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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仪

第二十八章 唐叛终决战

千古忠武郭子仪 丹娃 11017 2021-10-29 10:26:50

  公元762年下半年

  且说此时程元振见李辅国失宠,急欲起而代之,于朝中使权。又恐大臣不平,思想立威之道,却无从入手。一日突然记起辅国曾言那汾阳王郭子仪乃帝国倚重,若能将其参奏失势,剪其威风,以显我权势珍贵,百官一定畏服。于是搜肠刮肚,阴积子仪罪状。

  一日天子下朝回宫,元振上前为他脱去冕服,连作唉声叹气。李豫嗔问:“老官为何如此作态?”

  这宫内总管忧心忡忡道:“老奴有一同乡之子乃朝廷押粮官,近日从绛州回京交差,对其父言道:‘郭公以皇家绢帛军粮犒赏朔方军,却声称是他一力向陛下讨得,使饥馑已久的将士对其感恩感德,故而只知郭老爹,不知天子爷。’老奴闻之,深忧郭子仪收买军心,拥兵自重,以强将欺仁主,亦或忽生反意,君权难以制衡。”

  李豫嗤之以鼻道:“老官不知汾阳王,何须多虑也。”

  内总管见天子不以为意,讪讪又道:“老奴虽不知子仪,但听得绛州有童谣传唱,不能不令人忧心。”

  李豫皱眉问道:“童谣怎说?”

  元振垂手退道:“老奴不敢冒犯圣听,见罪郎君。”

  李豫逼问道:“究竟是何童谣,再不讲来,朕一定降罪!”

  元振刚刚小心翼翼道:“绛州城里近日有小童唱‘天命自在郭,岂容李家子。堂堂美丰仪,拥兵看金阕。’只将前三句尾字相连,加之末句之意,即‘郭子仪当立’,岂非有心之人教唆?”

  李豫睨视这老宦良久,忽想起那日在九仙门被阻,羽林将军王强林曾道“郭公嘱末将全力护卫太子”,不禁心头一惊: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郭子仪于几百里外可调令宫中禁军,虽说只为护主,然忽起异心又将如何?更不必说如今禁军统领就是其爱婿!当年禄山贼子是怎样受皇爷爷宠信而反……

  李豫思之不禁毛骨悚然,半晌问元振道:“老官有何主张?”

  近宦道:“不如将其急召回京。若他心中有鬼,必生惊骇,会以‘将在外,君命可以不受’为由,迟滞不归,那时陛下再作原理。如若遵旨归来,宜释其兵权,令其离京往关中,监修并守护先帝陵寝,免生不测。”

  李豫虽不全信老阉人之言,究竟照旧亲切家奴,一心向着郎君。令公虽忠心可鉴,却难保其部将不加怂恿。几经犹豫,于八月二十日颁敕令,命郭子仪接旨即返京。

  二十三日天子得报,汾阳王已在宫门外候旨,一时又惊又喜。惊的是敕令发出仅三天,令公已到宫门,必是接旨后马上启程,星夜驰骋方能从几百里外赶回;喜的是足见老将军忠心坦荡,不疑君上,召之即来,听凭遣使。如此忠臣贤将,实帝王之可遇不行求。

  李豫马上召见。待子仪叩拜玉阶之下,他心中甚是不外意,忙亲自趋前扶起。

  子仪此番奉召回京正不知所为何事,眼见往日同袍今日新皇面带尴尬,只问些衣食冷暖,便揖道:“谢陛下挂怀,老臣一向康健。陛下如有遣使,臣万死不辞。”

  李豫见他言语坦荡磊落,暗悔对他无端生疑。然既已召回,话就不能不说,只得道:“朕念令公年过花甲,不宜再赴杀场,餐风饮露。朕欲使公充任山陵使,为先帝守护,不必再身历险境而得养天年。公可知朕之苦心否?”

  子仪闻听大惊,便知必有奸人离间他君臣。一时不得说破,遂道:“老臣受五代皇恩,万死难报一二,君命无不从也。”

  李豫颔首,命暂回府听旨。

  子仪谢恩,离别出宫。回府后掉臂一路疲备,急对夫人道:“贤妻速将我交与你托管之天子诏书及太子制令拿来。”瑞芝见良人目光忧郁,面色凝重,不由得问道:“仪郎被圣上急遽召回,可是有甚大变故?”

