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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仪

第二十二章 情至百合症

千古忠武郭子仪 丹娃 11252 2021-09-02 19:38:14

  公元760年上半年

  腊祭已过,元日才至,又是迎新送故的上元节。虽经连年战乱,也难减皇都士族庶民之喜庆情致。一入夜,只见街衢里行舞踏歌,商区灯市辉煌。开元盛世时五万花灯之巨楼虽不再现,那街头巷尾之鼓乐百戏却重又上演。即是不妥值的宫女内官们也获准出宫,挤在少男少女中手舞足蹈。

  此时大明宫墙外太平鼓与龙狮舞的喧闹,倒衬出紫宸殿里可闻针落的寥寂空旷。侍立于天子身旁的李辅国愁眉锁眼,暗自心焦。

  自那日与张后共食腊祭豆粥,天子回来渐见倦态寡语,行动迟缓,且夜不安枕,既使平素喜爱之珍味佳肴置于面前,也是勺箸懒动,浅尝辄止。近半月来已罕去皇后及四妃宫中走动,“九九而御”更是停了。专司圣上侍寝的女史每日必来请旨,皆被一句“朕今夜览奏”挡回。

  辅国见状难免忧心忡忡。多年来从陪伴太子历尽磨难到拥立称帝,看够他在父皇威严雄武之前那种战战兢兢,惶遽不行终日之病态畏缩,总以为终于君临天下,今后尽消胸中块垒,心宽意扬龙体渐康。怎想兵祸绵延,天灾连年,不得稍安。即是他朝政处置可谓英毅坚决,甚得文武百官尊崇,却只有身边近侍知道,下朝后扶他上乘辇时已是面颊潮红,玉手握汗。回寝宫帮他褪下龙袍,又见贴身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辅国略识望诊,天子阴衰气虚已是不争。那日宫中专长郁病的王御医私对他言,圣上因常年苦受忧思悲恐惊侵扰,伤了要紧脏腑。然百脉一宗,故罹患百合之症,非时时宽慰疏导不能病除。

  此时他听宫外传来鼓乐欢声,便轻言轻语对呆坐龙椅的天子劝道:“圣上连日批阅奏表,年节都无意理会。若是不喜宫中庆典老套无趣,老奴愿陪圣上去含元殿登高,放眼全城焰火,与民同乐。”

  只见李亨眼中亮光一闪,却瞬间即逝,指御案上散置的奏章道:“此皆朝臣请治宰相第五琦新币乱市之罪。告其令时价飞涨,民不聊生,盗贼四起如广德(安徽)之陈庄等地,谅非空穴来风,危言耸听。朕正苦思如那边置,卿有何见识。”

  辅国见天子对其劝言并不领情,只得答道:“老奴前日也听得博陆郡(北京平谷)同乡言道,乡县里不光可见开元钱与乾元重宝并重轮钱混用,另有伪燕朝铸币‘顺天之宝’及种种私铸钱币杂于其间,而至物价杂乱暴涨。加之去岁大旱,关中已是斗米七千钱,粮仓江淮也涨到一千五,皆为平时之十倍价。黎民饥馑无助,故而怨声载道,甚或鸠合成贼。老奴与宰相第五琦并无嫌隙,但天下民怨因他而起,其罪不行不惩。”

  李亨闭目默然,片刻道:“即传中书省拟诏,宰相第五琦有负朕之倚信,薄国靡费,聚敛尤繁既罔上而取容,亦害下而恣怨。姑念其初心不恶,只降职离京,无诏禁绝私回。”

  辅国知第五琦所作所为皆得天子赞同批准,此时不外用些罪名,将其高举轻放,以平朝议,便急遽记下,道:“今日仍是上元休假,明日降旨不迟。老奴只看圣上一人为山河社稷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实不忍也。”

  李亨闻言抚胸长叹道:“山河,乃朕一人之山河。虽有文臣宣力,武将效忠,然令四海升平,社稷万年,乃朕一人承负之天命,至死方休。如今军国之事纷繁,动乱此起彼伏,朕每日早朝晏罢,尤恐有遗,不敢须臾自纵。想高祖之大业何等艰难而得,必当艰难守之。只是不知天假之年于朕几何。”言罢,竟掩面而泣,呃逆连连。

  辅国忙宽慰道:“圣上正值春秋壮盛,又承诸先皇冥冥中护佑,得乾坤大定,史逆将除,天下莫不诵念祈福,圣上必得乔松之寿也。”

  话音未落,只见李亨伏在龙椅上辗转不安,口中呻吟。辅国大惊,疑是王御医所诊之“百合症”发作,忙将他扶上龙榻,正要唤人,正巧一个十六、七岁的内侍捧茶进来。辅国见是太子府程元振荐来的新人邢延恩,一个极清秀伶俐又识文断字的青年宦者,急命他去太医署召王御医。

  邢延恩很快领御医进殿,辅国甚是奇怪,问他:“王御医今日当值?”

