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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仪

第二十一章 逆枭败河阳

千古忠武郭子仪 丹娃 4321 2021-08-22 11:11:11

  公元759年10,11,12月

  十月七日子夜,野水渡唐军营栅里不见一丝灼烁,四下寂静无声,连秋虫也似偃旗息鼓。黑黑暗有几百不速之客悄然摸来,东张西望竟不见门卫与巡兵,倒收住了脚步。夜色微光下可见人人手持利刃,冷光闪烁。其中有一壮硕威猛之领军只对身边人附耳几句,几百人立即疏散将营地围住,另有十余精兵随他疾速入营,脚似不沾地一溜小跑扑向中军大帐。

  进得帐来,,只是漆黑一团,不知床榻置在哪里。那领军正在摸索,忽听一阵细细簌簌,又见眼前火星一闪,帐中瞬间燃亮一盏灯碗。但见灯前坐一唐将,正不紧不慢立起身掐灭手中火折子,口中轻吟歌曲,身边却无一兵一卒。领军者暗自受惊,持剑上前,与十余随从把那唐将团团围住,细看并非要拿之人,厉声问道:“你是何人,李光弼现在哪里?”

  那唐将不动声色道:“某乃李太尉麾下部将,雍希颢。足下何人,深夜至我军营何关?”

  领军之人道:“某乃燕将李日越,专为生擒你家主帅而来!”

  希颢道:“惜哉,太尉已返河阳,嘱某在此专候李将军。”

  李日越大惊,问道:“他怎知某今夜必来?”

  希颢道:“太尉神机算准史贼将遣部将李日越,于子时前来劫营。某不尽信,便留下守营,以见证其算。实不想正当子时,果见汝进帐。”

  日越惊愕失色,道:“真神人也!然某率五百死士前来,汝不惧全营灰飞烟灭耶?”

  希颢闻听,猛然拔剑在手,直指贼将,道:“太尉既料定尔来劫营,便已布下数千精锐在此,天罗地网,只待贼自来投。我何惧哉!”

  日越一时目瞪口呆,与贼众面面相觑,无语良久,忽掷剑于地,仰天叹道:“燕皇之人算,不及李太尉之神算也!如此空手回营,断无生路,不如就地归降,也可洗脱逆贼恶名!”

  随从精兵们见了,也纷纷将手中刀剑抛掷。雍希颢见此情景,心中对大帅未卜先知又惊又敬,不禁问道:“李将军真心要降?”

  日越垂首,以左拳击右掌道:“不降怎的,来时吾皇,史思明已明令,不得光弼便禁绝回见。如今就是捉了你去,再杀你全营,也难免一死。今日就此反逆为顺,也是遵随天道。”

  希颢心中愈发敬服大帅,颔首道:“太尉固知李将军乃识时务之俊杰,临去已嘱在下,将军若决意归顺朝廷,马上请去见他。”

  日越与众人皆誓言归降。希颢命各自将刀剑收起,去召集营外贼兵,随他入河阳面见大帅。

  李光弼端坐大帐,见降将领众贼兵进来,一齐跪到帅案之前,忙起身将其扶起,道:“久闻将军台甫,既已知顺逆,弃恶从善,某将上报朝廷,奏请任用。日后同殿为臣,当以心腹相待也。”

  日越及众人谢谢涕零。弼又问:“某料史贼已得报朝廷所支派粮草已然屯驻河清,将军可知遣何人劫我粮道?”

  日越答:“即是果毅都尉高庭晖。”

  光弼颔首道:“也是勇猛人才。”即写一信,着日越选一精敏部下,携去见高庭晖。

  此时那高庭晖正在唐军粮道仓禀里发呆。来时路上已接报河清这边正在搬运粮草,由陆路车马并水路舟船载往河阳。他率兵一路疾驰,待赶到时已是人去粮空。心下着慌,正不知如何去处。只见李日越营中一军士来报:“我等吃李太尉算计,偷营不成,已归降朝廷。李日越将军即获大礼相待,收为心腹。李将军因与高都尉兄弟情谊,特使小的前来相告,并有太尉亲笔一信,望早弃逆贼,共事明君。”言罢,从衣襟里摸出信来。

  庭晖闻言震怒,抬手打落军士手中之信,叱骂其背主求荣,命立即推出斩首。那军士面不改色,只摇头道;“小的来时路上已见高都尉此番劫粮一无所获,回营必受重责。而都尉神勇不在李日越之下,归唐必得重用。何不先展看李太尉之信,若仍执迷,再杀小的不迟。”

  庭晖略为思忖,命左右拾起信来看。只见上面写道:“弼久闻高都尉威猛过人,应为圣朝所用,以觅封赏。奈何附随思明逆叛,不独辱没祖先,更留贼名于青史,岂不行悲可叹。都尉若能幡然醒悟,归顺自救,弼担保朝廷必不计前罪,委以重任,继而光宗耀祖,荫妻庇子,荣华无限。望都尉明决。”

  庭晖读罢,汗出心动,忙亲自将送信军士松绑,笑道:“某若归顺朝廷,所获信重必过日越也!”即率千余戎马随那军士入河阳降光弼。

  弼亲迎并抚慰之,其部卒也收编军中,又将高、李倒戈报奏朝廷。

  部将雍希颢乘无人时问道:“太尉连降二悍将,为何如此轻易?”