  子仪长叹一声道:“圣上故知我,怎奈奸小当道,诽语离间,欲将我驱离朝堂,去为先帝守陵。我自身荣辱事小,但以三朝重臣,众目所瞩,以无罪遭此贬黜,百官闻之必如惊弓之鸟,逆贼得知,倒要军心大振。一旦君臣们相疑,臣子虽然身家性命堪忧,社稷亦将危如累卵。我一人进退关系天下,不得不倾心以劝君王慎行。”

  瑞芝闻听,忙将珍藏的近年各道诏书及制令成卷取出,仔细编排,置于一大锦匣中,交与良人。

  子仪略略翻看,一夜未眠,含泪写下奏表。翌日一早,连同那锦匣所盛两代天子信函,上表进献新皇。

  李豫得奏纪呓猬见上面以端凝小楷陈述道:“臣德薄蝉翼,命轻鸿毛,累蒙国恩,猥厕朝列。会天地震荡,中原血战,臣北自灵武,册先天子,乃举兵而南,大搜于岐阳。先帝忧勤宗社,托臣以家国,俾副陛下扫两京之妖昆。陛下雄图丕断,再造区宇,自后不以臣寡劣,委文武之二柄,外敷邦教,内调鼎饪,是以常许国家之死,实荷日月之明。臣本愚浅,言多诋直,虑此遭谤,上渎冕旒。陛下居高听卑,察臣不贰,皇天后土,察臣无私。伏以器忌满盈,日增兢惕,焉敢偷全,久妨贤路?自受恩塞下,制敌行间,工具十年,前后百战。天寒剑折,溅血沾衣;野宿魂惊,饮冰伤骨。跋涉难阻,出没生死,所仗唯天,以至今日。陛下曲申惠奖,念及勤劳,贻臣诏书一千余首,圣旨微婉,慰谕绸缪,彰微臣一时之功,成子孙万代之宝。自灵武、河北、河南、彭原、鄜坊、河东、凤翔、两京、绛州,臣所经行,赐手诏敕书凡二十卷,昧死上进,庶烦听览。”

  李豫将奏表连读两遍。此篇文字不卑不亢,泣血剖心,直将他与子仪几年前共赴磨难,浴血杀场之情景再现眼前,不禁泪湿衣襟。回味表中意境慷慨纵横,英气激越,堪称既悲且壮,如歌如诗之雄篇。于是叹息当年首科武状元必得文武俱佳,并非虚言,太皇祖母则天那句“此武员有帝国栋梁之相”,也非谬赞。马上心中大惭,慨然亲笔下诏答道:“朕不德不明,俾大臣忧疑,朕之过也。朕甚自愧,公勿以为虑。”遂命内侍将诏书锦匣以黄缎包了璧还,使子仪仍留京中。

  子仪上表谢恩,奏请辞去诸道行营统领及兴平、定国军副元帅,同时请免女婿王强林大内禁军统领之职,只领羽林军。又谏言清剿史贼之事不宜再迟,应速向回鹘借兵,且以仆固怀恩为戎马副元帅,襄助元帅雍王。随后再上奏应于关内增兵,谨防吐蕃等西戎趁我东都剿贼之机进犯中原。

  李豫揽奏,深感子仪虽自身受屈,仍念国是,其请辞与请免只为避让纷争,实谦谦君子也。由是更为感佩,欲敕令其为天下戎马副元帅,以辅佐元帅李适。

  程元振很快察知天子之意,大为忌惮,恐老帅再立功勋,越发难以撼动。正焦虑中,得报领军陕州的鱼朝恩应召回京。元振早从辅国口中得知他素来嫉恨郭子仪貌美功高,位尊爵显,遂遣心腹邀会,希求私下结盟。不想那鱼朝恩因闻知程元振与宿敌李辅国私交甚笃,竟帮凶杀害对其有知遇之恩的张皇后,心中痛恨,不愿相见。后经来者巧言陈说厉害,刚刚勉强应约。

  二宦相见,各怀鬼胎,虚与委蛇一番,程元振先道:“咱家邀鱼力士相见,非为私事,乃于剿贼攸关,愿与力士剖析一二。”

  朝恩三角眼瞟向老阉人,冷冷道:“老前辈只管绥靖宫闱,何须又来劳心军务。”

  元振听出他话中忿意,只作不理会,道:“咱家虽然自在宫中行走,却只怕有人抢去力士平叛之功。”

  此言一出,正中怀恩痛处。他已知天子欲以陕州为剿贼兴兵之地,即图建首功,威震朝野,闻听不禁问道:“何人如此狂妄?”

