遣射生手五百骑执戟为两翼扈从,又见教坊乐舞,自朝堂至省台。

  子仪坚辞不受,再上奏表道:“臣伏以尚书令,武德之际,太宗为之,昨沥恳上陈,请罢斯职;而陛下未垂亮察,务欲褒崇,区区微诚,益用惶惧。何则?太宗立极之主,圣德在人,自后因废此官,永代作则。臣虽至愚,安敢轻受?况久经兵乱,僭赏者多,一人之身,兼官数四,朱紫同色,清浊不分,岂可轻为此举,以乱国章?海内之政皆乱,则国家又安得永代而无患哉!陛下苟能从臣之言,俯察诚请,彼贪荣冒进者,亦将各让其所兼之官,自然天下文明,百工式叙,太平之业,可得而复也。臣诚蒙鄙,识味古今,志之所切,实在于此。”

  李豫见子仪辞授之意至坚,不能再勉强,慨然亲手写诏答道:“卿入居台铉,出统戎旃,敏事而寡言,居敬而行简,人难其易,尔易其难。而屡拜封章,肯怀让揖,守淳素之道,语政理之源,宜宣示于外,编之史册。”于是遣鱼朝恩传诏,赐美人卢氏等六人,侍女八人,并赏车服、帷帐、床褥及珍奇玩物无数。子仪拜谢圣恩,将所赐人物一并交与瑞芝夫人安置,自回河中行营。

  天子李豫却是心绪难宁。那日贵妃独孤氏置酒邀皇夫浅酌,只见他闷声少言,不似平日伉俪间娓娓健谈,不禁问道:“陛下还为怀恩作乱之事忧心哩?”

  李豫长叹道:“非为怀恩,乃为大臣郭公。”

  贵妃越发不解,又问道:“听说郭公已收下众美人及赏赐,离京赶赴行营,陛下忧之何来?”

  李豫道:“先皇曾言,子仪具山河闲气,器量深远,朕看他谦恭省身,友同袍而爱部卒。今朔方宿将光弼薨,仆固反,大臣身为朔方老帅,虽未有只言片语为其申辩,焉能不为旧部殒失而物伤其类。尤其怀恩原是子仪爱将,几十年安危与共,福难同当,堪比异姓骨血,今见其被人逼反,怎能不深痛叹惋,好比兰芝摧折而蕙草哀叹,青松遭伐而翠柏凄惶。朕原有郭、李、仆固三大擎天柱石,尚可高枕无忧,今已损其二,子仪独存。非他位臣工不忠不力,实无大臣之轩然器度,经略才干,加之军中威望也。朕之海内并不稳固,唯思君臣何以金石之交,靡坚不摧,保我铁壁山河。”

  独孤妃犹豫片刻问道:“以妾之愚见,陛下已察觉有内使作弊,令边将与朝廷误生嫌隙,何不惩戒生事内官,却依旧信用?”

  李豫苦笑道:“爱妃以为边将与内官,谁更待朕亲近忠心?”

  贵妃道:“当属内官。”

  李豫颔首道:“历代宦者与君王好比菟丝与松柏,若无参天大树可依傍缠绕,菟丝柔弱,初生即亡,一如失却君王之恃,宦者即贱如粪土,故常怀‘巢倾卵破’之忧而忠心到死。如此死忠,乃拥兵自重之边将所或缺。兵法有‘将在外君命可以不受’,今河北诸藩镇要员已将军、政、租庸三者自为一统,居然诸侯,可与朝廷分庭抗礼。朕不得已遣内官为各镇监军,使边将知敬畏,有收敛,于是彼等两者为自保之计,皆欲邀宠朝廷而交互掣肘制约,朕则居间调整,使‘臣子能作为,君王能赏罚’,朝纲遂立。故朕不轻易惩治内官,只赏赐外臣。”

  贵妃欣然有所悟,却又问:“妾闻郭公坚辞尚书令,陛下已无更高封赐,将之奈何?”

  李豫叹道:“朕知大臣忧心功高盖主,至天子畏忌,群臣妒恨,不得善终,故视爵位如洪水猛兽,坚拒不领。如今只有以子女之情牢系其心,那即是升平小妮子与他家郭暧之婚姻。”

  独孤微笑道:“陛下诸位公主中,二女永乐,三女永安早已降嫁,八女永清与九女玉清也是新婚,惟四女升平与五女华阳留至如今,可见为父者之偏心。”

  李豫闻听不禁展颜笑道:“妃子心知,我只将此二女视作掌中珠,岂肯轻易下嫁。华阳似其母,美貌无双,温柔可人,只是这几年缱绻病榻,重复无常,欲待太医将她调治得身子健旺了,再寻匹俦。升平原是我为广平王时正妃崔氏所生,应算是嫡长公主,嫁与郭家即宣示朕之恩宠甚崇。那郭暧也是郭公匹俦最为疼爱,联结婚姻更益君臣无间。”