  光弼微笑道:“此皆人之常情。贼酋思明视本帅只知守城,不谙野战。某便放出风声,亲去督粮并宿营野渡岭,诱其偷袭。史贼果真以为有机可乘,急欲将我与粮草共得,故下死令于部将。李日越不能得我,不敢归营;高庭晖劫粮未获,也恐重罪,且都自视甚高,故皆来降。”

  几日后,天子制书送至河阳,任李日越右金吾将军,高庭晖右武卫将军,各连升两级。二人欢喜叩谢皇恩。不提。

  再说史思明先被李光弼破了自家数条苦心妙计,此番又连失两悍将,胸中恼怒焦躁,不行言喻。加之得报河清野水渡一带唐军粮道已增防守,难以阻劫,于是立意向河阳三城施行强攻。即命伪宰相周挚率五万戎马攻南城,上将李归仁率两万攻中泽小城,两城得手后合军攻取最大最坚实之北城。

  十月十二日辰时(早八点左右),坐镇中泽的李光弼接南城守将李抱玉急报,贼将周挚引兵数万来攻南城。光弼略为思忖,问:“将军可为本帅守城两日否?”

  抱玉回问:“两日之后又当如何?”

  弼答道:“逾期如我救兵不至,任凭将军弃城而退,不罪。”

  抱玉领命,亲自登城指麾。此时深秋,护城河水甚浅,眼看贼军迫近城下,抱玉举袍袖,挥令旗,立时万箭齐发,如铁幕阻住敌前军。其后有周挚督战,壮卒头顶牛皮盖,运云梯直达城墙下。却遭城上砸下无数竹节木筒,里面塞满干草油料,火药已经点燃,一时人梯尽焚。也有冒死爬上城头,却被雉堞间伸出的长杆铁叉叉住,连人带梯推将开去,半空坠地伤亡者众。周挚见登城不得,立命推来数十架石炮,齐朝城墙旧损处猛砸。抱玉命兵士垂下巨幅粗麻泥累搭(幔帘状编织物,糊上泥浆,可缓冲石弹动能),使城墙破损有限。

  两军攻守相持不下,直到红日西斜。周挚令鸣金收兵,却接城上射下箭书一封,忙展开来看,上写:“城中粮物将尽,若将军允诺不不令兵士屠城,明日申时(下午四点左右),某率全城黎民箪食壶浆,开城相迎。否则,抵死血战,不惜鱼死网破!”周挚读后大喜,也作箭书射回城上,言明必不侵扰士民。于是收兵回营,报与史思明,亦大喜。

  越日,依约定时辰,伪皇使一众轻骑张黄盖伞为帜,随周挚雄师来到南城。只见城上降旗高悬,城门洞开,吊桥放下,传出鼓乐之声。思明不胜欣喜,思想自与光弼对战,从未取胜,从今便要改弦更张。于是在中军敦促急行,恨不能一步入城受降。

  哪知刚过吊桥,已进瓮城的前军忽传出人喊马嘶,顷刻多已跌入新挖成的陷坑。瓮城上又飞下无数刀斧尖石,坠坑贼兵一片鬼哭狼嚎。再看城头降旗已撤,只听上面唐军齐喊“休走了黄伞下逆贼史思明!”随后一声如雷巨响,形如巨斧的铁闸落下,惊得思明坐骑跳蹿起来,险些将他掀翻。他急遽勒马回缰,顾不得黄盖伞已被弃之灰尘,只管飞驰逃命,直冲过吊桥。城上李抱玉急命放箭,又传令城下伏兵去追,高喊“拿着史贼者重赏!”却哪里追得上。于是收兵,将陷在瓮城坑里的残贼砍杀殆尽。一时城中士气大振。

  这边史思明不知身后几多追兵,没命逃回白马寺本营。喘息甫定,竟得报先前留下守营之降将李忠臣已乘雄师离营,率五百亲随越栅突围,往河阳投奔唐军而去。

  思明闻听七窍生烟,对随后奔回的周挚道:“俺已决意与光弼直面交战,使之无葬身之地。河阳三城以中泽防守最弱,又连通南、北二城,闻报光弼在此城亲自坐镇,破之即得河阳。汝明日率兵前往增援李归仁,务必速取中泽!”周挚领命。