  元振故作神秘道:“是咱家在帝侧听得郭令公自荐辅佐雍王,圣上首肯,授其天下戎马副元帅,日内即下敕书。力士若不实时劝阻,恐为时晚矣。”

  朝恩听得郭子仪欲为副帅,果真妒火中烧,面上却是淡然,斜觑这年长近三十岁的大内统管道:“老前辈怎有如此美意,忒地为晚辈着想,怕是别有他图。”见元振欲开口,又张手止道:“前辈无须多言,你我同道中人,心照神交。圣上已召我明日进宫,就依前辈之意,力说圣上不以子仪为副帅。然我也有一事相求,望勿辞。”

  元振忙道:“凡咱家力所能及,无不应从。”

  朝恩冷笑道:“此事于前辈不外吹灰拂尘之劳,只问肯与不愿。”

  老阉人警觉问道:“倒是何事?”

  朝恩逼视他道:“去说服圣上诛杀丑贼李辅国,为冤死的皇后及二位亲王雪恨。”

  元振心中有鬼,避开那冷森目光,连连道:“辅国杀皇后亲王,咱家其时力阻,惜众寡不敌而无果,也时时挟恨,只是没由头参他死罪。”

  朝恩三角眼一转,道:“前辈附耳过来。”于是在耳前密语几句后,阴笑道:“晚生只能话到此处,前辈自去罗织。”

  元振听罢他所说之事,先是大惊失色,良久颔首道:“圣上若是听闻此事攸关贵妃独孤氏清白,辅国定无生望也。”两人相视神会,狞笑而别。

  越日鱼朝恩谒见天子,果以“令公勋盖朝野,已授异姓郡王,爵位无以复加”为由,力阻其参战东都收复。

  李豫此时已定下由朝恩所领陕州兴兵,分几路雄师齐攻洛阳,若执意用子仪为副帅,恐战时将帅不睦,离心离德而错失胜机,只好作罢。遂敕令仆固怀恩为戎马副元帅,实统作战。不提。

  *********

  九月三日,天子再复东都已是急不行待,却迟迟不见遣使回鹘的内官刘清潭回报。正焦躁时,忽报清潭回朝。李豫立即召见,却险些认他不出。这原本白皙俊朗的青年阉人出使不外月余,再见已是眼塌腮陷,鸠形鹄面,似苍老二十岁。他一身官服肮脏褴褛,鞋袜不辨颜色,跪在御前满脸是泪道:“微臣有紧急奏报,不及易服沐浴,望陛下恕臣唐突圣目之罪!”

  李豫命内侍将他扶起,赐坐,道:“朕恕你无罪。但怎地一去近两月,可请得回鹘军来?”

  刘清潭用破袍袖抹了一把脸,道:“情势危急,恕臣长话短说。臣自离了长安,一路驰骋赶往西域。到达汗国却被见告,登里可汗已与其堂兄宰相顿莫贺达,并上将军车鼻等已率国中十万精锐奔赴中原,还携了可敦姐妹及可汗养母同行。臣闻听大惊,探问其故。原来可汗受伪燕皇史朝义所遣使者蛊惑,只道大唐连丧二帝,中国无主,乃是天赐良机与回鹘及大燕,可一举攻进长安,掠其府库。臣急遽探询得可汗行军路径,一路追寻,历经曲折艰难,方于二十天前在云州(内蒙和林格尔)单于都护府戎马粮仓内见到登里可汗。臣急将护于怀中之国书取出送上。哪知可汗草草览过,弃之一旁,冷笑道:‘本汗王自三城(延安东南)向北至此,一路所见州县皆无唐军镇守,府衙空置,盗贼四出,野狐钻门入户如入无人之境。便有个把残兵败卒,只敢持械强抢乡人,见我雄师过来,皆弃械鼠窜。再观今日之唐廷,百业凋零,兵弱民病,国力衰竭,怎与大燕相抗,又怎值我回鹘健儿相助!’臣道:‘先帝虽驾崩,今上已继大统。新皇即当年广平王,曾与汗兄叶护结盟弟兄,共复二京。’不想那车鼻将军无礼,未待臣说完,就将臣驱至军营马厩,命回兵看押,说等唐皇来救。前日夜里,臣见守兵困顿睡去,摸黑偷了一马潜出回军营地,方得重见陛下。”

  李豫听罢大惊,问道:“你可实见回军确有十万之众?”

