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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仪

第二十九章 谁言胜与负

千古忠武郭子仪 丹娃 11390 2021-11-02 14:35:03

  公元762年底-763年上

  却说李归仁兵败正在走投无路,忽见伪皇亲率援兵来救,喜出望外,立时纵马挥刀,一连砍倒几个逃窜兵卒,方使如山倾倒之败军略有收敛,归队聚拢,勒马回杀。

  原来史朝义得报唐军已从陕州向东进发,恐洛阳将有血战,先将后宫妻小眷属百余人交与亲信部将骆悦,嘱咐护送至魏州田承嗣府邸,托付于他照看一时。这里才送走家小,便接李归仁急报,唐廷雄师云集横水,欲攻洛阳。朝义急与阿史那承庆点起城中十万余戎马,直扑横水,全力阻挡,只留几千步卒守城。才近横水南岸,远远望见唐军旌旗遮日,杀声震天,气势如虹。转眼间只见李归仁部被唐军击杀,溃不成军,横水河为之尽赤。

  阿史那见状,忙劝朝义暂且住兵,以观情势。正巧不远处有名刹昭觉寺,只见峰峦环栱,四野开阔,庙宇高屋建瓴,登之可鸟瞰横水战场。

  朝义急与众将入寺登顶,见李归仁已整军返回,再与唐军厮杀,忙商议排兵布阵。承庆边观战边道:“唐、我军力相当,且近在咫尺,已不能从容列阵。只将我军在寺外疾速布成空心方阵,待唐军骑兵来攻,前阵入口张开,纵其进入,即行合围。其于圈内转战受阻,我则前后夹击,如关门杀犬,一口一口吃肉。全阵看令旗重复张合,几番之后,敌自溃。”

  朝义准之。一时叛军骑兵依令急速布起几处空心方阵。此阵本是专以纵深抵御进攻骑旅,阵内伏有铁骑及弓弩手,一旦入阵,断难生还。唐军尚未识破此阵,仗着已将李归仁击退,士气正勇,见昭觉寺前已排满贼众,便咆哮而来。贼阵前方持盾牌与钩镰者略作抗御,即闪开使其突入阵中。却早有曳落河骑兵跃马挺枪相迎,四下箭矢横飞如蝗,入阵唐军马上人仰马翻,死伤甚重。

  几番攻击皆遭围堵,双方损员相当,而贼军阵势仍难动摇。仆固怀恩急立于马上闪睛寓目,忽一拍大腿,对近旁正在焦灼转圈的陕州节度使马璘道:“此乃空心方阵,难以突破,反将我军力耗竭!”

  马璘闻听大叫一声“战情已急不行待!”遂将手中长枪横于马背,催马冲到叛军阵前,左抢右抓将两贼兵所持铁盾夺下,舞在手里,双腿猛夹马腹,战马腾空而起,直跃入万千之阵。贼兵见势惊骇闪避,一时阵形大乱。唐军大队铁骑趁势突入阵中,横挑竖砍,锐不行挡,贼众死伤成堆,金碧辉煌的昭觉寺前血流成河。

  史朝义在高处见势不妙,急命阿史那承庆保驾突围。唐、叛两军于是转战至十几里外石榴园及老君庙一带,相杀难舍难分。

  怀恩见红日偏西,恐贼军借夜色逃遁,便悄悄领回军精骑驰离杀场,迂回包抄,突然泛起在贼军之后,猛袭其背。史朝义猝不及防,顾前难以顾后,人马交相踩踏,死伤无数,填满近旁尚书谷。

  此时李归仁已失头盔,见史朝义与阿史那承庆被围困阵中,急拍马来救,不想正撞上唐军戎马副元帅的马头。怀恩见是当年清渠之战的宿敌,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振臂将手中圆月弯刀奋力挥已往,把归仁半个头颅齐齐削下,身子跌落鞍桥,脚却被足蹬钩住,任凭惊马拖着在地上磕磕碰碰,好一阵才落下,已是血脑涂地。贼众见主将被杀,惊乱溃逃。

  唐军士气大振,挥戈追击,斩首捕及获贼军过半,余者丢盔弃甲,落荒四散。史朝义见李归仁已死,军失惨重,不敢恋战,忙与阿史那承庆率数千曳落河死士向洛阳奔逃,却在半路遇上鱼朝恩率近千神策军精骑杀来。朝义急欲奔河阳渡黄河北逃,却被跟来的李归仁部将见告,河阳已被唐将陈回光所取,没奈何只得向东而逃。

  才奔到邙山脚下,不意从侧面杀出无数人马,为首一面“李”字大旗下,正是威风凛凛的临淮王,河南副元帅李光弼。只见他拍马挺枪杀来,口中高喊:“贼子休走,李某等尔多时!”