  不意光弼已命在中泽城外竖起尖锐之羊马栅墙,栅外挖壕堑宽深各二丈,又命辛京杲兄弟率部与归队前来的李忠臣于栅内防守。

  弼于城上先见叛军上将李归仁领兵来攻,几番被京杲与忠臣以机弩石炮阻于堑外,不得进取。午时不到,弼忽见已被逼退的叛军之后有众多援军赶到,中间扯着一面“周”字大旗,便知是伪相周挚前来参战,忙从北城调来荔非元礼助防。弼自在城上东北一隅立起小朱旗台,以观两军动向。

  这边元礼率部进入羊马墙,见周挚正使壮卒推土以填壕堑,于是停兵静观,也不令辛、李二部滋扰。贼军见无阻抗,又仗人多势众,加紧推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推近城下,于东、西、南三面各填成八道,以备用兵。又以马车载攻城械具,撞开几处栅墙。

  光弼于城上见贼军步步迫近,本军却无动于衷,不禁疑惑,使人问元礼:“中丞(荔非已累功兼任御史中丞)坐视贼方填堑毁栅,晏然不动,居心何在?”

  元礼反问使者:“敢问太尉意在坚守,抑或出战?”

  光弼回道:“中泽战场狭小,贼我犹如两鼠相斗于穴中,必为勇者胜。本帅实欲出战。”

  元礼又问:“既欲出战,贼军正为我填平沟堑,清除栅墙障碍,某为何阻之?”

  光弼释然,答道:“中丞所思甚妙,某不及。”

  元礼只待栅墙多处被撞开,便将袍袖一挥,率数千敢死之士猛然冲出,挥刀挺戈杀向敌阵,直逼其退后数百步。但见其战阵结实,实不能一次挺进便摧之,不如暂且以逸待劳。于是将“拳头”缩回,退兵墙内,待贼军懈怠之时再行出击。

  光弼在城上看得真切,见元礼战无多时便又退回,疑心因其才接任一镇节度使,欲保留本部实力而虚与委蛇。马上铁面生怒,急命使者以召,欲杀之以儆效尤。

  元礼不应召,使者回报光弼:“荔非将军有言:‘贼与我交战正当紧急,何召某而贻误战机?’故不至。”

  弼于是强压心头之怒,眈眈以视城下。只见元礼之兵虽退聚栅中,乃持戈以待,并无怯阵之态。贼兵望其势,畏惧不敢近逼。相持既久,贼现疲态。此时元礼一声猛喝,手持双矛当先跃出。其部下将士随之鼓噪冲出栅墙,纵横击杀,将几条血路突破敌阵。贼军虽众,阵地狭紧无法施展,倒是相互蹂躏而死者众,无奈急急撤出中泽。

  光弼出城亲迎荔非等诸将,道:“元礼多谋善断,真将才也。然贼军攻南城已是大北,又于中泽失利而退,势必集雄师转攻北城。本帅将亲临指麾,以确保北城无虞。”于是留下元礼及辛氏兄弟留守中泽,以防贼军反扑,自领数十精兵直奔北城。

  弼才由南门进城,便接报贼军悍将刘龙仙正率军在东门挑战,忙登楼寓目。只见城下万人军阵之前,有一虎背熊腰之贼将坐于马背,将右脚抬起置于马颈鬃毛间,斜着身子不住叫骂。

  原来史思明专喜以秽骂夺敌心智。他知光弼一向至孝,侍奉继母卢氏甚恭,更洁身自好,视声誉如命,不近女色,不蓄妾室。于是选胆壮声高之部将刘龙仙,如此这般教唆一番,领兵前来骂阵。

  果真这刘龙仙一见光弼与众将上楼,骂声更高,使两边皆可听闻,且出言越发污秽放肆:“楼上听了,皆言李光弼乃至孝之人,父丧不入妻房。怎知他不入妻房,却入年幼继母之房,直将三纲五常一并沦丧……令前妻气绝,后妻病笃,邻女无愿为其妾室者……”

  光弼闻听怒目切齿,四顾左右问道:“谁愿前去取那丑贼狗头?”

  一旁仆固怀恩握住腰间圆月腰刀,请道:“某取之如探囊取物,愿往。”

  光弼止道:“休令恶贼污血玷污上将军宝刀。另有何人敢往?”

  只听人群中有人高声道:“某愿往!”

  光弼循声张望。左右有人指后面一裨将道:“白孝德自言愿往。”

  光弼召之上前,见他年纪不外二十,一派斯文清秀,戎装书生模样,不禁疑虑,问道:“君须几多兵士同往?”