  清潭摇头道:“臣一去便遭拘押,只见汗王帐前兵员无数,未曾察得全营确实。”

  李豫命他退下歇息,苦思良久对一旁程元振道:“你那日说殿中监药子昂耿直忠心,思酌缜密。朕曾与登里可汗之兄叶护结为兄弟,今就借此情谊,遣他率中使数人携金帛去回鹘军营宣慰,黑暗察其虚实。你即去宣旨,命他速行。”

  五日后,药子昂回京奏报:“登里可汗行营已南下驻军于太原北面忻州(山西忻县)。昂与中使参见汗王并送上礼品,宣大唐天子慰问。汗王收礼,竟倨傲不谢,轻唐之意现于言表。昂以察其虚实为要,不予盘算,只明里谈笑,暗使人四下与回将士攀谈察看,终获悉登里此番南下仅率有四千余精骑。加之军需并炊家子等老弱妇人,也不外万余。倒确是携二妻同来。”

  此时京城遍传回鹘雄师迫近长安,欲行洗劫,以至城中人心惶遽。子仪急上奏表道:“回鹘可汗二妻皆戎马副元帅仆固怀恩之女,身居双重丈人之尊,又其驻地汾州(山西汾阳)距太原仅一日马程,宜遣其说可汗与大唐重修旧好,共襄讨贼。”

  李豫览奏如醍醐灌顶,即下敕令遣怀恩与药子昂同赴忻州回鹘行营,劝说汗王共讨史贼。

  怀恩接旨,只带数十亲兵与药子昂直奔忻州。回鹘行营守兵听说是可汗丈人驾到,忙将一行人带至汗王大帐。光亲可敦海花与妹妹琳琅早已得报,奔出后帐迎上来。怀恩推开两女,双手抱于胸前,只等从大帐中笑嘻嘻走出来的汗王近前。

  移地健深施一礼,笑道:“小婿不知丈人台端降临,未得远迎,顿首,顿首。请丈人进帐歇息。”

  怀恩立在原地不动,手捻颏下虬髯,眯起眼睛问道:“汗王呼哪个丈人?”

  移地健大笑道:“自然是你仆固上将军!”

  怀恩立时铁青了脸,虎目园睁叱道:“汗王既认某为丈人,可知天下有为婿的冒犯又抢劫丈人之理?”

  移地健惶惑道:“小婿何曾作此悖伦逆天之事?”

  怀恩高声道:“听说汗王领军南下只为抢劫京城府库,还羞辱中使。某乃大唐将军,与帝国一体,汗之所为岂非冒犯丈人耶?”

  移地健顿觉羞惭,唯唯道:“皆是史贼妖言惑众,小婿一时不察,见罪,见罪。”

  一旁回鹘上将军车鼻却是不平气,抢道:“老将军错怪我汗王。要怪只怪唐廷天子治国无能,动摇国本而至人心思反。”

  怀恩并不理他,连眼珠也不转已往,却将手中马鞭重重甩响,道:“依我仆固家规,以小犯上者须受一百鞭责。然爱婿贵为汗王,某该如那边置?”

  车鼻大步上前道:“此番南下中原,乃是末将说服汗王,原该代受鞭责。请老将军动手。”说着单膝跪地,俯身以待。

  怀恩冷笑道:“既是车鼻将军唆使,代受刑责也不冤。只是某与你汗王有要事相商,且记下这一百鞭。”言罢径直走进大帐。众人随之鱼贯而入。

  车鼻见无人理会他,反是不远处几个汗王亲兵窃窃私议,似在讪笑,遂恼羞成怒猛地站起身来,心想若是仆固果真抽他百鞭,即是他为汗王受刑之荣耀,不想如此轻飘饶过,岂非无言之鄙薄,令他在将士眼中成了笑柄。越想越气,又没有个出豁之处,只得恨恨跺了一脚,悻悻跟进去。

  大帐中已摆上马奶茶和酥油果品。移地健请丈人坐上位,自己陪坐一边,两位妻子海花、琳琅姐妹紧挨着相陪在另一边。

  怀恩并不外交,张口却问:“贤婿既为回鹘汗王,可知是何年立国?”

  移地健怔了怔,即答道:“想来应是天宝二年(公元743年)。”

  怀恩道:“正是。贤婿就该记得汗国如何得建,请说与老夫。”

  移地健颇有些局促不安,道:“曾听先父汗言说,当年是大唐天子助我回鹘部落击败突厥汗国,杀其白眉可汗,始立回鹘汗国。”

  怀恩以手扶额道:“难得我这去世的亲翁记得大唐相助立国之恩,并传谕子孙,不愧一代‘饮其流而怀其源’之忠义英雄!当初突厥方灭,唐天子招宠远邦,赐予回鹘都督刺史之职,授玄金鱼符,以黄金为文,还做绛黄瑞锦文袍、宝刀、珍器赐之。又诏回鹘千人于宫中宴饮,众皆誓言:‘生荒陋地,归身圣化,天至尊赐官爵,准全族为其黎民。今后依唐如依怙恃,世为唐臣。’爱婿当已知之。”言语到此,转而厉声道:“古有好汉因一饭之恩为人以身挡剑,如今唐廷劫后初复,余孽待除,你不光不相助报恩,反听信妖逆之言,助纣为虐,图掠京城。可知‘谋事杀良,非忠,攻其不备,非仁也’。不忠不仁,怎能治邦?”