  延恩道:“不妥值。小奴供事太子府时曾去他家延医,熟门熟路,适才即是直去他家。”

  一时望闻问切已毕,御医伏奏道:“陛下乃因素常拂郁不舒,心绪不宁,近又国是战事日夜烦忧而至郁火熏肺,举身皆痛。可喜陛下盛年华茂,故无须过虑。臣用百合知母汤加减,以清心润肺,补阴安神,连服三日后可改为需时再服,便无大碍。只是陛下须静养数日,免过劳方好。”

  辅国命延恩即随王御医去御药房取药来。不提。

  几日后,李亨已见大好。辅国却以御医嘱圣上不宜“案牍劳形”为由,矫诏将第五琦贬为忠州(重庆忠州)长使;又将素不愿依附的御史医生贺兰敬明诬为琦之党羽,贬为溱州(重庆西南)员外司马,二人皆连降六级。复授多名投其门下之武将为诸道州郡之节度使。但闻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节度使韦伦离京上任时对友人言道,实耻于拜谒宦竖,即随意问了个“德不配位”,贬至秦州(甘肃秦安)防御使,从二品大员直降为七品小官。

  李亨于事后方得其奏,心中大为不悦。但念“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自身又常感力不从心,每日奏章批阅不久,便已是冷汗淋漓,手抖难以握笔。而辅国却是屈指可数的忠心效命之人,只得隐忍不发,反赞其为股肱贤臣。由是辅国越发权势熏天,朝臣趋炎附势,指鹿为马者大有其人。

  然这宠宦虽丑人得志,“见朝士,皆颐指气使,旁若无人”,心中隐患却与日俱增。自听得天子疑患“百合之症”,即遍查医书,竟惊见书中有言,病患终因虚劳猝亡于心肾癃闭,不禁冷汗夹背。他知天子如今因病体无奈,心实不甘任人越俎代庖,待龙体稍安,又将亲恭亲劳。若是勾起旧病,万一如书中预言之“朝发夕死”,神龙殡天,以他一向作为,必成众矢之的。然最易置他于死地者只有两人:上皇与张后。

  较之才入天命之年即伤神体虚的儿天子,年逾古稀的上皇仍是整日笙歌燕舞,亲御爱马,从心所欲;又深究养生之道,着意颐养精神,平和腑藏,故矍铄如五十许。若是与儿皇并立,不似父子,倒似兄弟。其身旁又有龙武上将军陈玄礼,宠宦高力士,皇妹玉真公主,及伶俐宫女如仙媛等逾百旧时内侍忠心呵护,只怕高寿可期。今皇若不幸寿不如父,乘鹤先去,眼下看似无所事事的上皇,到那时肯定复归大位,入主朝堂。辅国自知在上皇龙目中不外草芥丑类,若追究起来,又是灵武拥立的主使,下场无须细思,已觉毛骨悚然。

  复看张后,虽曾是同路,憎恨上皇,却日渐跋扈,果真干政,颇似作起武皇大梦,与他李辅国已是渐成陌路之人,近日更有势不两立之态。细思则惶遽不行终日。

  *********

  辅国连日翻肠搅肚,思想皇权乃是李家之物,勿论谁先得手,他这前朝宠宦只得生杀由人。然“天之未阴雨,砌彼桑土,绸缪牖户”,岂可坐等厄运临头。只是今皇尚在,皇后是其心爱,不易摆布,而上皇却是其心腹之疾。非其不孝,乃因灵武自立,愧疚良深,更恐再生玄武之变。

  辅国想得清楚,盘算主意顺风吹火,先与李隆基作对。

  辅国因不能须臾离开大明宫,必得机敏又看似单纯无邪之人,常去兴庆宫走动,窥察上皇消息。那清秀可人之少年内侍即是不二人选。

  那日他趁空将邢延恩叫到背人处,道:“圣上至孝,因朝政繁冗不能亲自问安上皇,指派你每日一早即去南内代行致意,回来给咱家禀报。”

  延恩不解道:“小的问安甚是在行,只是不知五父要小的报禀何事?”