  白孝德略显拘谨,答道:“末将愿只身前往。”

  光弼颔首道:“君固勇,但本帅不行枉失一勇士。君请直言所需。”

  孝德道:“既如此,愿请五十精骑候于城下垒墙之内,以为后继。见我得手,便一齐冲出追杀。并请城上同时击鼓鸣金,以壮我声势。”

  光弼闻听,抚其背道:“少年老成,当羞罗成!”于是命为其打开城门。

  白孝德一人一马出城,胁下夹两杆特制蛇矛,轻便锐利,不急不缓策马走过护城河吊桥。怀恩望之,对光弼道:“恭贺大帅,此小将大功已成也。”

  光弼怪而问道:“贼我尚未交锋,何以知之?”

  怀恩道:“胜者不在奋勇,而在沉稳。看此小将揽辔神闲气定,如同信步,故知其稳操必胜之数。”

  光弼尤疑信参半,专注贼军阵前。

  那贼将歪坐马背骂得正欢,忽见一清俊唐将骑马徐徐而来,便伸手拉弓搭箭,却见对偏向他连连挥手致意,不似求战,倒似前来投降,遂垂下弓箭,等他上前。

  那唐将行至十步之遥,勒马驻足良久,见刘龙仙口中仍是诟骂不休,瞋目问道:“逆贼识我乎?”

  龙仙斜睨一眼,道:“无名小辈,谁也?”

  来将道:“我乃大唐将军白孝德也!”

  龙仙咧嘴嗤笑道:“尔何方猪狗,敢来刘爷马前通名叫阵!”

  孝德见其绝不在意,忽大喝一声,如犍牛吼地,跃马挺矛直刺过来。龙仙急侧身躲闪,已被刺穿肩臂,手中箭矢砰然坠落。

  城上李光弼看得真切,立命金鼓齐鸣,城下五十精骑随之如猛虎出山,冲向敌阵。刘龙仙受伤不能还手,又不知冲来几多唐军戎马,忙乱中弃阵奔上护城河堤,兜圈欲逃。白孝德哪里肯放,挺矛穷追,终将龙仙挑于马下,割其首级,炫耀于敌阵,昂扬而归。

  贼众见已失主将,惊骇欲逃。忽从阵后涌来千军万马,以为唐军从后包抄,皆欲下马乞降,却见为首一面“周”字大纛,方知是伪相周挚率军来援。立时士气复燃,重聚帅旗之下。

  光弼见贼军此番来势更凶,又见左右部将错愕,便指城下道:“诸君请看,贼兵虽众,喧嚣却无阵形,实不足畏也。不外午时,本帅必胜之。”于是命李忠臣、高庭晖率千人出战那些已冲过护城河之贼军。二将立功心切,身先士卒。但无奈贼众,本部伤亡过半,战到午后,终不敌而退回城来。

  光弼急召诸将商议,问道:“贼众我寡,兵员骤减,不行多方迎敌。诸君观敌阵何方最强?”

  部将郝廷玉道:“某见贼于城西北一隅布阵甚是严密。”

  光弼问:“本帅即遣郝将军出战,欲请兵几何?”

  廷玉道:“五百精骑。”

  光弼只允其三百。又问:“那边次之?”

  部将论惟贞道:“城东南隅也布有重兵。大帅若遣末将出战,请铁骑三百。”

  光弼道:“惟贞出自吐蕃噶尔英雄家族,聪秀有胆力。本帅与你铁骑两百,信不辱命。”又对仆固怀恩诸将道:“君等各率本部抵御攻城之敌,须时时眼观本帅令旗而动。见我徐徐挥旗,则任凭汝等识趣行事,各自为战;若见我将令旗疾速向地连挥三下,各部则万众齐聚,戮力同心,决死一战。凡见有怯战退却着,本帅立斩不饶。”说着,伸手从护卫亲兵腰中抽出一柄雪亮短刀,插入自家靴筒,对众将士拱手道:“干戈交战,危急凶险。某身居三公太尉,断不愿死于逆胡之手而长其威风,挫王师之势。万一战局失利,诸君死于阵前,我即以此刀自戮于城上,决不令君等独死,黄泉路上你我仍是同袍!”

  将士们闻听群情激昂,各部整齐人马,一时鼓角齐鸣,喊声四起,分几路冲出城去,与贼兵搏杀。马上城外灰尘大起,人马放肆,旌旗难分,枪矛争强。

  光弼于城上观阵麾指,忽见上将郝廷玉拖刀只身回奔,大惊道:“廷玉一向作战勇冠三军,此时败回,恐引全线溃退,我之指战危矣!”于是只得忍心命督战使者前去取爱将首级。

  廷玉奔至城下,正遇持刀使者,忙见告:“某因坐骑中箭倒亡,回来换马再战,非怯战而退也!”