  移地健闻之低头捻须,无言以对。一旁海花道:“我姐妹早劝汗王休听莽夫之言,偏是无用,徒惹父亲恼怒。”

  怀恩接道:“为父生气事小,汗国生死大于天!”

  移地健惊问:“丈人何出此言?”

  怀恩冷笑道:“那要问你,回鹘与吐蕃孰强?”

  移地健道:“丈人知之,吐蕃强我十倍有余。”

  怀恩重重拍其肩道:“还好,贤婿尚有自知之明。但可知为何回鹘自立国以来,如此强大凶蛮之吐蕃不敢犯回境?”

  移地健又是不言。怀恩道:“老夫替你说了罢。只因你汗父生前始终与唐廷联姻交好,令吐蕃望而生畏,不敢轻举。若无大唐这泰山可倚,不知汗国如今尚存否。望贤婿勿负唐皇所封‘英义可汗’之‘义’字。”

  此时一直缄默沉静的回鹘宰相顿莫贺达徐徐插言道:“我回鹘部落只知游牧,绢帛等奢侈之物皆来自唐、回互市。一匹马得四十匹绢,唐廷让利多矣。汗王不行负唐。”

  移地健一向听宰相之言不入耳。他知这位堂兄此番定要随军,就为给他上辔套,牵制行动,遂顺水推舟道:“丈人警训如雷震耳。我亦忧雄师离国日久,吐蕃乘虚进犯。如此就使宰相速返监国,马上启程。”

  坐在汗王旁边的车鼻将军闻听立即跳起身,快步出帐牵过马来,请宰相即行。顿莫无可奈何,只得上马。怀恩跟出来,好言劝慰一番,他才告辞而去。(自此顿莫隐忍十八载,目睹移地健与唐廷渐疏渐离,后与吐蕃暗盟犯唐,忍无可忍于建中元年,即公元780年将其击杀,自立为毗伽可汗,重向大唐称臣睦邻。乃是后话。)

  回到大帐,怀恩饮尽女儿们斟上的奶茶,又道:“贤婿只知中国连丧二主,却不知新皇英年未及不惑,正当年富力强;又亲理万机,励精图治;任贤革新,每日早朝晏罢,以告藩镇制兵者;减缩宫用,亲行节俭,以令台阁风清。圣上临朝方数月,已见百业苏醒,民心趋向,群臣拥趸,兵精将强,其势可畏也。贤婿若轻信史贼,为其火中取栗,必成击石之卵,断无生还之机。我便不为你着想,也忧两个爱女将依何人。”

  移地健听丈人言辞凿凿,断然决绝,一时惊诧悔悟。怀恩见状,知机不行失机,一鼓作气道:“贤婿既已兵至中原,岂可无功而返。眼前朝廷正是用兵之际,你可速速上表天子,请旨兴兵,鼎力相助剿灭史贼,以修好中国,也可青史留名。”见女婿默然颔首,即指随行药子昂道:“贤婿可将筹略说与中使。”

  移地健看了一眼车鼻,道:“我要与上将军商议过,方可定策。”于是召之走出帐外。良久方回,对药子昂道:“本王拟经太原,南下至蒲津渡口入关中,取当地粮草后走沙苑路由潼关之东入河南,再向东进击洛阳。”

  药子昂一听心头暗惊。他深知回鹘骁勇善战,又贪财好利,恣行残忍,若是中途变卦,抵达蒲津后并不向东,反暗接史贼向西突袭长安,朝廷危矣。于是劝诱道:“关中一带屡遭兵荒,州县萧条,无物可供军需,恐使可汗及将士失望。故请自土门攻邢州、怀州、卫州,得此富庶之地资财,以放逐装,尔后直取洛阳。”

  移地健观车鼻眼风,即表不从。子昂又请道:“汗王或从太行山南下据河阴(河南荥阳)。此地近汴河,人言‘取尽膏质是此河’,乃是朝廷物粮主道,筑有众多仓廪,可供汗王任取。又可据此扼阻贼军咽喉,大功立建。”