  原来适才在昭觉寺大战,光弼见贼军已是颓势,败局难免,算定朝义要沿北邙山向东逃窜,寻那边守城叛将呵护,遂率本部从混战中撤离至邙山下埋伏期待。此时果真等到朝义败军。

  阿史那承庆见状忙对伪皇道:“陛下休要在此恋战,速将金盔脱与末将,以惑唐军。陛下直奔汴州求救,这里由末将反抗。”

  朝义将头上天子金盔解下递已往,流泪道:“将军当心,朕在汴州等你!”言罢领几百亲兵冲出重围,向东逃去。

  此时唐军右厢戎马使仆固玚已奉父命追来,见光弼正拦住逃贼厮杀,又见阵中“史”字旗下有一头顶金盔者拨马欲逃,急张弓搭箭朝他射去,那人中箭跌下马来。仆固玚奔上前又补一枪,再下马察看,却不认识。光弼已将贼兵杀的杀,捉的捉,也下马来看,道:“此乃贼军上将阿史那承庆,史朝义恐已向汴州逃去。”

  仆固玚向光弼拱手道:“谢临淮王指点。父帅命我追杀贼酋,不敢延长。告辞。”言罢翻身上马,与朔方戎马使高辅成率万余步骑兵向东追去。暂不提。

  再说唐军在横水战场清点战利,共计斩首贼军四万余,生擒过万,降者三万余,获兵械无数,只可惜昭觉寺尽毁。仆固怀恩率回军及汉军奔取洛阳,泽潞节度使李抱玉暂驻河阳。

  然而鱼朝恩所率神策军与陕州节度使马璘及郭英乂部已抢先攻入洛阳。贼军所留守城步卒毫无反抗,弃城而逃。怀恩雄师顺利入城。路经街巷店肆前,回军突然大乱,踹门捣户放肆翻抢。主人凡与之争夺者,皆遭砍杀。见有紧闭门户的,回兵便纵火烧房。更有入室凌辱妇人者,哭喊咒骂四起。观军容使鱼朝恩见状,急命神策军与郭英乂部前去阻挡,回兵哪个肯听,反刀剑相向。

  鱼朝恩见回兵烧杀劫掠已是毫无忌惮,急寻仆固怀恩讨主意。怀恩冷冷道:“圣上请兵之时已许回鹘任取沿途资财。眼下东都已复,回军功不行没,纵有抢劫,本帅有何话讲。”

  朝恩道:“既是为了财物,就不应伤人性命,淫人妻女。”

  怀恩哂笑道:“鱼将军只管将此话说与回鹘将士们听,本帅何曾命他们胡为。”

  朝恩这里无计可施,那边汉兵们眼睁睁看着回兵抢得大包钱财绢帛,及无数金银珠宝,却无人敢禁,也都红了眼一哄而上,争相抢劫。一时间洛阳城里再现浓烟遮天日,哭嚎惊鬼神,有如人间地狱一般。许久才见车鼻将军赶来,命回兵将所劫财物宝货悉数运入河阳城中回鹘大营,又命其部将安恪领亲兵前去看守。

  车鼻转身寻着怀恩,道:“登里可汗有请仆固元帅赴宴。”

  怀恩笑盈盈拍拍他的肩,遂同去回鹘大营。一进河阳南城,只见女婿汗王同女儿海花、琳琅及芙蓉三姐妹都在摆下的盛宴前等他,便走已往在移地健旁边留着的席位上盘腿坐下。立时筵开,真是吃不尽的烧烤全羊,风干牛肉那仁;饮不完的香酽奶茶,御赐醇酒;看不够勇猛矫健的多朗舞,听不腻激越灵动的热瓦甫和手鼓。

  此时近在咫尺的洛阳却是另一番景象。惨遭劫烧之后,全城街衢衡宇尽毁,无处可见炊烟。时已入冬,寒风凛冽,黎民无衣,只能以纸裹体。

  十一月初二,仆固怀恩已将东都克复之捷报传到长安,满朝文武额手称庆。郭子仪上书天子:“仆固怀恩此战再复东都,收回河阳,居功甚伟。臣请将河北副元帅一职让与怀恩,命其更平河朔(北方)各州道附逆藩镇。”

  李豫准奏。

  *********

  回来再说史朝义率几百轻骑一路向东狂奔,沿途遇着燕军逃散游骑,聚拢追随又达三、四千人。才抵郑州城郊,被仆固玚追上,朝义忙命队尾贼兵断后,自己抄僻径逃去。玚不熟此方地理,遂进入郑州城。