  辅国沉吟道:“只将上皇所言并所见之人报来。”

  往后几日,延恩回报只是上皇与其梨园子弟教授舞乐,或与老宫人闲谈宫闱旧事。辅国听得无味。直到那日他报来:“上皇近日时常忖量先贵妃,只道‘她为三郎在马嵬坡成了孤魂野鬼,实在可怜’,频频遣兴庆宫内官前去马嵬驿贵妃坟前祭扫,还与玉真公主商议,要将妃子墓迁至关中五陵原金粟岗,重新安葬。”

  辅国怪之,问道:“为何要迁到彼处?”

  延恩到:“小的也问如仙媛姐姐,说是上皇早年拜谒先皇五陵时,行至桥陵,见此岗有龙盘凤翥之势,曾道:‘吾千秋后宜葬此地,得奉先陵,不忘孝敬矣。’小的斗胆猜来,上皇要与贵妃香魂在此岗重逢哩。”

  辅国听延恩称那老宫女如仙媛为“姐姐”,想他不多年纪,已是人情练达,才去南内行走几日,便得人心,于是更添喜欢。到听得迁坟之事,却转起念头来。以他之心,思度上皇闲居南内,日有亲妹旧臣相伴,轻歌曼舞相娱,夜有娇艳梅妃侍寝,好不逍遥也。却有两桩透骨钻心之痛一直挥之不去:一是身为大唐天子,只为保自身性命,竟忍痛将心爱皇妃交由羽林兵士就地勒死;二是那曾不被他看重,只会唯唯称是的懦弱太子,竟出人意料擅自称帝,聚兵扬威,矫制以令天下。虽厥后他经审时度势,见木已成舟,只得顺水推舟,亲与黄袍加身,却又怎能心甘。然皇权既已交出,覆水难收。唯有将爱妃孤魂迁入自己择所陵寝之地,方可得些慰藉。

  只是咱家岂能任你如意惬心,威慑长存。

  半月后,辅国将一只手鞠球巨细,鎏金葡萄花鸟纹熏球交给邢延恩道:“咱家为投上皇迁杨妃宅兆之意,日前已遣人前去勘察。不意马嵬突发山洪,将坟茔冲刷一空,只寻得妃子昔日所佩香囊一只。你去南内奉与上皇,获其欢心,必得重赏。”

  延恩领命而去。纷歧时神色沮丧回来报:“上皇睹物大恸,捧香囊泣道,此乃贵妃心爱之物,因所携沉檀合香,香气时而似凉似甜,时而芬芳浓郁,囊内体机关常平,香不散漏,故妃常佩于身,与其体香相得益彰。上皇哭罢,又直去宫中沉香亭祭酒祷祝。听如仙媛姐姐道,此亭乃因先贵妃酷爱沉香之气味,专重新罗岛国运来香木建成。如今人去亭在,上皇焉能不痛。”

  辅国闻听正中下怀,心中暗喜,嘴上却惺惺道:“上皇原是多情天子。咱家听说圣驾返京出蜀之时,路过杨妃身亡之地,不忍就离,留宿马嵬驿站。是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间忽闻雨声与铃声隔山相应,以为天悼妃子,即时采其声作《雨淋铃》,以寄遗恨。你今日送上香囊,一定深慰圣心。”

  延恩却道:“小的不知圣心慰否,但见梅妃面色十分不悦。”

  辅国得此意外之报,忍住没笑作声道:“这也难怪梅妃,已死之人尚可一争圣宠。”

  几日后,延恩又回道:“只因近来上皇时常玩赏香囊,忖量杨妃,梅妃着恼,终日锁眉苦脸,怏怏不乐,不理不睬。上皇无奈,只得将香囊藏于袖中,待梅妃不在眼前时,方取出鉴赏。又有画工新进《太真写真》摹本,也只悬于别殿,不令梅妃得见。上皇进殿独赏,常唏嘘不已。”

  辅国听了,知道日前重聘之画工果是丹青妙手,心下自得,却问道:“就没人劝慰上皇麽?”

  延恩道:“上皇身边众人可是尽心哩。小的常见玉真公主将前来觐见的文人新制诗词送上,引上皇亲自谱曲,宫人传唱,博得圣颜一笑。也曾见如仙媛铺排便宴,待郭英乂等旧臣老将同上皇闲叙往事,宾主尽欢。陈将军与高力士还设酒食于宫墙之下,招坊间士民瞻仰圣颜,欢呼万岁,与君说笑。小的还听说上元节时,众人还陪上皇通宵观灯赏舞,君民同乐哩。”