  使者即高声回报城上,光弼命其让马。廷玉得马飞身而上,举刀再返战场。

  时有亲兵因见大帅连日接战,昼夜运筹,分兵布阵,难得休眠,便取来一把交椅(可折叠之绳椅,又称胡床),置其身旁。光弼见了,一脚将椅踢碎,怒道:“城下将士正拼死与贼恶战,为主帅者岂可稍歇?”亲兵忙收拾碎椅,唯唯而退。

  弼忽见一处有贼军步步进逼,而本军畏缩不前,急俯身细看,乃是仆固怀恩父子见贼将周挚重兵铁骑,其势汹汹而犹豫退避。弼震怒,立命取那父子人头。仆固玚一眼望见督战使者提刀驰来,急示意父亲。二人重又跃马横刀,分兵两路狂呼杀入敌阵,率先进入决战。

  不到一个时辰,光弼见本军各部越战越勇,贼将周挚却是疲于应战,左支右绌,于是将手中令旗接连指地挥舞。众将见了,一时聚拢合兵,个个身先士卒,咆哮突入敌阵。后面兵众见主将们慷慨赴死,皆无惧色,于是群情昂奋,冲杀陷阵,声震天地。贼众见唐军忽如铁拳出击,来势凶猛,一时阵形大乱,跌撞溃逃。主将周挚不能止,竟自领亲兵数骑逃去。怀恩父子各生擒贼将徐璜玉、李秦授。作战东北隅之郝廷玉因兵寡,追赶败将李归仁不及,使逃往怀州。

  此时正在南城督战的史思明尚不知伪相周挚大北,仍接连发动攻城。光弼命将数十贼俘捆了,驱至黄河北岸,令其寓目。思明见了,知此番河阳之战败局已定,只得含恨切齿,收兵返回白马寺。

  光弼命清点南、北及中泽三城战绩,共计歼敌近三万,俘囚上千。郝廷玉来报,贼将李归仁已占怀州。光弼虑及彼处从北面俯视河阳,若与南面洛阳史思明相呼应,本军不足四万戎马将受十几万贼军腹背夹击,结果尴尬设想,即点兵两千交与李忠臣,道:“兵贵神速,将军乘李归仁立足未稳,一举夺回怀州。此贼曾是君之手下败将,此战必再败于君!”

  果真,两日后得忠臣捷报:李归仁已弃怀州,败归洛阳。光弼着他就地驻守。

  *********

  河阳大胜,飞传朝廷。天子李亨转忧为喜,即颁诏书,参战诸将尽皆封赏,如李忠臣授殿中监并陕西神策军戎马使,天下戎马副元帅李光弼加授司空兼中书令。

  京中闲居的郭子仪闻讯意气勃发,不能自己,即致信太子李豫与前方李光弼,征询若乘此大捷之际袭击范阳可行否。二人回信,皆言若有此举,必令史贼首尾难顾而撤回鸠巢,则两京危机可解矣。子仪得信,底气更足,于是上奏表,愿率近期归队的几千朔方部曲突袭范阳,与光弼成南北犄角之势,迫使贼叛撤军,再图聚歼。并谏言:“贼连战连败,士气大减。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

  李亨览奏,复想起谋臣李泌三年前之奏谏:“我(王师)常以逸代庖,避其锋芒,去剪其疲……命建宁王为范阳节度大使,与光弼相犄角,以取范阳。贼失巢窟,当死河南诸将手……”其时并未接纳,非不认同,实无力也。只因初始即位,天子行营远在灵武,且江淮租庸(国税钱粮)漕运被叛军阻断,调兵运粮皆难通行,故而作罢。子仪今日再谏此策,已非其时可比。正巧太子进宫请安,便征问其意。

  李豫道:“史贼枭怪,僭越称帝,又南下进犯东都,意指西京,其夺我大唐之野心明昭天下。然贼此番倾巢以出,只留其次子朝清镇守范阳。此子骄横,但决无征战阅历,手下兵士不足一万。若使我老帅子仪征讨之,有如牛刀杀鸡,不须重兵即可将丑逆窝穴一举击毁。那些附逆之北兵闻家乡遭创,军心一定土崩瓦解,不待血刃而逃归。父皇天纵智慧,必知此乃天与我时,不行坐失矣。”

  李亨频频颔首,深以为然。待太子走后,正欲使李辅国传中书省拟旨,却接报鄂西襄州将领康楚元作乱,劫掠上供朝廷之二百万缗钱及万担米粮。亨急遣钦差曹日升将军前去招安,楚元拒招,继续为害一方。此燃眉之急,亨恐各地掌兵依样画葫芦,都来乱抢朝贡,只得连日与朝臣商议兴兵平乱,便将北伐范阳之事弃捐了。

