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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仪

第二十章 豹略斗狼韬

千古忠武郭子仪 丹娃 4340 2021-08-13 11:40:21

  公元759年7、8、9、10月

  七月中旬已是酷暑难耐,留守邺城的史朝义正焦急期待派往范阳探询确切消息的心腹部将骆悦。安玉丹不愿错过一丝风声,不时进帐停留,或送文牍,或添凉茶,顺便闲话几句。

  那日朝义实在无法排遣,正问玉丹,可知那安庆绪怎的起了杀父之心,就有亲兵来报:“骆悦将军回营!”

  朝义急起相迎。只见那位身形短小精悍,机敏过人的骁将一路抹汗走进帐来,喘息未定近前道:“史王确已于日前在范阳称帝!”

  安玉丹忙端来大碗凉茶。骆悦接过一饮而尽,接道:“某已亲见周挚,言史王仍称大燕天子,改元顺天,封辛氏夫人为皇后,朝义将军为怀王,敕书克日传到。并在范阳依唐制,诏立燕朝三省六部(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及吏、户、礼、兵、刑、工部),又封三师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及太尉、司徒、司空),并以周挚为宰相,示‘天命所归’之玉玺于百官。又封李归仁上将军,改范阳军为燕军。”

  玉丹又给他斟满茶水,恰似无意问道:“骆将军可知太子之位留待何人?”

  朝义听问,眼睛直盯骆悦。后者略为迟疑,半吞半吐道:“倒未听得圣上旨意。只是……”

  朝义急问:“怎么?”

  骆悦只得答道:“曹平将军与末将私语,辛皇后一再促请圣上,册立朝清小将军为嗣。”

  朝义追问:“父皇怎说?”

  悦道:“圣上只说,待取了洛阳再议。”

  玉丹闻听史贼欲取洛阳,知光弼正屯兵于斯,心头一惊,急欲问个明白。再看朝义眉头紧锁,狠咬下唇,拳头攥紧,于是眼睛一转,似自问自答道:“才说到庆绪弑父篡位,只因恼恨段氏攒掇我安叔废长立幼。今次却不又要旧景重现?但我看史叔睿智,远过已故安叔,断不愿重蹈覆辙。说取洛阳,也不外是推辞辛氏之请。新朝初立,百事待办,只怕兴兵南下,一时也不得行。”

  骆悦却道:“依曹将军之言,圣上意在月内集兵南下,先夺洛阳,再逼长安。”

  玉丹听得真切,便作若无其事,言道要去军灶再取茶水,出帐就寻张佑。

  一日之后,五百里外洛阳唐军驻地,已是身兼河东、河北并朔方三镇节度使李光弼便得此紧急军情,立召众将商议。仆固怀恩最后进帐,见众人聚在那幅河洛(洛阳为中心,黄河与洛水交汇区域)地理图前,敛声屏气恭听主帅指点,莫敢仰视,只觉可笑,心想:“郭公为帅之时,却总是尽我等说够,方作决断,不见这般坐卧不宁模样。”

  光弼见他进来,道:“逆贼史思明将率兵十五万来夺东都。某愿闻仆固将军宏略。”

  仆固笑道:“前番史贼借一场狂霾得免一死,如今又来,岂非猪羊自投屠户家。我军但列阵黄河天堑,看他怎样插翅过来。”

  光弼道:“贼若不经河洛,另取他路,又将如何?”

  仆固一愣,将地理图巡视片刻方问道:“请问太尉卓识。”

  光弼道:“《汉书》曰,皇权神授,天人感应。史贼胆敢僭越称帝,人神共愤,必死无葬身之地。然其不知死之将至,倚仗近来已吞并安叛旧部,重整旗鼓,狼子野心焦灼,令其发狂,无视天道,放肆兴兵。我军虽应天命,然以不足五万对三倍之劲敌,如独豹对群狼,须避实就虚,故不宜死守洛阳……”

  仆固惊诧问道:“太尉莫非欲率军退至陕郡?”