  辅国听了心中一沉。暗想那日咱家也劝圣上赏灯释怀,不想百合症病发,只幸亏充斥药味与清冷的寝宫渡过。

  又是几日后才见龙体复安。忽传襄州将领以张维瑾,曹玠为首作乱,起因就是山南东道节度使韦伦无过遭贬,部将恼恨不平。乱军杀了前去劝阻的襄州刺史翙,事态急转直下。辅国正恐天子追其矫诏贬黜镇边上将之责,幸得京中闲居的郭子仪闻讯急奏朝廷,荐殿中监兼御史医生来瑱任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节度使,圣上准奏,方将事情掩过。且喜那来瑱于军中威望甚高,到任之后兵不血刃,就令叛将张维瑾等人拱手而降。此事令辅国对子仪愈发肃然起敬,心想令公保得大唐山河,即是保得咱家立足之本。他虽从未趋奉咱家,却也未曾有过龃龉。看他超然远之内官,也是明智之处。再想他与当今储君李豫更有同袍之谊,日后新君临朝,若要恒久腰金衣紫,不令鱼朝恩小竖子争宠,这郭令公须是值得咱家着意笼络袒护哩。

  才有几日人宁事息,不想张后又来生事。

  那日天子夜间睡足三个时辰,早膳吃了御药房配制的山药莲子羹,便要了昨日奏表来看。才批阅过两道急奏,张后姗姗进殿。见皇夫精神甚好,便挨着坐下,口里即滔滔不停。先道佋儿新岁依旧病体缱绻,久药不见起色。又道圣躬劳倦,时有不安。转而又言连年天灾,史逆仍在恣意放肆。云云。

  李亨放下手中奏本,郁郁不乐问:“皇后有何见教?”

  张后道:“依臣妻看,家国动乱,皇室不安,皆因上皇信道不信佛,将太宗天子制下的皇家老例‘三十年一迎释迦真身佛指舍利’忘却了,故佛祖不佑。臣妻请陛下将扶风城秘诀寺地宫中之佛宝请入内道场供奉,以祈祛病、息灾、平干戈。臣妻到时要仿效武皇捐钱币,舍绣裙,以示心诚。愿陛下准请。”

  李辅国一旁见天子听得勉强,知他实无心力于隆重祭典,便翼翼小心道:“禀皇后知道,上皇前日旨意圣上,要遣使者寻访仙师罗公远,道他曾一路护送上皇幸蜀,深慰圣心,欲迎入南内供养。圣上以兵戎未消,四方不宁,寻一游方羽士难如大海捞针,婉言搪塞已往。此时若放肆办起佛事内道场,只怕上皇不依。”

  张后一听勃然作色,立起凤目道:“将朽之人,怕他何来!且圣上金口未开,要你一个宦竖利口喋喋耶?”

  辅国忙颔首低眉,黑暗切齿。却听李亨无奈道:“卿可依皇后之意,诏太常寺筹备大内灌顶道场,敕京中崇福寺主持法灯三藏,与宫内中使一同出京,至扶风与凤翔节度使崔光远与会。崔府尹日前连获泾州(甘肃平凉)、陇州(陕西陇县)及普润(陕西凤翔所辖)大捷,朕将护送佛骨以作嘉许。”

  辅国唯唯,躬身又问张后:“老奴即去中书省传旨,敢问皇后尚有何懿旨,老奴一并去办。”

  张后不假思索对皇夫道:“臣妻观二皇子赵王李系刚果英毅,仪容雅似陛下。如今已封天下戎马大元帅,身负国祚。臣妻以为宜改封越王,加食邑一千户。”

  李亨疑惑道:“系儿已食邑一万户,太子为亲王时亦是一万户……”

  张后不等皇夫说完,便对李辅国道:“就依圣上旨意,改封赵王李系为越王,加食邑五百户,速去传旨。”

  辅国正在狐疑张后为何一改对成年皇子的憎恶而为赵王争封,却见天子已经勉强颔首,只得速奔中书省。

  因恐张后背后生事,辅国传旨后,一路不停赶回紫宸殿。那里邢延恩正服侍天子服药,见他进来,忙以目示意。辅国不解,只听天子重重咳嗽一声,道:“有人举报你那徒子马上言受贿,为人求官于兵部吕侍郎。朕已传旨将马上言立即杖毙,吕侍郎由兵部转至太子来宾。你可该严加管制门下徒弟了。”言罢,使延恩扶上龙榻。

  辅国惊疑,连声谢罪。直到天子已闭目无声,方将延恩拉到殿角,轻声问道:“谁将此事说与圣上?”