  朝义见后无追兵,即率残部捡乡野村路而行,所经之处冲踏民宅,抢劫口粮钱财,三日之后方到汴州城下。不想只见吊桥高悬,城门紧闭,无法进入。

  朝义命人向城上高喊:“燕皇圣驾到此,速放吊桥,开城相迎。”

  原来汴州伪节度使张献诚自那日接了李光弼书信,便立意归降朝廷。才又接报洛阳燕军大北,恐败军借道汴州北逃,今后难向朝廷自证清白,遂命拉起吊桥,关闭城门,亲自坐镇城楼。此时听得城下叫喊,忙走到雉堞垛口处向外张望,果见一队盔甲不整,旗帜凌乱的燕军,为首正是失了天子金盔的史朝义。

  张献诚朝城下拱手道:“燕皇无恙乎?”

  朝义此时又饥又渴,强打精神向城上道:“朕失洛阳,一路奔忙疲惫已极。爱卿速开城门,让朕稍事歇息,再转北上。”

  献诚道:“末将才得报唐军骁将仆固玚已在追赶途中,旋踵即至。燕皇不宜在此盘桓,请速行。”言罢走开,无论城下如何怒诘叫喊,只不理会。

  朝义也知追兵不远,不敢再延误,只得含恨向北朝濮州奔去。

  这里败兵已往不到两个时辰,张献诚就在城上望见远远一面“仆”字大旗下人马隆隆而来,知是仆固玚雄师赶到,即命放落吊桥,大开城门,以迎官军。玚入城,献诚备食水为其洗尘,又道:“在下久思朝廷,急欲归降,望将军在仆固元帅面前多多美言。”且指了贼军逃去偏向。玚即许诺将其意转告父帅,奏报朝廷,遂率军追赶朝义去了。(一个月后,天子接怀恩奏报,即下答诏:“张献诚乃玄宗朝名将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之子,位雄上将,达识宏略,虽被迫附逆,能拒贼酋,回归圣朝,仍守忠臣之道,足为嘉赞。故赐献诚为特进(位同三公,正二品)兼汴州节度使,封南阳郡公。”不久入朝觐见,颇受天子宠遇,又授左威卫上将军,进封邓国公,食邑二百户。不提。)

  再说史朝义一行逃至濮州,终得喘息之机。待人马尽饱,不敢久留,直奔漳水。即至,只见河水滔滔,却不见一只渡船。相随部将早已气馁,皆劝言不如就此归降。朝义道:“你我君臣至今已被唐廷视作穷途末路之顽寇,今即是俯首求降,也看作是逼不得已,非诚意归顺,定不会留我等性命。不外苟活几日,倒受其辱,故不行降。”

  众人惶遽争说,莫衷一是。忽见河上疾速驶来十余艘舰船,皆以为唐军追到,惊得六神无主,转动不得。有人眼尖,叫道:“是田上将军的战船!”

  众人这才定睛望去,果真见为首船头高张着“田”字大旗,旗下正立着伪魏州刺史田承嗣。一时船靠漳水南岸,承嗣跳下船对伪皇拱手道:“臣救驾来迟,请吾皇速登船。”

  朝义及众人不及多说,争先恐后抢登战船。渡到北岸下船,朝义见有上万精兵列队相迎,高喊“吾皇万岁!”马上心神大振,对承嗣道:“朕欲与爱卿去魏州城里暂避一时,养精蓄锐,招纳离散将士,并敕令薛嵩、李怀仙等诸镇领军驰援救驾,再与唐军决一死战。”

  承嗣忙道:“不行。皇后及皇室亲眷皆在城中,若唐军赶在勤王之师前头攻城,陛下与百十口妇孺断难逃脱。臣此来率一万二千精兵护驾北上,陛下不如就此直奔幽州。范阳节度使李怀仙尚有兵将五万,陛下可命其兴兵,坚守河朔要镇莫州(河北任丘)。仆固玚虽兵强将悍,却是驰骋千里之劳师,难有作为。假以时日,陛下定能重整旗鼓,再装甲胄,待东山更起之时,臣遣骆悦将军送圣眷荣归,事可万全也。”

  朝义此时已别无选择,只得由田承嗣护送再向北逃。哪知才至到下博(河北深县)就被仆固玚雄师追上。好一阵厮杀,唐、叛皆有伤亡。田承嗣眼看唐军势众,不是对手,急遽布阵。先将马车环置为前营,将沿路劫掠之民间女子捆于车上,又将钱财辎重列于其后,再后掩藏兵将,持戈以待。唐军冲来,承嗣命全阵且战且退。冲在前面的唐军忽见车中众多女子,淫性大发,纷纷跳下战马,你抢我抱,队形大乱。又见阵中更多赀宝,惊喜若狂,只顾扑上去抢夺,哪管贼军杀出重围,乘机逃遁。

  看看已近莫州,田承嗣命本部停下,对伪皇拱手道:“前面就是莫州,乃燕军辖制。臣要回保魏州,以应唐军攻城,只好送到此处,即与陛下相别。”

  朝义执其手,含泪道:“朕满门一百余口,母老子稚,今日皆托付与田公矣!”