  河东部将辛京昙对其打断主帅话语心生不满,怒目而视。

  光弼道:“西退陕郡,必长史贼威风,灭我士气,决不行行。”怀恩闻听,心中冷笑,暗想此话倒与张用济所见略同,可惜已被你斩杀。又见光弼指地理图道:“洛阳毗邻北面横跨黄河之城,河阳。此处北连泽潞(山西沁水以东),进可攻,退可守,朝廷调拨我粮草军需,也可经黄河河运顺流而至。史贼即来,我军撤入河阳,留洛阳空城与贼。贼若西进犯长安,我便追击其后,令寸步难行;贼若回军反扑,我又回守河阳。恰似猿臂伸缩,游击自如。此乃以我之豹略,破贼之狼韬也。”众将交口赞同,称大帅智算如神。

  光弼以手止众议,道:“河阳乃是由黄河南岸之南城,河中沙洲之中泽城,及北岸之北城组成,三城之间以数十大船搭成浮桥,以通车马。此桥极易遭火攻焚毁,截断三城交通,使不能守望相助,故须严加防范。此交由辛京杲与辛京昙两将军承当,速将油、铁具及石弹等军资转运河阳,并调集各营石炮,多征渔船及粗实长竿,送至中泽城。”

  辛氏兄弟虽不明就里,也不质疑,唯唯领命而去。

  光弼又命人请来洛阳留守韦陟,问道:“本帅得报史思明将率十五万雄师来取东都,足下有何卓识?”

  韦陟闻听大惊,道:“城中防守仅千余老弱,愿随雄师撤至陕郡,以守潼关。彼处有黄河天险及金陡雄关可以拒敌,挫贼锋锐。”

  光弼冷然一笑,道:“韦留守知朝廷礼仪,某不如。若论用兵,汝须听命于某。”又指地理图道:“两军相对,贵进忌退。不战而退五百余里,徒长史逆嚣张气焰。本帅拟将东都空置,坚壁清野,保黎民及其家财。我雄师向北移师河阳,虎视入城贼军,见有异动便出击牵制,不使西进,更有盘旋之地也。”

  韦陟闻之默然。随来的洛阳戎马判官韦损摇头道:“东京乃我大唐第二国都,皇家基宅,且又是供应西京之江淮租庸粮米漕运中转,为帅者怎可弃之不守耶!”

  光弼冷笑道:“若恪守洛阳,必增兵于东面之汜水、龙门,战线绵长。汝乃掌兵之判官,可否算计出须增几倍戎马粮草?”见韦损面红耳赤,便也不多说,只将早已写就的军令交与韦陟,道:“天下皆知史贼酷虐,只为激其兵众凶残猛烈,以达攻无不克之战果,每下一城,必杀光老弱,抓壮男挑夫,奸杀妇女,掠空财物。韦留守务必立即知会城中官员及眷属,收拾家财细软,随汝西入潼关。”

  韦损问:“城中士人黎民若何?”

  光弼拍其肩道:“本帅已发文命河南尹李若幽前来,率绅民散至偏远,暂避一时。汝助其有序而撤,之后引城兵往守陕郡。”

  一时洛阳城里紧锣密鼓,军民有条不紊各尽其责,誓不将一粒粟一文钱留与凶逆。

  两日后,李光弼正巡视黄河沿岸诸军营寨,又接张佑密报,史思明于日前使其次子史朝清守范阳;命幽燕诸郡太守各领兵三千,从所辖地向河南偏向进发;使上将令狐彰率兵五千自黎阳(河南浚县)渡卫河取滑州(河南滑县);思明自率雄师至濮阳;史朝义与周挚各率本部戎马渡黄河;四军会于汴州(河南开封),西取洛阳。

  光弼随即急驰汴州,召守城节度使许叔冀道:“许医生(曾在房琯为相时任御史医生)若能坚守十五日,某则率兵来救。”叔冀诺。

  光弼疾还洛阳,加紧向河阳转移粮草军械,分兵郑、陈节度使李抱玉守南城,自领河东军守中泽,部将郝廷玉与朔方节度副使仆固怀恩共守北城。

  五日后,弼得报燕军先后攻滑州及濮阳,守城刺史李忠臣(即董秦)不敌而降。史思明重赏之,拍其背曰:“俺得将军,如获一臂膀也!”令仍守濮阳原职,却置其妻与子于长芦(河北沧州西)为人质。史贼然后马不停蹄,士不卸甲,一鼓作气掩杀至汴州。许叔冀守战两日,叛军攻势凌厉,势在必得。叔冀知贼残暴,破城之时即是屠城之始,于是遣部将田神功出城见思明,言道,如若燕军不伤城中士庶性命,叔冀愿举城而降。思明大喜,允其请,使为燕国中书令,又遣贼将李祥与之共守汴州。复使降将田神功、刘从谏为戎马正、副使,仍领其部将,随叛军上将南德信巡察江淮水道,阻断唐廷漕运。