  延恩摇头道:“小的不知。只见皇后才出寝殿,就有殿中力士急传圣上的知母百合汤,小的忙去御药房端来侍奉。”

  辅国听了嘴里不说,心中认定必是张后得了密报,不动声色将马上言贪贿之事奏报圣上,使遭横死。那马某本是他一力栽培之心腹察事,朝廷中巨细官员之过失,多由其探得来报,以作推讯取决。他即随己之好恶恣意处置,对外却称是圣上敕制,百官无敢异议。想来今次张后进言杀马,意在威嚇:任你宦竖权倾朝野,怎敌我皇后耳边吹风。

  辅国一时无可奈何,只好暂将这锥心恨事压住,静待时机。不提。

  *********

  再说此时已无兵符的郭子仪在京中身闲心不闲,常命管家郭义去朔方进奏院取邸报来看。这日正读到凤翔节度使崔光远自四月初与羌、浑十万犯唐雄师交战,连获大捷,半月后再败党项胡兵;又有平卢戎马使田神功报捷,以五千精兵攻陷万余史贼精兵扼守之郑州,截断其洛阳以东部署。

  子仪读罢甚为欣慰。戍守西北领土多年,他素知胡羌各部落垂涎大唐富土,时时窥探,伺机掠夺。得知唐军王师正在东部与史贼僵持,无力西顾,便要蠢动,长安于是在东、西两面受贼威迫。幸得崔光远、田神功两员帝国上将破此危局,令人额手称庆。

  那日子仪正在闲看几个土工修缮后院衰墙,笑道:“某看汝等补墙,一如率兵灭贼,几抷泥浆猛扑于烂墙之上,几番重抹,便将烂处遮没,复旧如新也。”

  众土工听得眼笑眉开,道:“郭老爹心里眼里只是除逆灭贼。某等皆曾与安叛贼军厮杀,因伤致残遣归家乡,无一日不望干戈早息,安度余年哩。”

  子仪颔首道:“可望,可望。”

  这时,已授银青光禄医生兼太常卿的家中宗子郭曜近前道:“父亲可知圣上今日连颁四道诏令?”

  子仪颇感惊讶,道:“为父一早便在后院走动,尚未接看邸报。曜儿可替为父一一道来。”

  郭曜展开手抄诏告,念道:“第一诏,为祈今岁五谷登衍,蚕麦善收,改年号乾元为上元,大赦天下。第二诏,赵王李系自授天下戎马大元帅,克宁邦家,尊兄友弟,宜改封越王,加食邑至一万并五百户。第三诏,古姜太公吕望辅佐武王灭商纣,股肱周室,师保万民,独善其身,兼利天下,功名千古,堪称为臣者之万世师表。为彰显圣人,以励后世臣子,追谥太公‘武成王’,改封太公庙为武成王庙。”念到此处,郭曜停住,浅笑望着父亲。子仪奇怪,问道:“为何止读?”

  曜道:“儿子想起适才在太常寺缮写诏告,听身边少卿议论道:‘我朝郭令公颇有吕望遗风。’”

  子仪颔首道:“为父谨遵夫子之言:见贤思齐,见不贤而自省也。第四诏又是如何?”

  曜道:“第四诏与我太常寺相关。诏曰,为祈圣上龙体康健,兴王李佋玉体安泰,并早灭逆贼,天下复宁,宜遵太宗天子所制‘三十年一迎佛’,敕谕四月二十八日讨好秘诀寺佛骨舍利入皇宫内道场,作佛事礼拜。儿看今日已是四月十一,探询得崇福寺僧人法灯等迎佛一行已在阿育王塔前行道七日,开启塔宫,将佛指宝函取出,此时正在回京途中。还听说沿途黎民闻听欣喜若狂,呼儿唤女迎跪路旁,撒香花粟谷于地,祈求佛光普照,消灾祛难,令人动容。”

  子仪轻声叹道:“黎民遭难久矣。”

  是日,子仪奉召前往大明宫内道场共襄佛事。不想途中巧遇老友颜真卿,忙迎道:“只知君任浙西视察使,不知几时回京来?”

  真卿笑道:“圣上敕旨,授我刑部侍郎。昨日入京,便奉召今日入宫礼佛。未及拜望令公,陪罪。”

  子仪又问:“浙西无事耶?”

  真卿道:“尚且稳平。此番去职回京别任,只因我察觉淮西副使刘展为人刚愎自用,近又放肆募兵,颇见反意,我命浙西砺戈秣马,早作预防。不期江淮都统李峘责我望风捕影,上奏朝廷将我迁出浙西。”

  子仪笑道:“颜平原本是与佛有缘之人。君之五世祖推《颜氏家训》,要子孙兼修戒行,留心诵读。君又素与高僧交密,此番一进京,就巧遇礼佛盛事,岂不行喜可贺耶!”