  几日后正值“腊祭”,张后邀皇夫来中宫共食赤红豆粥,祭祀释迦成道之日,以期佛缘深厚,祛疫迎祥。席间,张后挨近良人道:“臣妻闻太子近日劝陛下使郭子仪兴兵范阳,颇以为不妥。”

  亨闻之不悦,但仍和颜道:“朕愿闻皇后见教。”

  张后道:“史贼乃一方枭雄,并无深谋远虑,犯我大唐有如以螳臂之锯,毁车辇之轮。况且曾受朝廷封爵,未结深仇大恨。据妾所知,其深恨者只李光弼一人,故欲除之尔后快。陛下若将光弼削职罢官,或流徙偏远,以平思明之恨,一定息兵而去。抑或重归朝廷,也是可期。”

  亨甚不以为然,问道:“撤贬光弼之后,史贼仍不愿罢兵,又将如何?”

  张后道:“宫中神策上将军鱼朝恩知兵法,通易经,可代光弼之职。”

  亨冷笑道:“邺城一战,已见其仅鹰犬之才,只可供驱使而难统御雄师也!”

  张后知皇夫讽她曾一力举荐此内官,怫然不悦道:“此败非朝恩之过,乃因各藩镇节使不平朝廷钦差观军容使,各自为战,以至兵败溃逃,又沿途恣害黎民,祸乱乡里。妾因此更是忧虑藩将们自恃功高,拥兵自重,起不臣之心。”

  亨闻听一惊,忙问:“皇后何出此言?”

  张后道:“臣妻闻蜚语,有人私问子仪:‘唐廷昏乱,人心背向。而将军英才俊伟,威震天下,何不取而代之,强似战战兢兢受人驱使。’更有人言道,朝廷可战者,皆出自朔方故营旧部,只知郭、李,不知皇上。如今陛下将其留养京中不外数月,却又召集失散部曲近万,足见其一呼百应,可令天下。似彼等功高盖主之骁将,岂甘永作池中之物?那安史二贼皆为上皇宠信之封疆大吏,君恩齐天,仍不守为臣之道,并作妖孽,颠覆重器,僭越称帝。反观朝恩等内官日夜侍君之侧,名为奴婢,实似家人,生死相随之情,远胜骨血。那朝恩本可以只在宫禁内行走,安室利处,却以君事为己任,周旋于悍将骄兵之中,忍辱负重,甘为陛下之舌眼。那起言说朝恩不宜领军者,可有为君上赴死之心耶?”言罢目光灼灼,逼视皇夫身旁侍立的李辅国。

  那显宦见状,知张后疑他对皇上进诽语,心中且惧且怒,忙跪于帝前道:“圣人明鉴,老奴何曾言及朝恩不是。只道郭令公面对挑唆,正颜厉色以拒,忠心维护皇权。此亦非老奴一家之言,朝廷百官无人不知郭公胸怀忠亮,以身许国之高义,为历代君王可遇而不行求之纯臣也。”

  张后从未听过这权倾朝野的大阉人如此盛赞他人,十分讶异,却也无话可说,只娇嗔满面望着皇夫。

  李亨其实乐见爱妻宠宦相斗,因而望其卵翼而争献忠心,他便可居高临下操控。但见皇后近来越发肆意斗胆,果真置喙朝政,今日竟妄议帝国两大中流砥柱,实在可恼。其言虽说中他久蓄心中之隐忧,但口气之恣肆却令他心生芥蒂。于是含糊道:“今日豆粥极是绵软,甚适朕口。本当与皇后共祷佛祖,然宰相第五琦接连三次上奏,要铸新钱币乾元钱与重轮钱,与上皇朝之开元钱共使流通,以解币荒。兹事体大,需与群臣共商,不能久留中宫,还请皇后见谅。”言罢,不管爱妻花容变色,由辅国扶上玉辇,径自离去。

  路上李亨问道:“朕与太子议北伐范阳,并无他人在场,怎的皇后便知道了?”

  辅国忙上前答道:“那日紫宸殿上原只有陛下与太子,并老奴君臣三人。中间曾有鱼朝恩因禀报禁军琐事,入殿候旨,怕是听了些言语去。”

  李亨作色道:“朕固知朝恩忠心事君,屡屡准其所请。然难免得寸进尺,竟使皇后一再为其发声。卿为师傅,该时时警训之。”

  辅国心中暗喜。唯唯允许。

  李亨又道:“史思明乃凶顽狡贼,非光弼不能制之,朕欲越发赏赐。子仪所奏北伐范阳,暂且罢议。”