  光弼才闻汴州已失,忽又接报有田神功率其部来降,急召见。原来神功与众降将伺机偷袭贼将南德信部,获而斩之。随即连夜驰骋来归光弼。另一降将刘从谏脱身逃走,不知去向。

  光弼收之,命神功领将士归于北城仆固怀恩麾下。不提。

  *********

  时至八月,那日唐皇李亨正为东都危急焦思苦虑,李辅国来报,汉中王李瑀同宁国公主一行已近长安城郊。亨暂将国是弃捐,使李辅国遣宫中凤辇前去相迎。并传旨在京皇家宗室及文武百官,同于明凤门候迎公主鸾驾。

  翌日,明凤门前宫乐大曲宏壮震撼,直达云霄。只见一驾金顶凤辇徐徐驰近,终在帝后与太子之前停住。随行汉中王下马大礼已毕,于凤辇前揭起门帘,请公主降辇。然半响不见消息,百官窃窃私语。太子李豫身旁的升平、华阳两姐妹急不行待,仗着以往与宁国亲密如影随行,径直钻入辇车相扶。

  升平见小姑母坐于凤辇深处,头戴锥帽,宽檐垂下厚密白纱网,长及胸,颜面尽掩。她笑嘻嘻伸手撩开纱网,道:“侄女们叩见……”话才出口,忽瞠目结舌,一时语塞。

  原来那月白纱网之下,竟是一张全非之面目:原有的冰肌玉肤上,一条酱色曲蚓状伤痕自左眉梢斜过鼻梁直刺右颊,牵扯左眼睑外翻不能闭合,鼻翼扭曲,口唇歪斜,两腮也有细碎乱划的刀痕。若不是那只尚且完好的明眸依然清澈如画,升平恐认不出眼前竟是何人。她一时惊疑,缩手将纱网放下,不禁看了一眼身后华阳。只见她已是花容苍白,惊恐万状,呆若木鸡。

  只听宁国幽幽叹口气,几近无声道:“都见着了。这般容颜再不用去和亲,岂非时来运转。”

  外面张后已等得不耐,命宫人前去搀扶。三人相扶下辇。宁国步履艰难走到父皇面前,双手哆嗦微微拨开面上纱网,瞬间合拢。李亨一眼看见爱女毁容如此,心如刀割,几近昏厥。李辅国急遽扶住。张后原是意强心硬之人,见着宁国惨状,也不禁湿了眼眶。太子李豫用身子遮住小妹,不让众人窥见,对父皇道:“启禀陛下,宁国身心俱损,可否免去一应礼仪,送回公主府将息?”

  李亨颔首,使辅国传旨,公主回府,百官退避。众人只远远看见宁国面垂重纱,又早已听说她被逼依回鹘习俗,行过“丧夫割面”礼,可想而知其惨状,无不叹息而归。

  别人犹可,只是华阳回来便时而低啜不已,时而痴笑连连,以至水米不进,夜不能寐,继而提倡高热,谵语不停,却无人听得懂,急得独孤氏不敢片刻离开,深悔不应允许爱女病体方愈就去迎接宁国。此时正坐在其病榻前悄然拭泪,侍女引王御医进来。

  他前次为华阳调治十分有效,独孤忧心忡忡问:“郡主此病为何再次复发,且更为加重,便无药根治吗?”