  真卿大笑道:“令公知我也,请同行。”

  两人并肩而行,一时已到大明宫门前,就有内官前来引路至新搭建的道场。只见在京大员足有千人,已依班列队道场之前,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郭、颜二人正与近旁王公臣僚相揖致意,就听得一阵笙箫齐鸣,传来清越悠扬之佛乐。众人延颈以望,见走来皇家崇福寺几十名佛音乐工。其后几百名寺僧护拥着那位端捧佛骨宝函的法灯三藏,边走边向两旁挥洒净水香花,僧人们众口同声,念念有词。

  子仪听身边一位年迈皇室爵爷叹道:“噫,眼看已比不恰当年武皇礼佛之抛金洒银那般盛景矣!到底连年兵乱天灾,国力衰微也。”

  其旁有人问道:“可知上皇今日君临否?”

  那爵爷道:“上皇遵奉老子李聃之玄门。殊不知那《霓裳羽衣曲》即是采道家《步虚仙乐》之精要而成。日前听南内高力士道,上皇很为今上未遣人去寻清仙道仙师罗公远而气闷,不愿来迎佛骨哩。”

  子仪听了。心中暗叹。忽闻见香烟氤氲飘散,不停如缕,阵阵奇异之香气令人顿觉心清脑静。随后那顶意喻荫蔽万民的黄盖伞巍峨缓行而来,伞下天子亲手捧香,身旁有京中密宗圣僧不空三藏伴行。子仪听说这位僧人乃是西域狮子国(斯里兰卡)人,不久前曾入宫为天子行“轮转王位七宝灌顶大法”,以求佛佑龙体。然此时却见圣躬肌骨憔悴,步履滞缓,面色比前次觐见时更显苍白无华,神情颇为模糊。子仪马上寸心如割。

  只听真卿低声问道:“可知皇后手中所捧何物?”

  子仪望去,见张后走在黄盖伞旁,手中端捧一段白绫,上有猩红密密点点,也是疑惑。却听有人高声道:“听说皇后为祈圣上寿如南山,不损不崩,连日刺血写经。那白绫上应是那血抄《无量寿经》哩。”

  说话间,道场传来丝竹嘹亮,谐妙如神,木鱼铙钹金声动肠。再看那佛指宝函已端放在法事主坛上,待帝后仪仗并太子等皇室贵胄已到坛前,佛乐更起,隆盛庄严。只见众僧各持法器层层环立,法灯三藏满面虔诚,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又伸手在门生恭奉的香汤盆盥洗一番,挥洒甩干,便将宝函郑重开启。与此同时,罄鼓齐敲扣人心弦,赞佛歌声抑扬顿挫。场上公共皆肃然静听,不闻一丝咳嗽。

  子仪离法坛不远,又常年骑射,练就目力极佳,能视百丈之远,秋毫之末,此时清晰看见法灯僧人从外层铁函中捧出一精制鎏金银函,其上群佛造像活龙活现。又从银函里捧出一雕花檀香木函,函角包银,熠熠闪闪。内层再出是一水晶椁,椁身雕有栩栩如生之观音坐像,椁顶镶嵌红、蓝宝石各一颗,莹洁美丽。只见法灯再将顶盖轻启,捧出了众人期待的壶门座玉棺,极为虔诚揭起棺盖,从雕有普贤菩萨的棺身中取出那枚圣物:寸许长,微黄透红的佛骨舍利,与三枚略小的类似玉指并列于法坛上。于是人群一片惊喜之声,有高唱“佛宝赞”者,有念“南无木师释迦牟尼佛”,更有人泣不成声。

  真卿扯扯子仪袍袖道:“令公仔细看了,那棺身里取出的是真身灵骨,另三枚是玉制影骨。”

  子仪也早听说前朝武皇迎佛时,下敕书将佛之真身指骨与三枚玉制仿骨一并展示,留下“万乘焚香,千官拜庆”之韵事。只是那时他照旧个无名小子,无缘目睹当年盛况。眼前场景倒也令他十分动容。

  话不细赘,帝后引领祝祷膜拜,祈求消灾祛病,社稷无患,黎民不惊。佛事于是在赞礼歌声中圆满。天子敕令将佛骨移至皇家崇福寺供养两月,令万民顶礼膜拜,共沾佛祖慈辉。

  从宫中出来,子仪对老友道:“某愿设家宴与君畅叙,不知何时得闲?”

  真卿道:“我也有意造访尊府。只是刚刚进京,琐事缠身,难得有闲。不外我有意约集一班天宝老臣,近日赴南内拜谒上皇。令公亦在前朝为臣,何不与我等同去耶?”