  车鼻又示意不从。子昂只得语带诱迫,正色道:“如此我最后建言,汗王可自陕州大阳津渡河,食太原仓粟米,与朝廷诸道平叛之师俱进东都。”

  移地健此时见丈人怀恩脸上已是怫然不悦,恐其又要发作,忙道:“本王愿与诸道戎马会与陕州,共取洛阳。”

  十月初,药子昂回朝复命,天子已接登里可汗参战奏请,甚喜,于是诰命子昂为大内禁军统领,兼御史中丞。又召南、北军在京诸将并汾阳王郭子仪共商讨贼之略。内有将军管崇嗣道:“陛下若与微臣以回鹘援军,必无不胜。”

  李豫摇头道:“朕看未必也。”

  右金吾上将军薛景仙道:“我若不胜,愿率勇士二万自燃直冲贼营,以求玉石俱焚!”

  李豫颔首道:“将军壮矣。”

  更有左金吾上将军公孙全绪沉稳从容道:“贼军若背城出战,必可破之;若闭城死守,我未必能取胜。况且回鹘骑军不善攻城,贼若持久守城,回军冲锋速胜之优势一定沮丧。我若先以逸待劳,虚张声势令城中之敌日夜不宁,却使李光弼夺取陈留(开封),李抱玉直捣河阳,如先断其手足,然后遣人纵横离间贼营各部领军将领,使其中胁从者相疑,则灭贼之日可待。”

  天子闻听大喜,连连称善。但见子仪仍凝眉沉思,忙问:“大臣胸中必有筹谋,朕倾耳细听。”

  子仪道:“老臣领会陛下欲从洛阳之西、北、东三面合击史贼,已整天罗地网之势。而三面之间以北面河阳距洛阳最近,可一举予以致命进击。然史贼必也看破,在此增加重兵驻守,故强攻河阳不宜取胜,甚或‘鱼不死而破网潜逃’,徒留后患。臣知河阳西南横水河岸筑有朝廷漕运仓廪,可使李抱玉部偃旗息鼓而至。河阳守贼李归仁有勇无谋,得报必以为抱玉将潜渡横水直击洛阳,因而会倾全城军力阻截。臣有宿将陈回光谋勇过人,已集旧部近两千戎马,可于此时乘机夺了河阳,待我、叛两军交战,即于南城易帜鼓噪。贼军哪知我众寡,以为腹背皆遭遇重兵攻击,必自乱阵脚而溃。”

  李豫微笑颔首道:“朕有大臣料敌如神,剿灭妖逆指日可待也!”

  十月十日,天子接临淮王李光弼奏报,山贼袁晁攻陷信州、明州(皆近苏州),改年号宝胜。帝答诏:“暂置山贼掉臂,只攻陷汴州,转战洛阳。”又闻登里可汗携妻母同行,即命仆固怀恩也将老母及幼女仆固芙蓉送回鹘至行营,与可汗二妻亲情联络。

  十月十六日,天下戎马大元帅雍王李适向父皇离别赴陕州。李豫遣禁军统领兼御史中丞药子昂及右羽林将军魏琚、中书舍人韦少华、李进等人同往,与已先达陕州的回鹘可汗共商剿贼方略。

  两日后,雍王领药子昂一众朝官入陕州回鹘大营面见汗王。

  移地健翘足斜倚榻上,见李适对他只行揖礼,十分不悦道:“雍王见本汗王为何不行拜舞大礼?”

  李适一时口滞,药子昂上前施礼答道:“先帝逝去不远,仍在守丧期,雍王乃先帝嫡孙,依照我朝礼仪不能舞蹈。”

  一旁车鼻上将军立眉瞋目厉声道:“先前回、唐两国立有盟约,我汗王与今唐天子乃是兄弟,与雍王即为叔侄。侄见叔之礼于两国皆有礼仪约定,雍王岂可不向汗王拜舞?”

  药子昂立即反驳道:“雍王即将册立太子,是为日后天子,岂有中国储君向外藩可汗舞!”