  承嗣顿首,涕泗横流道:“臣必保圣眷完璧以归。”伪君臣于是洒泪而别。

  此时仆固玚已将为首哄抢女人财物的兵士惩处,率军奋马急追。直到莫州地界,见史朝义率军去远,只抓到几十个落伍败卒,杀了。因恐此地燕军守将率兵来战,本军已是劳师倦旅,一定亏损,于是收兵而返。

  行至魏州,仆固玚得报史贼眷属就在城中,欲抓了邀功,遂挥师直逼城下,扎下营寨,准备明日强攻。

  田承嗣闻报急召众将,言道:“我与诸公自效力大燕,先后攻破河北一百五十多座城池,掘人冢墓,焚人家室,掠人玉帛,使壮年者死于我刀锋之下,老弱者弃填于沟壑之中,王公贵胄沦为燕国奴仆,美女俊童送作扫除贱使。只因我等无恶不作,才使上天今日降罪,仆固玚几万雄师兵临城下,欲血洗全城。生死之际,我等命归何方?想来自古祸福本无常,只有改恶从善,方能转危为安。我意明晨开城出降,诸公以为如何?”众将皆言“善”。

  越日清晨,田承嗣命人先将史朝义姨母及妻小无一遗漏绑了,开城门送至仆固玚营里,并递降书,约午后出降。

  仆固玚大喜,将伪皇眷属收押,单等贼军来降。然直至酉时(下午六时左右),日已西下,仍不见田承嗣出城。玚疑他翻悔,怒而率军冲到城下,却见城门大开,田承嗣坐在门内。

  原来承嗣递出降书后,重复掂量之下却又失悔。想着一来仆固玚只是个青年小将,田某已在天宝年间就因屡次战功升迁武右将军,即是在燕军中也声震一方,乃众人公认雄武智巧之名将。若是今日降于无名小子,既使朝廷不罪,也定会遭人讥笑,非但废了田某骁勇英名,待日后东山再起,也难于军中立威。二来更恐仆固玚性急贪功,受降之后即取他人头邀赏。于是想到另一人,唐军戎马副元帅仆固怀恩。只有献降于这威名赫赫,又曾相识的老将,方不辱没脸面,性命更得稳当,遂拿定主意不出城。

  此时他在城门内坐于轮车上,朝仆固玚拱手道:“冒犯小将军,在下突犯心疾,不能出城履约,见谅。”

  玚震怒,欲突入城中擒他,却见其身旁紧围着众多持刀握剑之猛士,城上也见层层弓弩手,遂不敢轻举。只见承嗣抬手,就有十数名壮汉抬出四只大木箱,打开尽是黄金白银。他微笑对仆固玚道:“某诚意欲降汝父怀恩上将军,只是有病在身暂不能行。几日后即联络河北幽州诸郡,如李宝臣、李怀仙及薛嵩等,赴元帅大营谢罪请降,效力麾下。”又指木箱道:“此区区黄白之物送与小将军,聊表敬意,万望笑纳,还请在大帅面前为田某致意。”

  仆固玚从未见过这许多金银,早已眼中出火,即命军士进城抬出来,对承嗣拱手道:“即如此,我便回禀父帅。田将军宜从速与诸将相通,早日来降。勿使我父帅久候不耐,发重兵踏平这燕赵之地。”

  承嗣连道:“不敢有误,不敢有误。”

  仆固玚于是拔营,押贼酋母妻孺子回河阳朔方大营交令。

  转头来说史朝义,所率贼兵伤亡逃离已去泰半,逃入幽州时只剩几百残兵。快要范阳,远远看见城中有烟花升空,方想起又是一年上元节到,往日的山珍海味恰似齐在眼前,腹中越发辘辘作响,急与那队啼饥号寒的兵士们催马前行,切望入城过年。

  来到城下,朝义见门洞已闭,遂使众人朝城上齐声高喊:“燕皇御驾回銮,守将李怀仙速开城门!”

  喊了好一阵,个个声嘶力竭,方见一将官立于城头探身往下道:“某乃李怀仙将军部将李抱忠。李将军亲赴唐廷戎马副元帅帐下请降,着某守城,特嘱勿放伪皇入城!”