  子仪略为思忖,摇头道:“颜侍郎还记得今上为太子之时,为何接连离婚韦妃与杜良娣?”

  真卿道:“十数年前之事,倒还记得。先是韦妃之父,刑部尚书韦坚因邀约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相见,被奸相李林甫诬为太子朋党,欲谋不轨。时太子恐受牵连,急以‘情谊不睦’,请与韦妃仳离。同年,杜良娣之父杜有邻也被李林甫构陷‘亡称图讦,交构东宫,指斥乘舆’之重罪。上皇闻奏震怒,判杜有邻杖决,命丧重杖之下。株连枉死者众。时太子惊恐欲绝,急解衣避火,命心腹内宦李辅国宣称已与良娣离婚,以示无涉。之后另有传言,杜良娣原是时太子挚爱眷恋之人,被废为庶民后孤苦无依,李辅国对其多方照应,故有今日之宠信。不知令公为何提这宫闱旧事?“

  子仪正容道:“颜侍郎可还记得,当年李林甫参奏韦尚书之最毒之言乃是‘引太子与边将狎昵’?君王最为忌惮者,就是边将与内廷交往,恐肘腋生变也。如今上皇退位内廷,养颐天年,但皇威仍在,且龙体康健。若只是旧时文臣拜谒倒也无妨,而我等镇边武人趋附前去,则徒增上皇父子之嫌隙。某回京数月,已交兴兵柄,然军中威势仍在,故而不谒兴庆宫。”

  真卿豁然大悟道:“令公思深虑远,我不及。他日定登府求教。”

  于是两人揖别。

  几日后颜真卿果真谒见上皇,提及子仪此番话语,李隆基感伤万千道:“子仪真大忠大贤之臣也。”

  只是君臣二人皆未料到,此番造访竟然惹出天大事来。暂且放下不提。

  *********

  李辅国当天就从邢延恩口中得知一众老臣晋谒南内。他乘天子服药后精神尚佳,道:“老奴有一事,难忍忿忿之心,不敢不奏。”

  李亨皱眉道:“又有何事?”

  辅国近前道:“今日得报刑部侍郎颜真卿邀集一班天宝老臣,入南内谒见上皇,大叙君臣旧情,相谈甚欢,并贺上皇依然龙精虎威,不减当年。老奴气忿那颜侍郎回京才几日,就赶去谄词取悦上皇,其心可诛!”

  李亨叹道:“真卿早年深受父皇赏识,对其书法也颇为推崇,至今感恩感德也是人之常情。文人墨客,不足为虑。”

  辅国又道:“只是老奴在灵武时曾结识几员朔方军将,前不久在进奏院遇到,皆言恐上皇再起复位,追究彼等擅自拥立之死罪。老奴多有劝慰,也难解彼等忧心。”

  李亨闭目道:“戎旅武人,自惊自扰,临时听之任之。”

  辅国见天子颇有息事宁人之意,不甘就此打住,一转眼珠又道:“前日京中久雨初晴,天现彩虹。高力士并陈玄礼、如仙媛将上皇引至兴庆宫勤政殿寓目,惹得楼下往来之市人喜极而泣道:‘不期今日同见太平天子与天上祥瑞,今生足矣!’又齐声三呼万岁。老奴以为此皆彼等媚奴之异谋,旨在移国动众。圣上不行只念父子私情,而无视国祚安危也。”

  李亨心思烦乱,恹恹问道:“依卿之意,又该如何?”

  辅国道:“西内太极宫原是上皇当年听政并寝居之处,其中帝寝甘露殿,两侧神龙殿与安仁殿尚完好,且远离喧嚣之东市,又有皇城禁卫严守,安室利处。若将上皇迁居西内,不惟易于避嚣静养,就是圣上前去省视,也可捷便。”

  李亨默然片刻,道:“皇后先前也曾谏言迁宫之事,朕尚无暇顾及。如今还要问过父皇心意,卿不行造次。”

  辅国还欲再说,只见一中宫内侍急慌慌进殿跪奏:“兴王适才因喘逆晕厥。皇后急召御医,又遣小奴请圣驾前往看视。”

  李辅国深知兴王李佋是天子最爱之皇子,只得放开话头,召玉辇奉天子直往中宫而去。

  一行人绕过太液池直入后寝清宁宫。只见张后坐于绣凳,泪汪汪望着床榻上的亲生皇子。御医已卷起脉枕,收拾医箱,见天子进来,忙揖礼请安。

  李亨急问:“兴王何恙?”