  王御医道:“郡主年方十五,及笄年华心智未定,易因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不舒而郁结成病,常伤及阴血,妄动怒气,心思变化无穷,略有风吹草动便可引发旧病。然也无须过虑,以我之方子服用,可镇静安神,滋养肝肾,三付之后便无大碍。待郡主日后嫁得如意郡马,更可无药而愈也。”

  独孤将御医之言转告太子良人,得其抚慰。又见华阳服药后渐见平静,可少食稍寐,刚刚略为放下心来。

  只是升平见五妹这一病不轻,几天就现出头黄肌瘦,楚楚可怜,心中甚是愧悔。此番同迎小姑母本是她的主意,华阳先不愿去,经不住她一再撺掇才允许。不想弄出怪病复发。起先自知理亏躲着,后见独孤氏丝毫没有怪责之意,便知华阳将她说出,心中越发不忍。一听说她服药后见好,便去探望,陪笑闲聊。独孤一直问不出女儿心结所在,无从劝解,又见她四姐一来,就眼增色泽,嘴漾笑意,于是乐得让她们小姐妹独处,以解心臆。

  这日升平才进来,华阳就将房中侍女打发出去,招她坐到床榻上,紧握其手,眼睛直直盯着,欲言又止。升平被她盯得发毛,抽脱手道:“五妹若是怪我不应劝你去见小姑母,便骂几句,打几下也无妨。”

  华阳摇摇头,一时泪眼婆娑,从枕下摸出一物,复在脸上。升平见是一深色素绢帕,叠成方胜,并无花饰,便从她脸上扯过来展开审察,讶异问道:“好大的帕子,像是男人用的。你从哪里得来?”

  华阳一手夺回绢帕,重又复在脸上,半晌刚刚幽幽吐出三个字:“王强林。”

  升平一愣,试探问道:“就是那羽林将军王强林?此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将这等体己贴身之物私赠皇家女儿……”

  华阳不等她说完,将手帕拉下,轻声道:“并非他赠我,是我没有还给他。”于是讲了其中由来。

  升平险些忘记两年前那次去父王行辕之事,但还记得仆固海花曾对这位羽林将军意乱情迷,又一闪即逝的爱恋,不禁说道:“那是多久的事了,五妹竟然念念不忘。那人可知,父王可知?”

  华阳掩面摇头道:“连母亲也不知。”

  升平眉头微皱,看定她道:“前次与你在花厅外遇到,我原只是打趣五妹对那人有些意思。不想妮子真的害了单相思,却只将满腔情丝缠住自己,这才是自作自受苦自身。何不向父王明说,召为郡马,皆大欢喜,也不必只是睹物思人,徒劳心神。”

  华阳越发摇头,低声道:“他曾频频应父王之邀来府中赴宴,我有意路过,见他或与同袍敬重退避,或揖礼无视而过,眉目无情,绝不留意。有次我忍不住径直走到他跟前,展颜一笑,他竟闪身躲开,如遇丑怪,口中道:‘郡主恕罪,臣不妥心,险些冲撞玉体。’看都未曾看我一眼。敢是我陋颜不堪入目么?”说着,眼里又是泪光闪动。

  升平听了险些笑作声来,只好隐忍着,看五妹略显消瘦,仍是如花娇容,拉起她的手道:“妮子这般天姿国色,我见犹怜,怎说貌寝?想那王强林一介武夫,长年只知打打杀杀,哪能理会子女情长。单看他这素帕上无花无朵,无鸳无鸯,便知绝无相好女郎。五妹近来身子总是不爽,若只是为着这一桩心事,倒也不难冰释。姐愿去见他,劈面将你这一腔兰心说与他,看他如何理会,可好?”

  华阳听了,杏眼闪亮,桃腮泛红,道:“四姐如能问得他真心意,我死也心安。”

  升平啐了一口,道:“尽是胡言!小小年纪说什么死了活的。”

  华阳一脸哀戚,苦笑道:“你也看见宁国姑母那日模样,与死何异。”

  升平惊问:“妹子是怕嫁不了心上人,倒送去蛮族和亲?”

  华阳不语,只用手指绞弄那方素帕。升平看着,心想她若整日摆弄这帕子,睹物思人,不是利益,便哄她道:“姐去见那王强林讲话,却没甚由来,终欠好张口就问:‘将军肯娶华阳郡主为妻否?’不如借着璧还此帕,探其心意。若是说得拢,就将它带回还你,也算是一件信物。若他无意,就送还与他,‘完璧归赵’,两不相欠。妹子今后也不用想他。我大唐帝国人物济济,怕再无大英雄伟丈夫耶?再者,你是父王掌珠,怎舍得送去和亲,休要庸人自扰。”