  独孤颔首道:“妾闻郭氏礼仪传家,门风淳厚,郭夫人每娶儿媳,必在送新妇茶礼时,附精工玉条脱(手镯)一对,并对新妇言道:‘今以瑞玉聊表为母之谢忱,拙子从今交与贤妇,家大人之幸也,还请多加看护。’再说那小郭暧,妾在随陛下巡幸陕州途中也曾见过,少年将军在一众禁军壮男中,犹显得貌美如玉,气宇轩昂,有如人中麟凤使人眼亮。若不是陛下早将升平指定给他,妾是要为华阳力争哩。”

  李豫沉吟道:“我本将婚期拟于明年中秋,今欲及早,不迟于明夏,只是尚有两事困扰于心。”

  贵妃忙道:“陛下不妨说来,妾或可以进言一二。”

  李豫遂道:“爱妃也知‘李家女儿难嫁’一说。朕之先嫁诸女也多遇逊谢之辞,幸亏厥后事谐。前者,朕与郭公提及嫁公主之事,他就颇有推却之意。朕虽故作不知,也恐他到时借故推脱,反使君臣之间进退维谷。”

  贵妃又问:“那另一忧倒是为何?”

  李豫道:“如妃所言,郭家门风淳厚,母慈子孝。却看朕的升平,深得其母熏染,惯会骄纵使气,好胜不平,朕只怕她嫁到郭家仍不知收敛,闹得伉俪不睦,婆媳反面,家宅不宁,岂非事与愿违,画蛇添足,故而忧虑。”

  贵妃听罢低头沉思,半晌道:“陛下所虑极是,妾或可相助解忧。”

  李豫忙问:“爱妃有何主张?”

  独孤不慌不忙道:“升平亲娘已逝,妾即是她的娘家母亲,可与郭夫人互称亲家母,故欲放下身段,亲往郭府相见。夫人与妾皆是有子女的人,心气相通,有话可以尽说,省得借他人之口通报消息,难免有误。待听了夫人意思后,再婉言劝说,务必使亲事不由其推脱。至于升平,妮子向来与华阳最亲近,视妾虽不似亲母,却也十分敬重,妾愿与她以母女相谈,将那些温婉贤淑女子妇道慢慢说与她,料她肯听。妮子虽颇骄恣,但心地纯良,孺子可教矣。”

  李豫拥住独孤妃道:“两下全凭爱妃游说。”

  越日李豫下朝,贵妃即请他至太液池旁后妃寝殿,笑盈盈道:“升平与郭暧之亲事,陛下可今后放心哩。”

  李豫将信将疑问道:“此话怎说?”

  独孤妃道:“今晨妾先去郭府造访,只见府中大娘子谦和可亲,令人一见如故。相谈片刻,她即命人捧出一对碧绿鸳鸯玉条脱道:‘此乃臣妇为升平公主备下的新婚仪礼,惟愿公主与小儿婚后一生相随,永以为好。’妾观其一派至诚,并无推诿迟疑之意,实不必再赘言,故坐无多时,即告辞回宫。”

  李豫颔首道:“这就好了。朕也曾听颜真卿道郭夫人通情达观,不让须眉,看来所言不虚。”又问:“升平妮子可还听教?”

  妃子道:“妾从郭府回宫即传见升平。当说起亲事,小女郎自是有些娇羞之态,却并无勉强不乐,倒说起她频频见过郭夫人,只觉祥和如慈母。又说前番郭府嫁幺女,见他家四嫂也是亲切爽快之人,甚是相得,却只对郭暧只字不提。妾以为女子嫁入人家,只要婆媳温顺恭谨,娣姒友爱相亲,即是福缘。少年伉俪们本是天造地设,日后自然鱼水和谐。故而妾言陛下大可放宽心肠。”

  李豫展颜道:“爱妃之佳音,乃朕多日来所闻诸事中最为快心称意也!”