  随行唐廷命官皆附言不行舞。车鼻语塞,忽想起日前怀恩鞭刑欲施不施,越发恼恨,遂以鞭刑相逼。众唐官即将李适团团围住,以身相护。车鼻喝令将唐使们扯到帐后,各领一百重鞭。立时传来呼天叫地阵阵痛嚎。自来养尊处优的李适听了又惊又恐,瑟瑟发抖泪流满面不敢言语。移地健看着只是冷笑。

  良久,哭喊声渐息。一回兵来报,有两唐使昏死已往,余者皆奄奄一息。李适听了险些站立不稳。就在此时,忽听帐外有女人嘈杂之声,随即只见可敦姐妹扶着汗王养母进帐。原来那些受刑者凄厉的哭叫声传到后营,惊动了汗王妻母,急问原由,方知车鼻将军正对唐廷命官用鞭刑。老母深知回鹘鞭刑鞭鞭敲骨击髓,少有挨过生还者,一时又惊又气,急来相阻。待两媳扶着赶来,见众人已横卧血泊中,马上气急松弛,痛骂车鼻,又命移地健速遣车马护送雍王君臣归营。

  移地健看事情闹大,自觉理亏道:“雍王年少无知,随从已代为受过,就依王太后之言送彼等回去。”于是命人套马驾车,将那君臣扶将上去。汗王太后愧疚满面,将一件珍贵貂皮大氅亲手披在李适身上,又说了许多歉意,令马车小心离去。

  不想其中羽林将军魏琚同中书舍人韦少华因受刑过重,才进雍王行营就气绝身亡。营中将士闻听主帅受辱,使者刑亡,立时群情激奋,纷纷操戈,叫喊杀往回营雪耻。药子昂忍着鞭刑剧痛,与李适一同以“联回剿贼,局势为要”,“小不忍则乱大谋”之言规劝将士们息怒。

  戎马副元帅并剿贼诸军统领仆固怀恩闻报,即遣使至回鹘军营,怒责车鼻,命其必得戴罪立功,否则定不再饶。

  *********

  回鹘鞭打唐使至死之事传到同在陕州的左右神策军统领鱼朝恩耳中,便转动了三角眼。他正为程元振至今毫无作为,让老贼李辅国依然逍遥京中,皇后大仇迟迟未报而日夜切齿,于是想到那老宦奴曾体现,欲得药子昂大内禁军统领之位,何不如此这般,立将辅国老贼送入十八层地狱。遂密遣心腹回京送信给程元振,信中只道:“前辈速除老贼,晚生必助如愿以获禁军统领。”

  程元振接信大动心思。他原以为鱼朝恩那日所言之事并不行信,又极易引火烧身,故迟迟未用。今见夙愿当前,倒不妨一试。

  那日他伺机在天子面前作出欲言又止的怪相。李豫见状颇为疑惑,问道:“老官有话但讲,何须扭捏作态?”

  元振故意左右顾盼,见无近侍在旁,方跪隧道:“事关独孤贵妃身世秘史,老奴难以启齿。”

  李豫越发惊奇,道:“满朝皆知贵妃乃先左威卫录事参军独孤颍之长女,因天生美丽,经掖庭甄选入宫。后由内侍省拨遣至我广平王府。朕见她非但美如天人,且温婉温顺,善解人意,遂加痛爱。另有何秘史可言?”

  元振叹口气道:“老奴侍奉陛下几十年,身边事桩桩件件皆在老奴眼中,怎会不知贵妃入府之事。但宫外近传妃子进王府之前的无稽蜚语,大有冒犯之意。”

  李豫一愣。他迷恋爱妃自其入府之时,从未虑及之前经历,不禁急问:“是何传言,还不快讲!”

  元振却道:“那传言罪孽深重,先请陛下恕老奴对妃子不恭之罪。”

  李豫发急道:“老官再不直截讲来,朕便治你欺君之罪!”

  元振又朝四下张望后,方凑到天子耳边低声道:“有人传出贵妃当初是因其兄长独孤桢有罪,将其送入内侍省充作役奴抵罪。后被发至时为太子的先皇府中,被大总管李辅国一眼看中,向郎君讨要收为侍妾。先皇因辅国当年私下冒险照拂废为庶人的宠姬杜良娣,竟应允了。辅国得之爱不释手,每寝必召。后见陛下深得先太上皇喜爱,定有立嗣之望,他为寻后路,才忍痛割爱,将独孤氏送入广平王府……”

  李豫气得早就听不下去,忽地将一旁悬挂的宝剑抽出,抵住元振咽喉,切齿道:“是哪个不怕灭五族的信口雌黄!”

  元振忙轻轻拨开剑锋,跪下道:“就是辅国本人。他只因恼恨陛下夺其权势,便散布如此龌龊蜚语,暗喻陛下忘恩负义,又玷污妃子清誉。”

  李豫虽一向沉稳,但闻心爱之人无端遭受污言秽语,不禁勃然震怒道:“速令射生军将这丑奴碎尸万断!再有以谣传讹者,灭九族!”