  华阳初时紧握手帕不愿给,经不住四姐连哄带劝,只要王强林有意,立即送回,她才松了手,将帕子仔细叠好交出。

  哪知升平并非精心细致之人,越日一早急急寻个借口走进皇城禁军营地,问明羽林军驻处,才想起那方被情丝缠绕的手帕没带在身上。急欲回府去取,转念想,一来未便立即返身出营,二来也记不起昨夜放在那边,只得硬了头皮往里走。

  不想才走了几步,迎面却见郭暧从营房出来。本想转身避开,又惊见他已不是昨日翩翩少年模样,已然昂藏七尺,气宇特殊。只见他身着羽林军明光铠甲,肩缀龙头披肩,宣示着效忠君王;头戴凤翅金盔,盔顶一束耀目羽翎,即是羽林军特赐标识;腰间金佩剑随步铿锵作响,足下革靴橐橐有声,一派虎虎生威气象。升平看得目不转睛,忘了转动。

  郭暧乍见她茫然立在军营里,不禁心生奇怪,未及多想便上前揖礼,磊磊落落问道:“郡主来此何事,可须末将效劳?”

  升平已被他那星辰明眸,玉润面颊一抹微青上髭迷惑,心慌脸热之下半响方道:“王强林将军可在营中?”

  郭暧朝身后一指,道:“正要与末将进宫当值。”言罢,拱手告退,飒然自去。

  那王强林此时已见郡主,远远躬身施礼,便要避走。升平忙高声道:“王将军请留步,本郡主有一事请教。”

  强林不知这青年郡主有何话讲,只得站住。升平上前,见他比郭暧更显魁伟雄健,同样身着羽林华服,却多一重自信沉稳,凛凛威仪,脸上风霜也难掩其儒雅俊逸,不禁暗想,难怪五妹为他单思成病。

  只听他道:“臣恭听郡主玉音。”

  升平猛然想起他还要进宫当值,不及多想直言道:“我家五妹,华阳郡主为将军相思成疾,只问你是否结婚订婚。倘若尚未有家室,我父王可请旨皇爷爷赐婚。”

  强林闻听大惊失色,惶乱中语不成句问道:“可,可是,太,太子殿下,之意?”

  升平忙摇头道:“父王尚且不知,本郡主先来问个明白。”

  强林这才松了口气。他本就有些头脑昏沉。昨日听闻皇上进爵朔方节度副使仆固怀恩为大宁郡王,以彰其连嫁两女与回鹘英义可汗(移地健),得其允铁骑相助除逆,又换宁国公主归国。他不禁忖量起仆固海花,夜不能寐。此时却被升平两句话惊得冷汗夹背,欲走不能。他岂不知华阳郡主乃太子与独孤姬之掌珠爱女,休说动恋慕之心,连正眼也未曾敢看。再者皇室之女,即是勋贵士族尤恐避之不及,况且他一行伍军汉?他也曾听闻宗室女子恃宠使性,捉弄朝臣。但看眼前这位郡主敛容正色,略带忧伤,并无取笑之态,便肃然道:“微臣承蒙华阳郡主谬爱,受宠若惊,不胜惊骇。然且不说臣门第卑微,即是臣年纪已过而立,郡主尚未及笄……”

  升平无心听他婉转辞令,打断道:“但请将军直言,可愿与我五妹结成百年之好?”

  强林万想不到那位年少郡主会向他一个岌岌无名之武人示爱,又见“说客”如此性急口快,咄咄逼人,一时竟无言以对,面红耳赤,思忖片刻,谎道:“家母早已为臣聘定姑表妹,不敢背弃前盟。”

  升平听了,倒觉松了口气,只道:“何不早说!”便转身出营。

  回到府中,升平先去华阳房里。独孤氏见她进来,微笑道:“你五妹今日气色大好,可陪她多坐一时。”言罢起身出去。

  华阳于是将侍女打发走,提心吊胆又眼含切望问道:“他可怎么说?”

  升平见她这模样,心中怜惜,闪烁其词不忍直言相告。华阳急了,拉住她的手道:“四姐不要急坏我!”

  升平不得不硬起心肠,实言相告:“那王强林言道:‘家母早已为臣聘定姑表亲,不行背弃前盟。’”

  华阳听了马上无语。见她面色苍白,目光呆定,升平吓了一跳,不知所措。才要唤人进来,她又不哭不闹,面露离奇笑容,徐徐颔首道:“原该如此,原该如此。”说完倒身在床,恰似冷极,拉过锦被笼罩全身,连头也缩进去。

  升平起身要去寻独孤氏,不想华阳掀开被角冷冷问道:“那帕子还给他了?”