  朝义闻听只得亲自纵马上前,朝城上李抱忠愤愤道:“范阳乃朕龙潜之地,虽是一时蛟龙离水坠地,尚有得水腾云之日。况朕另有数万雄师于莫州集结待命,此来只为亲率范阳军前往,共抗唐廷。汝等为朕速开城门来!”

  李抱忠在上冷笑道:“天不助燕,故唐室再起。一年已去,我等早思归顺朝廷,怎可且降且叛,重复再三,作无义小人耶!”须臾又道:“某观田承嗣将军必已降唐,否则怎将燕皇追逼到此。”

  朝义闻听大惧,且饿得头昏眼花,无奈道:“朕与众人已是一日未食,汝既不愿开城接纳,但请看在昔日君臣情分,送些饭菜与我等一饱饥腹。”

  抱忠见状心中不忍,即命军士将营中过节所剩酒肉饭菜盛了,放进数个大筐之中,从城头悬吊下去,含泪道:“末将只能尽心到此,望史将军自重。”

  城下众人早闻道酒肉香气,蜂拥扑来将筐中食物一抢而空。有个小校见朝义坐在一旁垂泪,遂将手中抢到的一坨煮羊下水递与他。朝义接了,如见麟肝凤髓,不及细嚼,囫囵咽下,哪知滋味。

  众人好歹吃饱,在城外林中一块野地里生了篝火,围坐取暖,各自默想心事。史朝义拥着大氅,倚着马鞍,竟不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朝义忽觉彻骨之寒,脸上丝丝酷寒。伸手抹了一把,坐起身一看,大氅上已铺了薄薄初雪,前面那堆篝火已是熄灭,不见一焚烧星。举目四望,只见灰蒙蒙中枯树丫杈摇曳,雪花在寒风中凄舞,却是人影全无。他立时毛骨悚然,正待喊人,就见一个黑影从昏黑暗走来,将怀中所抱枯枝投在已熄灭的篝火堆上,抽出佩剑插入灰烬中轻轻拨动,片刻竟见一缕火苗窜起。那人歪着头连连宣扬,一时篝火复燃,将堆在上面的枯枝点着,火焰健旺。

  史朝义借着火光,认出眼前就是给他羊下水的那个小校。此时小校一抬头,见朝义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忙道:“陛下醒了?来火边暖暖吧。”

  朝义没动,冷冷问道:“只你一人?”

  小校过来将他扶起,挪到篝火旁坐下,叹口气道:“弟兄们挨不外饥寒,又恐官军追来,乘夜各奔工具了。”

  朝义闻听默然良久,又问:“你为何不走?”

  小校望着篝火道:“为报陛下活命之恩。”于是讲了年前一桩事。其时他随骆悦将军护送伪皇眷属从范阳到洛阳皇宫,卸下辎重时,伪皇后发现少了一匣心爱的首饰,就说定是押车小校窃去藏了。虽千般搜寻不出,伪后仍命骆悦将这小校问罪杖毙。朝义得报下令阻止道:“怕是在范阳装车时落下了。怎可为一匣首饰杀人,且又无凭无据。”遂释其归队,并不多责。

  朝义听罢长叹道:“万千兵将中,唯卿一人知恩图报。”忽又仰天长啸:“田承嗣老贼误我!”

  小校拨了拨火,从衣襟里摸出两个蒸饼道:“是一个弟兄临走时留下的。陛下想是饿了,待小的烤热送上。”

  正待将饼放进火里,却听得远处有隆隆声响。小校忙将蒸饼揣回,附耳于地,倾听半霎,惊道:“是马蹄声!怕是官军寻来了,快走!”

  朝义勉强站起身,才要上马,膝头一软又跌坐在地。小校见状道:“来不及了。小的先将陛下藏过,再想法子。”于是将朝义扶起,牵了他的马走入林中藏妥,自己反身回到篝火边。

  纷歧时,果有大队人马奔来,为首的却是伪范阳节度使李怀仙。他见火堆旁跪坐一燕兵,便问:“史朝义在那边?”

  小校胡乱指了个偏向,故作哀声道:“早都朝那边逃了,只撇下俺这断了腿的小卒……”

  李怀仙哪有心思听他诉苦,只朝昏黑的四周扫了几眼,便率众朝小校指的偏向疾驰而去。

  小校忙入林中找到朝义,低声道:“此处断然留不得了。陛下欲往何方?”