  御医回道:“兴王爷年幼弱质,素有痰喘之症。时值六月盛夏,暑多挟湿,又易热极生风。或因日前于礼佛会上受六淫之邪寝,至肺气壅阻不宣,邪转入心包,导致晕厥。臣已给王爷服下通关散,辛温开窍,理气宽胸,现已神醒。臣就去御药房监制小儿导痰汤,送来服至湿痰化解,邪毒消退,再调治阴阳,益气养心。待王爷饮食起居渐复,便可无忧了。”

  李亨对辅国道:“使稳妥内官随行取药,速去速回。”言罢走到李佋病榻前,见他面色潮红,呼吸粗重,喉有痰声,听见父亲声音,只微微睁开眼,喘嘘嘘衰弱叫了一声:“父皇……”又低头昏睡已往。

  李亨见爱子乳齿才落,已饱受病苦,不禁心如刀割,自觉头晕目眩而体力难支。环视皇后寝殿已成佋儿病室,便对辅国道:“扶朕到后寝偏殿暂歇。”

  才进偏殿,张后也跟来。只见她双睑红肿,泪眼婆娑,神色倒还沉静,对皇夫道:“陛下要为佋儿早做部署……”

  李亨强忍心痛,道:“朕这几日便留宿中宫。”

  是夜,李亨刚刚朦胧入梦,就见爱子李佋头戴束发小金冠,身穿锦绣小罗袍,脚下五色祥云,粉面红唇笑盈盈上前深躬揖礼道:“南极永生大帝已收皇儿为徒,赐道号梅鹿童子,与先到的白鹤童子为师兄弟。皇儿今后永离苦海,得以永生,凌驾众生之上。望父皇母后勿以儿悲,善养龙体,以享天年。”说罢涕泪齐下,又道一声:“皇儿去也!”便不见了身形。

  李亨惊醒,却听睡在身边的皇后口发呓语:“我儿走好!”忙将其摇醒,讲出梦中情景。张后眼中含泪道:“陛下所梦,恰在臣妻梦中……”

  李亨不禁怅然哽咽,便起身要往正殿探视爱子,却见一宫女踉跄进来,仓惶失措道:“启禀圣上,皇后,兴,兴王没了,鼻息,已召御医……”

  李亨与张后听了慌忙披衣下床,直奔正殿,只见御医正为皇子诊脉。

  须臾,御医从那苍白的小手腕上抬起手,伏跪于帝后脚前道:“微臣已尽力。兴王早脱病体,往生于南极乐土矣。”

  御医一句急恐之下顺口拈来的佛家用语,恰与天子梦境巧合,竟不罪而令其退。

  一时宫女们端来香汤浴巾,替已逝小皇子洗浴易服。李亨近前再看爱儿苍白静息的面容,心痛哽咽,不能自持。待李辅国将他扶至龙椅,掩面泣道:“讣告天下,为兴王佋诵经七七四十九日,明日罢朝五日,朝野共悼……。”

  待四十九日亡灵超度已毕,即行安葬。李亨怜子心切,并不遵奉太宗天子所制《薄葬诏》,及上皇所颁《禁厚葬制》,不惜国库中匮,入葬之衣衾棺椁极尽镌刻之华,灵玩冥器穷金玉珍宝之饰,随葬偶人车马金冠玉带,雕饰如生。葬仪事后,又追册赠封李佋为恭懿太子。此是后话,一带而过。

  集帝后痛爱于一身的兴王夭逝,满朝举哀,唯李辅国冷眼旁观。他见天子丧爱子如刀剜心,哀恸欲绝,皇后却是哀而不伤,时见心不在焉,便留了意。

  那日辅国服侍天子服过王御医新制蜜丸睡下,随口问从御药局取药回来的邢延恩:“今日怎的去了这久?”

  延恩轻声道:“小的路上见皇后同鱼力士与越王在那路旁小径细声密谈,只得远远兜了个大圈子才到御药房。”

  辅国即将延恩扯到一旁,悄声问:“可听得说些啥?”

  少年内侍忙摇头道:“小的回避还恐不及,哪里敢去张耳偷听。”

  辅国低声骂了句:“小竖甚是无用!”就见有一心腹察事在寝宫门口探头探脑,忙走已往。

  那察事附他耳根道:“天下戎马元帅越王李系适才进宫,欲奏报圣上,那逆贼史思明已进住洛阳皇宫紫微城,大赏贼军将士,欲西犯长安。却在来帝寝之路上被皇后与鱼朝恩拦住,道是圣上龙体欠安,须暂且瞒住不报。之后三人往中宫去了。”

  辅国一听,心头大惊。不为思明僭入东都皇宫,而是没料到皇后已将宫中禁军统领,及帝国戎马大元帅尽皆收在其石榴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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