  这里帝妃共话,那厢两位公主也在喁喁私语。

  华阳今日精神尚好,正在房中炭火金暖炉前读诗经,四姐推门进来,带入一股冷风,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裹紧披着的鹿裘软被。

  升平将身上的狐腋披风脱下交与侍女,连声道:“五妹这暖阁温热如初夏,定是用了西凉国进贡的‘瑞碳’,我这冻缩的身子都伸直了。”说着靠近妹妹,在暖炉前铺着的红丝绒香毯上盘腿而坐,又道:“你这新铺的绒毯却与别处差异,踩着深可没踝,如在云端,他日我也向尚舍局要了,铺在我房中去。”

  华阳淡淡一笑道:“不是铺到你房中,是你与驸马郭暧卧房中哩。”

  升平脸上微微泛红,道:“贵妃才与我言说此事,还教我即读《女论语》,另有《女孝经》,说是必将其中所言‘将夫比天,其义匪轻’,及‘罪莫大于嫉妒’二句牢记于心。又说平日里须修饰姿容秀丽,情态幽闲婉顺,更要口无妄言,目不斜视。我若是早知道皇家公主出嫁也得如民妇一般循规蹈矩,就不应应从亲事,受这些羁绊。若能长恒久久如眼前这般闲云野鹤,恣意洒脱,才趁我心哩。”

  华阳看了她一眼,强颜笑道:“我看四姐是喜得如意郎君,特来我这里沾沾自炫。近日你言必说郭暧,如何美貌俊朗,文武全才,全然忘记当年怎样誓为安玉丹那假郎君不嫁人,也是可笑。”

  升平一听脸上挂不住,气哼哼道:“五妹再提安玉丹,我就要说王强林哩!”忽见华阳面色突变,自知失言,忙将其手握住,在自己面颊上轻轻拍了两下,道:“姐语出无心,惹妹妹伤怀,该打!”

  华阳缩回手,姐妹俩一时无语。好一阵升平才道:“正经说来,我出嫁之后,父皇与贵妃也将为妹妹择一佳婿,未必强于郭暧,也须是人中麟凤。妹若另有心仪郎君,我也愿代为转告父皇。”

  华阳放下手中诗经,闭目道:“孟子悼亡妻,言‘曾经海者难为水’,诗经有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四姐既然提到他,就明对姐说罢,我原以为知他娶了郭家小娘子,对他的心就死了,命中再无此人,也竭力将他忘却。不想那日随父皇躲避吐蕃赴陕州,见他率羽林军随扈龙辇,第一眼就令我心狂跳不已,几近昏厥。母妃以为我又犯病,忙将太医研制的丹丸喂我。我拒不愿吃,只想着他之身心已属她人,便如万箭穿心,只求速死。然天不从人愿,求死不得。往后数日时时见到,时时心痛难忍。直到回京刚刚醒悟,我心未死,只是深藏了那无望眷恋,何曾忘之,又岂容他人突入。”

  升平默然倾听,又见她长睫下滑落出晶莹泪珠,小心问道:“想来父皇与你母妃终会为五妹择婚,又将如何自处?”

  华阳挣大眼,拭去泪水徐徐道:“自陕州归来,我已立意入道为女冠,避绝尘缘。”

  升平吃了一惊,急道:“贵妃定然不舍。”

  华阳道:“这些年我一直孱弱多病,母妃巴不得我能好起来。我只说去宫观里静修可以追福延命,料不坚拒。况且早有几位皇家公主入道不嫁人,好比逝去不久的皇姑奶奶金仙和玉真两公主。母亲就是心中不愿,到底无话可说。”

  升平见五妹立意决绝,也不再劝,只道:“待我结婚之日,要你作伴娘。”

  华阳摇头道:“郭家爱子娶公主,女婿们谁人敢缺席,他必在其中,且与郭家小妹出双入对,教我情何以堪。五妹只好遥祝四姐花好月圆,白首偕老。”

  升平看看再无话可说,只得怏怏告辞出来。此时她却不知二百多里外有桩突发之事,至关郭府命运。

  *********

  此事发生之日,正值郭子仪入朝面君之时。那日邠宁节度使白孝德请太常卿段秀实前来府衙,谢道:“日前怀恩与西戎寇军退去,官军自奉天回城途中,却因军饷不足劫掠州县仓廪,攫取乡里埋藏,使吏民苦不堪言,之后全仗段公自荐为军中都虞侯(军纪督察),方使得军不犯禁,路不拾遗。今我已上表朝廷,举荐段公为邠宁节度府都虞侯。”

  秀实揖谢道:“段某向怀救天下之志,作人持诚信而已,非贪图功名利禄也。”

  孝德抚其肩道:“我昔闻泾州上将焦令谌强行占人田地,遇大旱之年仍逼佃农缴丰年之谷,农夫无以上缴,受杖刑几死。乃公亲药其伤,哺其食,并将仅有坐骑平沽,以买谷物代农夫还清焦某催要之数,并嘱勿使其知。后有听闻者仗义直言于焦令谌,力赞段公乃仁信大人,而痛斥令谌不知敬畏,取仁者卖马之谷,何以视天地,还不如身为奴隶之贱人。焦某闻之大惭,深悔无颜立于世,即退谷还田于农。我初闻此事,尚以为乃夸诞传言,今始信传言不虚,公真乃深沉慷慨之仁人义士也。”

  秀实以目直视孝德,微笑道:“白将军所言乃积年往事,今谬赞不已,莫非有事相商耶?”