  朝义已经想妥,道:“梁乡就在不远,朕要先去父皇墓前祭拜一番,再投广阳(北京密云)。那城中刺史原是先帝着意提拔之人。”

  小校于是将他扶上马,自己骑马在后追随。待到梁乡,寻找多时方见史思明墓地。朝义翻身下马,哭倒在坟前。小校也随之落泪。良久,朝义抹了泪站起身道:“再留无益,且上路吧。”又向坟头揖了一礼,二人刚刚离去。

  沿途遇到一处人家,小校前去讨要食水。家主闻听是大燕天子落难到此,忙将朝义迎进门,送上好茶饭慰藉道:“大燕国两位先帝都是圣人,陛下定有时来运转之日。”又叫家人给两匹马喂过草料。

  二人吃饱,谢过家主,上马朝东北方而行。走了一日,终到广阳县城。那刺史闻报落难伪皇前来求助,竟拒不相见,还命人敦促速离,否则便捉了以献朝廷。两人无奈仓惶奔离。

  此时朝义心中已无藩镇可投,只与小校茫然北行,欲寻契丹部落投奔。一路讨要食水,来至镇北之山,巫医闾。朝义突然提倡寒战,周身骨节无一处不痛,再难前行。小校将他扶入山脚下一处残败的无名家祠,只觉得他身上热得烫手,忙寻一避风墙角让他坐下,便去四周乡村寻药。

  朝义很快烧得口干舌燥,双目紧闭,意境浑沌。时而见颈上勒着绳索的父亲怒目戳指,时而又见满身是血的辛氏拉着朝清向他扑来。惊惶失措间,忽见安玉丹就在面前,将一干厉鬼驱离,却站在一旁不冷不热看着他。朝义不禁喃喃道:“安小娘子,你怕是早知我有今日,才离我而去吧。也好,朝义不带累小娘子……”

  此时一阵寒风袭来,他竟清醒了许多,用力挣开双眼,身旁哪有人在。看着四周断垣残壁,朔风卷着满地衰草,恰似无数战乱冤魂纠结而来,将冲天怨气化作凛冽凄风,在他跟前团团狂舞。他又闭上眼,流泪大笑道:“朕已是众叛亲离,孤苦伶仃,另有何脸面苟喘于世,索性去了罢!”说着拔出佩剑,朝颈部猛地横刺,深达喉管,马上鲜血如泉喷涌,须臾气绝身亡。

  那小校在周围乡村兜兜转转,只见十室九空,蛛网结墙,哪里去寻医药。想来幽州之北并无大战,必是因抓伕捉丁,强征暴敛逼得乡人四散逃避去了。再往远处看,更是荒山僻岭,不见人烟,实在放心不下病人,只得寻路返回。却见近处山洼里有几间茅舍,走进去只有一老妇在灶前煮粥。小校以随身佩剑换得一小碗热粥,忙用衣襟遮了,急急找到那座破祠堂。来到墙角,但见心中圣人卧在结冰的血泊中,身子僵直,一把剑横在颈上。小校怀中粥碗落地,摔得破坏。他扑已往跪在尸身旁,大叫一声“圣上慢行,小的作伴来了!”遂拾起那剑,自刎身亡。时为宝应二年(公元763年)正月十五。

  几天后范阳李怀仙得报,急与李抱忠领亲兵前往察看。见果是史朝义,即将头颅割下,尸身就地掩埋,殉死小校随葬。二将想起既往朝义仁厚,遂脱盔去甲,跪于坟前大哭。随从亲兵也放声恸哭,声震荒岭。

  不久,史朝义爱将骆悦闻讯,赶来巫医闾山下,找到那处浅小坟堆,将朝义与小校尸体刨出,另择一无人知晓处掘下深坑,将伪君臣二人重作掩埋,不使人知。事毕,骆悦遁迹,史书无载。

  *********

  宝应二年正月三十日,逆贼史朝义之头颅送至京师。自安禄山始,及厥后史思明共八年之乱就此终结。史氏大燕国只得四年国运。

  中原战乱平息,唐廷饱经血雨腥风,几近亡国,此时与劫后余生的黎民同感如释重负;参战军将凭功封赏,犹豫满志;士卒们久战已疲,只等令下,解甲归田。河北诸叛将如李怀仙、田承嗣等多人皆膜拜于仆固怀恩马首,期求归降效力,私下又以金帛相赠,使脱其罪。怀恩于是奏请朝廷道:“……诸将原皆帝国人才,被迫附逆,实不得已。今悉数以归,陛下宜宽仁留用,以辖镇河北诸州。”

  天子斟酌再三,虑及朝廷军力耗竭,保京畿之地尚忧不足,怎辖燕赵大地。只得下诏:“首恶已亡,胁从不究,东京以及河南、河北受伪职者,凡向朝廷誓言效忠不反,概不追究,保其河朔原辖镇。”