  唐皇此时万想不到,其金口吐出“暂且罢议”四字,将李光弼等人浴血苦战赢得之灭贼最佳战机丧失殆尽,帝国再现累卵之危。此是后话。

  *********

  再说郭子仪上奏北伐,静待几日,仍如石沉大海,不见敕书,也不得皇上召见,深恐有失战机,于是换朝服进宫面君。来到大明宫前,正遇王强林带禁军当值,即请代为通禀。

  纷歧时李辅国出来,笑盈盈对子仪道:“圣人已览令公奏表,知公虽闲赋京中,仍心系国是。然近日朝务冗繁,边镇频起兵乱,圣人难以北伐为首要,还请令公自回,修身养息,安享天伦。”

  子仪心有不甘,固请面君以陈己意。然辅国揖别,扬长而去。子仪只得怏怏回府。

  郭府夜膳过半之时,王强林伙同郭暧前来蹭食。瑞芝夫人正与爱女郭和兰陪良人用膳,见他二人进来,忙使二管家郭义招呼厨下更添菜肴。女郎和兰芳龄十六,生性羞却不愿出嫁。子仪匹俦因她是幺女,敬服备至,并不催她。见小哥郭暧与其威武主座进来,忙避席欲走。

  郭暧拉住她笑道:“怎的八妹又要走,王将军已是常客矣。”

  子仪也道:“强林与暧儿情同弟兄,兰儿也可认作义兄。”

  和兰不语,怕羞自去。郭夫人微笑审察强林,告辞去了儿媳稚侠房中。

  这里膳后,三人至书房用茶。强林问道:“令公今日入宫,可是为着北讨范阳?”

  子仪道:“圣上自有兵甲在胸,某尊圣命而行。”

  强林道:“日前听闻鱼朝恩在禁军中传言,令公已失圣上欢心,不光收回兵权,连举荐的一个小小县令都不得选用。此等离间君臣之言,也是有意中伤令公威望,令人不齿。”

  子仪泰然道:“王将军应为某庆幸也。圣上常被镇边武将挟制,不得已而有求必应,看似恩宠,实乃怀疑。圣上禁绝某之举荐,实为视某如心腹手足,另眼相待也。”

  强林释然,颔首道:“令公真乃明月入怀,敞亮漂亮。却又听李辅国言道,那鱼朝恩竟游说皇后为其进言,欲取代李太尉坐镇河阳。幸而圣上禁绝,否则京城危矣。”

  郭暧插言道:“此宦竖竟欲以羊易牛,不知天高地厚。”

  子仪大笑道:“暧儿学不求精,乱用典故。为父要你读史,可有些许感悟?”

  郭暧道:“已读司马迁之《史记-伍子胥列传》。”

  子仪浅笑对羽林将军道:“适值王将军在座,与某共听孺子谬论,如何?”

  强林拍掌赞同。

  暧腼颜道:“太史公盛赞伍员为父兄之枉死雪恨,含垢忍辱十余年,终将对头楚平王掘墓鞭尸,乃是弃小义,雪大耻,终究垂名于后世,尊其为烈性大丈夫也。然儿子对此说颇有存疑。”

  子仪道:“可说与为父一听。”

  郭暧凝神思忖,片刻方道:“依司马氏所言,伍员乃天下至孝之人。只是儿子读到员去国之时,曾与挚友申包胥诀别,言道:‘我必覆楚!’包胥道:‘我必存之!’后伍员果借吴王阖闾之兵灭楚,将杀父对头鞭尸三百。此时申包胥逃难在外,托人叱他此举太过,违背天理。伍员回道,其命有限,偏要倒行逆施。包胥于是求救于秦哀公,不许,遂连哭七日七夜,不停于声。哀公怜而遣兵车救楚驱吴。儿之惑在于人应效仿子胥之大孝,抑或申胥之大忠耶?”

  强林闻听颔首道:“我也曾读列传此节,只是感佩伍子胥独忍垢耻,立志报仇,却未深思如此。今愿闻令公释疑。”

  子仪沉吟少时,道:“曾子曰:‘事君不忠,非孝也。’三纲六记之首曰:‘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某观伍员非真孝也。楚王残暴,员可投他国,以延血脉。彼却引吴伐楚,为偿其一家之私仇,而令祖国万千生灵涂炭。无辜者何罪之有,岂非丧心之小人耶?某若是其父,必不愿与之九泉相见。似子胥有勇而无礼,一意孤行掉臂道义,只知有亲不知有国,仇一人而戕一邦,自以为行大孝,实为荼毒宗社,行小孝而灭大义,某不欲子孙效之也。”

  郭暧仍带疑色问道:“然《礼记》曰:‘父之仇弗与共天。’伍员又怎能忍下?”