  元振小心翼翼道:“杀辅国恐不宜太张扬,反损无辜妃子清誉。以老奴之意,不如遣一刺客黑暗行事为妥。辅国原来对头甚多,事后只说是对头雇凶杀人,便可掩人线人。”

  李豫已是怒不行待,焦躁道:“朕断不容老贼多活一刻,却一时哪里去寻可信刺客,不使走漏风声?”

  元振道:“内侍邢延恩是老奴自小调教的徒儿,武功高明,心细嘴严,且深恨辅国凌虐先太上皇,早有杀他之心,此人最为可靠。”

  李豫道:“速遣之去。嘱其必将丑贼身首异处!”

  当晚深夜,程元振得邢延恩回报,已将老贼分尸抛弃。

  翌日,京城中遍传,昨夜有人见黑衣夜行者逾墙入博陆郡王李辅国府邸,今晨家人发现人已死在血泊中,像是行窃被觉察,杀人灭口。却又有人说,他被家人发现时已是身首异处,头颅及一条臂膀不见了,后有人如厕时,在秽气冲天的粪坑里发现,已腐臭不堪,想必是对头所为。于是议论纷说,偏又一致的喜形于色。

  李豫闻报惺惺作态,敕令禁军捉拿凶犯,又遣人宣慰辅国之妻元氏。程元振心中有鬼,奏请使木匠胡乱刻一头颅,随那具残缺尸身入殓。李豫后念及其拥戴之功,追赠太傅,谥号“丑”。

  不久天子接陕州鱼朝恩参奏中使药子昂,说他在回鹘军营与汗王对应失误,令国威受损,雍王受惊,有辱使命,应免其禁军统领,以示惩处。同时又奏请将此职授予久事皇家,深谙世故的老臣程元振。

  几日后,程元振喜获大内兵权,位及人臣。他如愿以偿志自得满之时,却万想不到在鱼朝恩那双三角眼里,他不外是为皇后复仇之借具,更有不行饶过的帮凶之嫌。此一节容后再叙。

  *********

  十月二十三日,奉旨攻取汴州的李光弼率军已至城下,忽接雍王制令,要他于二十七日之前赶到北邙山下,与雄师同时围攻洛阳。光弼合计为时紧迫,不容在此用兵延误,又知城中伪节度使张献诚乃是被逼从贼,遂遣密使携书信混入城里,劝说其不得增援洛阳史朝义,以换取朝廷不追附逆之罪。张献诚自史思明暴亡,知伪燕气数已尽,只是不得出路向朝廷自白。接光弼书信,如见坦途,即回书允诺,决不放一兵一卒出城。光弼于是率军向西急驰。

  同日,陕州各路戎马向东都进发。仆固怀恩与回鹘将军左杀为前锋,陕西节度使郭英乂、神策军统领兼观军容使鱼朝恩殿后,从黾池攻洛阳;潞泽(山西)节度使李抱玉及郭子仪部将陈回光取横水、河阳,意图将洛阳贼军诱出,以减攻城阻力;平叛大元帅李适奉父皇旨令留守陕州。

  洛阳城内伪皇史朝义得报各路唐军已声势赫赫扑来,急召诸将谋议对策。阿史那承庆道:“唐廷若独令汉军前来,我大燕可全军与之决战。今与回鹘俱来,其锋锐不行当,宜全军退守河阳,以耗唐军锐气。”

  朝义闻听斥道:“将军之意,岂非要朕不战而弃国都?不行!”转而问询他人,皆以眼观足,不语。朝义怒而遣散诸将。

  二十八日,北路陈回光部先夺了怀州,虎视河阳;李抱玉部则静悄悄陈兵于横水。河阳贼将李归仁得报大惊,以为唐军果真欲从横水偷袭洛阳,遂一面倾城出击,一面飞报朝义:唐军主力欲渡横水扑洛阳。

  三十日,李归仁率贼数万已于横水南立栅恪守。仆固怀恩与回鹘劲旅赶到,冲垮贼军栅栏,与李抱玉工具合击,大破贼众。

  李归仁见势惊恐万分,急率残部奔回河阳,却见南城已飘起唐军旌旗。城楼正中一面“陈”字大旗下排排弓弩手引弓待发,又见城门里冲出大队人马,吓得贼兵掉头乱窜,一时溃不成军。

  正惊乱中,忽见洛阳偏向冲来万千精兵铁骑,为首大纛绣着庞然一个“史”字。李归仁心头大振,急朝溃军喊道:“燕皇御驾亲征,尔等重返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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