  孝德大笑道:“公忒爽快,白某敢不实言相告。”然后正色道:“某正为近日朔方节度戎马使兼左散骑常侍郭晞在邠州纵卒为暴,嚇扰衢里,怨声盈路之事为难。某以郭公威名不容有损,且郭晞乃受其父之命襄助邠州防守,杀敌数千,连战连捷,故不敢深责。然昨日有郭晞麾下兵士十七人于城中取酒,借说酒味不爽欲赖账。买酒翁与之理论,暴卒们竟以佩刀戳刺老翁至其死,还砸烂酒器店肆。某闻报震怒,只是投鼠忌器,无可奈何,特求教于公。”

  都虞侯听了,沉思片刻问道:“将军可有肇事者姓名?”

  孝德道:“众凶徒所属队伍、姓名俱有证人密报我节度官衙,均核实在案。”

  段秀实道:“如此最好。请将军遣人传令那十七人,去我都虞侯大堂听命,只说事成后我有凤翔柳林老酒相谢。”

  孝德狐疑问道:“段公意欲作甚?”

  秀实断然道:“此事与白将军无干,未便预先见告,只说我有要事须用彼等。”

  白孝德知他行事果决,遂不细问,只命人前去传令。

  哪知半日后就有军校来报节度使,都虞侯已将肇事士卒十七人尽数斩首,命将头颅一一挑在槊枪上,立于闹市示众,又洒酒祭祀,着人看守。郭晞大营闻之,群情激怒,纷纷披甲挂刀,欲冲节使官邸寻仇。

  孝德闻报惊骇失色,急召都虞侯段秀实问道:“段公原说此事与某无干,现朔方兵将已披甲持械,欲捣我官衙,若两下厮杀,即成兵乱,朝廷一定降罪,如之奈何?”

  秀实不急不慢,神色自若道:“白将军不必惊惶,此事断不伤及节度府,请让我前往朔方驻地处置。”

  孝德忙道:“某遣百名精兵为公之护从。”

  秀实道:“那里使得这许多精兵。”

  孝德道:“数十人须是用得着。”

  秀实摇头道:“不必。”适见一跛足老兵从堂前蹒跚而行,遂将其叫住,对孝德道:“愿借此人为我执马缰,前去郭营服务。”孝德只好由他。

  段公一时来至朔方营前,方使跛卒上前通报。营中已冲出几十名军士,皆束甲持剑,怒目戳指。秀实见了呵呵笑道:“杀一老卒,何须披甲!吾戴吾头来矣,但凭汝等斩之。”众军士听了,倒一时惊愕无语。

  秀实于是一面不管掉臂直朝营中大帐走,一面厉声责问紧随众人:“郭常侍有负尔等耶?副元帅有负尔等耶?奈何欲以兵乱松弛郭氏父子!”

  此时郭晞已得报,正候在大帐内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将段秀实碎尸万断,却听得他这几句犀利词锋,顿觉有如冬日霹雳,冰水浇头,满腔怒气颓然消逝,急遽迎出帐来。

  秀实见了他,止步正言厉色道:“副元帅郭令公勋塞天地,应念及善始善终,名看重史。如今郭常侍恣纵士卒残暴于市,彼等行径必至兵乱。一旦乱起,必罪及郭公,株连满门。此兵乱虽由常侍一人引发,然则郭氏多人之功勋威名,将所存几何!”

  秀实越说越气,言犹未尽,郭晞已单膝跪地拜谢道:“所幸今日段公前来,训导郭晞以明正道,恩义如天,敢不从命!”又环视左右,怒叱道:“汝等立时解甲归队,再有胆敢闹事者,斩!”

  是夜,秀实留宿郭晞大营,晞通夜不解衣甲以守,又申饬卫士时时敲击木梆,警示不得靠近。

  越日一早,郭晞随段秀实至邠宁节度使府衙谢罪,自责未能管制本营兵士而至驻防不安,请允悔改。白孝德暗叹他二人一个大智大勇,敢作决断,一个耿直识概略,知错即改,遂挽两人之手进府促膝相谈,各表肺腑之言。邠州城里自此再无兵患。有人将段秀实浩然正气,仅以一文一弱两人震服上千乱卒,以及郭晞勇于引咎自责,严整军纪两事在朝中传为美谈,又赞郭晞大有乃父之风。

  郭子仪闻之,即与白孝德同向朝廷举荐段秀实为泾州刺史。天子准奏授其职,又加封郭晞御史医生。子仪却道:“犬子那堪大任!”立即上奏代郭晞力辞。李豫只得作罢,收回成命。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转动
目录
目录
设置
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