  如此,降将田承嗣授魏博(河北台甫及山东聊城)五州防御使,后转授魏博节度使;薛嵩授相州(河南安阳)以北六州节度使;李怀仙授范阳节度使。三人皆封爵。降将李抱忠、李宝臣等也授旧职,多有嘉赏。自此河朔成藩镇半盘据,一如八年前安、史等北方军阀自成一统。无怪李豫静时常反躬自问:朝廷与藩镇,孰胜?故而渐疏武将,更宠内官。

  仆固怀恩又遣人将所获阵亡叛将之眷属几百余口押送司农寺。按朝廷《逆反重罪律》,十六岁以上男子皆绞杀,十五岁一下及女眷没籍为官奴。奏报到天子御案前,李豫回批:“除贼酋朝义之骨血近亲依律处置,余皆良家子,胁掠至此,予禀食还其亲;无所归者,官为资遣。”

  怀恩以剿灭残逆得封大宁郡王,尚书左仆射,中书令兼朔方节度使。天子尚觉不足以表彰其“摧锋陷敌,功盖诸将,半年之内收东都及河朔,铲平妖逆”之功,遂开已有一百余年未开之太宗天子所建凌烟阁,将怀恩画像置于元勋第一位。(厥后郭子仪与李光弼画像屈居其后。)

  二月,驻军河阳的仆固怀恩忽接敕令,命他护送回鹘可汗回漠北本国。

  怀恩接旨惊疑,回鹘已得封赏,自可返回本国,何须他护送?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召亲信副将范志诚及儿子仆固玚私议。

  志诚听罢道:“上将军所虑极是,自来朝官结交胡人,罪不容诛。虽海花姐妹和亲回鹘乃是先皇赐婚,但朝中无人不知上将军与登里可汗私交甚笃。此番御旨命将军亲送可汗,想必有人设计侵犯,先期罗织‘通胡’罪名。”

  仆固玚不解道:“父帅朝中并无对头,又为帝国立下大功,封爵称王,何人如此丧心病狂,敢侵犯我父?”

  志诚冷笑道:“少将军有所不知,那朝廷之下,外有诸镇藩将,内有近侍阉人,只因嫉恨惧惮元勋名将,皆喜进诽语以行侵犯。此等奸人恶性天生,秉赋阴险,最见不得人比他强,总要用尽凶谋,无风起浪,置人死地。远者不提,前番上将军奉旨从汾州至忻州回鹘行营宣慰,路过太原,其留守辛京昙竟拒不出城相迎,还口出恶言,道是父凭女贵,轻侮上将军。再看那位曾令叛军胆怯的上未来瑱,‘来嚼铁’,曾平定襄州兵乱,于鲁山大北史思明,杀贼上万,俘获无数,授兵部尚书,位同宰相。却只因有次拒为阉人程元振办私事,被老贼诬说他对圣上出言不敬,又与亲信王仲昇密议,告来瑱与叛将同谋,至使仲昇陷贼。天子震怒,未来瑱官职爵位一并削除,贬去边远,于途中赐死。各节度使无不惊心切齿。再看当朝两位平叛复京的功勋大臣,郭子仪与李光弼是何等忠心朝廷,用兵如神,古之贤将无出二人左右。如今怎样?郭令公被褫夺兵权,闲置京中;李太尉调任东浙,朝廷疏远。如此无罪遭贬,谁之所为?那等奸佞权臣一身之荣,实乃一国之患,居位愈高,为害愈深。好比宦竖李辅国敢侵犯太上皇与张后,其他更有何恶不敢为?自古有言‘明枪易躲,冷箭难防’,上将军忠直不羁,须谨防奸人圈套。”

  怀恩听这长篇大论,早气得虎目怒睁,虬髯乍立,擂拳于案。

  仆固玚不安道:“便知有人作妖,圣上旨意怎能违抗,父帅不得不行哩。”

  志诚道:“君命固不行违。然上将军可向天子奏请免死铁券,直说只为自保,料不亏损。”

  三日后,怀恩请得金字免死铁券,即率军从河阳送登里可汗归国。一路向西北行进,每遇州县,回鹘兵就如蝗虫过境放肆洗劫,抄掠一空,无所忌惮,黎民谈之色变。

  行至河东(山西)地界,泽潞节度使李抱玉命辖区州县备下酒食宿地,官员们皆千般推诿,不敢应承。唯赵城(山西洪洞)县尉马燧请行,并在回军未至之时,先遣人赠钱财行贿车鼻上将军,许以酒肉接风洗尘,并另有馈赠,但约勿施暴行抢掠。车鼻慨然应允,并授令旗一支,道:“持此旗,凡有违令者,君可杀之不问。”