  子仪道:“戴圣此言,只涉关民间及邦国间之仇,不适君臣。一国之君统御四海万民,凡事难一一明察。君侧又偏多小人,摇唇鼓舌以惑圣听,巨猾似忠以固宠信。故为君者多疑怀疑,乃天性。古有‘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之说。然忠臣难为亦不难为。遇邪臣欺君罔上,蒙蔽圣听,自可敬而远之,再作申述。或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便可释怀,不因私仇而智昏。又为臣者是君之臣,更是社稷之臣。《礼记》曰:‘以事父之心以事君,即是敬国。’由此忠君方能爱国爱民,忠君即是以天命皇权为依托,求仁得仁,一展自身雄心宏图。”

  强林为子仪添茶,听他又道:“某自幼立志尽忠报国,练文习武。侥幸于武皇朝得中首科武举状元,更是意气勃发,投身军旅以求功业。然今后三十余年微功虽有,勋业无缘。不期安史二贼突起逆乱,太上皇慧眼独到,敕命某破例居丧之制,率兵勤王。某于是受命于败军之际,奉旨于危难之时,方得有收失地,复二京之建树。当今圣上更是托某以家国。凡申报之军需粮草,无不倾国力以供;凡军秘密事,皆与某商议,常似古圣贤扫榻以待,移樽请教。某眼见圣上为荡除妖逆,廓清寰宇而寝不安席,食不知味。如此两代明君宽仁进取,励精图治,为亘古难得,实乃臣子之大幸也,岂可不报以赤心耶。”

  子仪说到此,已是泪光点点。

  听者二人中郭暧犹可,王强林不禁肃然起敬。心想自灵武拥立至扫凶除逆,与令公相处近四年,亲见其应变将略,伐谋尔后战,战则勇为士卒先,每每奉为师表,仰为父执。今又聆听这一番肺腑之言,更见其高义亮节,于是由衷道:“闻公一席教,似读圣贤书。日后还要常来讨教,令公莫嫌门生冥顽。”

  子仪呵呵笑道:“似王将军这般雄健儒雅,颇有乃祖遗风,故为帝国栋梁,朝廷倚重。小儿郭暧年幼少知,还望将军亦师亦友,常加训诫。”

  强林笑道:“虎父无犬子,英雄出少年。在下早视令郎为兄弟,为师则不敢也。”

  宾主相谈甚欢,一个时辰后方尽兴告辞。郭义送客,有意无意朝花厅那边绕行。郭暧正在奇怪,却见嫂嫂稚侠正同八妹在那里弈棋。只听得一声脆音道:“起东六南十置子。”另一娇音道:“起西七南十二置子。”

  暧忙扯住强林道:“已往瞅瞅。”不由分说拉了就走。郭义拱手自去。

  无巧不成书,那王强林恰是羽林军中有名棋痴。平时见人对弈便走不动,不妥值时便邀同好之僚属在营中布棋。又常求教于宫中首席棋待诏王积薪,得其亲授《围棋十诀》,被赞已达邯郸淳所设九品制之“四品通幽”(一品入神最高)。只是近日此老儿旧疾复发,已请辞宫中奉召。同僚棋艺不精,羞与之对。郭暧只喜观棋,不愿下手。他早已心痒手痒,听得那姑嫂棋语在行,欣然随郭暧进了花厅。

  郭家儿媳稚侠见两人进来,忙对郭暧道:“嫂嫂已输八妹两局,六弟助我!”

  暧推辞道:“我只观棋,上不得阵。王将军倒是下得一手好棋,何不教授几招?”

  稚侠顺势搭音道:“便请王将军不惜见教。”说罢起身让座。

  强林先还谦让,但见棋局新布,又看和兰小娘子手执白子,眼中似含期待,并无先前怯避之态,便爽然坐下,摸出黑子。

  强林初时因对方是女流,不甚用心应对。谁知和兰之棋形薄而灵活,不到半个时辰竟赢得一局。强林大奇,第二局便不敢掉以轻心,布起厚重之局,一炷香功夫即扳回一城。第三局也是强林轻取。和兰意犹未尽,欲再结构。郭暧知强林棋艺了得,怕小妹连输,失了颜面不得开心,便道:“恐营中有事,我等且先走,七妹下次再赢王将军。”又递眼色给强林。后者会意,忙起身向那姑嫂告辞。

  回营路上,郭暧笑道:“不想四品妙手今日输我家妹一局。”

  强林也笑道:“某从未弈棋女流。令妹之棋道与棋德俱佳矣。”

  郭暧又问:“可入品否?”

  强林道:“令妹棋艺不在六品小巧以下。”

  是夜,王强林不知为何难以入眠。一合眼就见郭和兰那执棋纤指,修长柔细,似曾相识。入梦之后,就见去世母亲正教授幼时的他如何着棋,飞、尖、跳……母亲执棋的纤手恰似那郭府小娘子……

  他哪里知道,那小娘子也是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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