  马燧将令旗插于腰间,命取县狱中死刑监犯为侍从,行走回营中,小有违令,立即杀之,回兵见了相顾失色。于是过境者皆收手遵约束,不敢妄行。

  李抱玉闻之以为奇,召之促膝谈。马燧尽道其详,又言:“我在回营与其将士攀谈,探得颇多实情,如仆固怀恩恃功骄横,其子玚好勇轻率,私收钱财。今观其内树河朔之田承嗣、李怀仙、李宝臣及薛嵩四帅,外交回鹘可汗,必有伺机并吞河东、潞泽之意,将军宜严加戒备。”抱玉深以为然。

  那边怀恩与登里行至太原,遣人向留守辛京昙送去借道去忻州之请。京昙接信不理,闭城以拒。怀恩因觉在女婿面前丢失颜面而震怒,一面绕道而行,一面遣使回京,参奏京昙狂妄无礼,轻侮同僚,蔑视友邦,罪不行恕。

  辛京昙得报,与亲信副将商议:“怀恩不外一胡将耳,虽受国恩,所图不外功名利禄,遇有时机,难保不会效仿安史二贼起兵反唐。又两番接送回鹘可汗,私交过深,定怀二心。不想他倒恶人先告,上书参我,何以对之?”

  副将道:“前番李太尉邙山之大北,皆因怀恩不听调遣,却未受大惩戒,倒封天下戎马副元帅,功盖太尉,只教人不平。他参告将军,更是可恨。将军乃汉将,最是忠心朝廷,不行任此胡人先夺圣听,宜马上上奏其反。”

  京昙遂写成奏疏,告仆固反,差人连夜送往京城。李豫接二将互参,看作军将互不平气之平常事,遂置之不理。

  却说怀恩在忻州回鹘行营与女婿女儿及老母共享几日天伦之乐,只是不见朝廷回应其奏表,心中惴惴,遂辞登里,自领军返回驻地汾州。

  又过半旬,仍不见奏表之回诏,却闻报朝廷进封辛京昙金城郡王,怀恩惊疑戒惧,听从爱将范志诚之言,自掌雄师屯汾州,分兵万人与仆固玚屯榆次,裨将李光逸屯祁县,李怀光屯晋州(山西临汾),张维岳屯沁州(山西沁县),各领兵五千,惕防朝廷不期之举。

  此时天子正接报一喜一忧两桩大事,无暇理会朝恩消息。

  一喜来自李光弼奏报:“臣自横水之战率军返徐州,专心致力清剿山贼袁晁。晁乘官军收复洛阳之机啸聚人马二十余万,掠夺州县,转辗作战,声势嚣张,饥民趋附者众。弼即遣部将张伯义分兵放肆进击其所占浙东,自率精锐悄然袭取其基本台州(浙江临海)。袁晁误认只有少许官军袭扰其乡,遂将雄师交与其弟袁瑛对战张伯义,只率千余精兵返夺台州。却在台关岭遇弼之伏兵,马上生擒活拿。其弟袁瑛战败,率五百枭獍之徒退入宁海紫溪洞,被张伯义围困,全部饿死洞中。”

  四月初,袁晁被押解入京,赐死。浙东遂平。

  一忧乃是汾阳王郭子仪曾频频上奏“吐蕃、党项不行忽,宜早为之备”,然朝廷忙于北、东两面剿贼肃盗,无力西顾。及至四月中旬,子仪再奏:“臣惕觉吐蕃见中原平乱,边地精锐之兵皆征发入援,所留单弱,乘机蚕食。数年间已有陕甘数十州及河西、陇右之地陷于吐蕃。近来更闻凤翔以西,邠州(陕西彬县)以北皆为其侵占。臣以为其窥伺京都,伺机来犯。陛下宜敕令怀恩所领朔方军西出咸阳,以拒吐蕃。”

  子仪却不知天子已接太原辛京昙及泽潞李抱玉密奏,皆言仆固有反意。李豫虽是不信,却也无意将怀恩雄师置于京畿西大门,咸阳。近日又得报有回鹘散兵十五人作乱含光门,突然突入鸿胪寺,门司不敢禁遏,恣意停留多时刚刚离去。李豫对怀恩更添疑虑,于是遣御史医生李之芳等人出使吐蕃,以求亲善。(不想李医生一行才入吐蕃即被拘留,失了音信,两年后乃得放归。)

  时至五月,子仪闻吐蕃雄师攻西川,剑南西川节度使高适无力抵御,不多时西川之松州(四川松藩)等数州皆陷于吐蕃。子仪急请见天子,被禁军统领程元振拒之宫门外,告以:“群臣奏请上尊号‘宝应元圣文武孝天子’,陛下正与中书省宰相们商议追谥生母吴太后为先皇之章敬皇后,不见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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