  升平一愣,原来她早将手帕之事忘在脑后,只得胡乱答道:“是。”忽又想起,道:“他说此事只有你知我知,他并不知,更无人再知。待郡主长成后,便不记得此事矣。”

  华阳闭目流泪,片刻道:“事已了结,禁绝说与府中他人听,尤其父王与母亲。你来对天起誓。”

  升平立即走到花瓶前,抽出一支嫩柳条,举起折断,对空誓言:“若将五妹心思误传他人,便如此柳夭折!”

  华阳听了长叹一声,道:“深谢四姐助我了此心结。我要睡了,请自去。”言罢又将头蒙住。

  升平无言走出。自此,她果真信守终生,将五妹这一段无根之情守口如瓶。后续演变留待后叙。

  *********

  且说史思明取了汴州,自得后顾无忧,乘着士气高昂一举西进,攻陷郑州。一连两天任兽兵在城中劫掠奸淫,又杀猪宰羊犒赏三军,然后直扑东都而来。

  光弼早已得报,召仆固怀恩等将道:“诸君即率本部,速将剩余军资分运各自守地。某亲自殿后。”

  众将于是遵先前部署,李抱玉部入南城,河东军一支由辛氏兄弟率入中泽,另一支随郝廷玉与荔非元礼及仆固怀恩两部入北城。李光弼选五百精骑后行。

  见雄师已全部撤离,光弼自率殿军随后。忽报有史思明前锋数百游兵已近必经之白石桥,一亲兵校尉进言:“大帅若不欲与贼兵相接,在下知东都之北另有一木桥可通河阳。只是路途甚远,约需两个时辰方得渡过黄河。”

  弼观天色道:“日已迟暮,便从石桥上过。”

  至石桥,天已全黑,又命举火炬徐徐而行,行列严整,蹄声坚重。队尾报有贼兵潜行追随,光弼命:“勿惧乱,稳步行进。”

  一时石桥已过,史贼游兵终无所举。

  光弼入河阳中泽城。辛京杲来报:“此处守军仅万余,粮草不足十日之需,可否调仆固兵粮以补。”

  光弼道:“北城乃河阳最后防御,不行轻动。”于是亲自巡察中泽守备,军力布署。凡见懈怠者,立即严惩。全军警醒惕觉,壁垒森严。

  再说史思明率叛军大部于九月二十七日驰近洛阳,竟未遇一兵一卒反抗。势如破竹方知已是空城,人财粮草一无所获。他又气又恨,冲进紫微城乾阳殿东捣西毁,大发雷霆。令狐彰等主将立于阶下,噤若寒蝉。

  只见周挚进殿建言道:“洛阳已是空城,守之无益。且城防多已被战火残毁,李光弼神出鬼没,善偷袭,我难守。圣上若居紫微城宫中,甚是不稳。不如退而屯驻城东南白马寺。”

  思明余怒未消,厉声问:“为何?”

  周挚道:“此寺建有数百年,称空门祖庭,传说有释迦护佑。其‘马寺钟声’为东瀛倭人奉为祥音,年来倾听祈福。又曾经武则天以重金敕修,庭院阔大,可容百僧。虽经先皇征用,而损毁有限。圣上以此寺暂作行营,统辖指麾,一不受敌扰,二易得东面江淮粮草补给。”见伪皇沉思不语,又道:“臣再谏言,使几万壮卒于城北速建一月牙土城,以防李光弼趁我立足未稳,从河阳来袭。”

  思明瞪起鹞眼问道:“听你之言,似要朕在此同李光弼周旋。俺却要一鼓作气直捣长安!”

  周挚摇头道:“依臣看,光弼退守河阳并非惧怕圣上之重兵强将,乃是欲以‘猿臂摘桃’之势,伸缩自如钳制我燕军西进。且河阳虎视洛阳之工具两面,我西进既不能,虽东面已取汴州与郑州,却难保他不伺机夺回,或断我南面河运粮草,令十几万雄师无米下锅,无草喂马。故不先行除之,则取长安无望也。”

  伪君臣正议中,史朝义走进殿来,施礼道:“禀父皇,适才接我斥候自长安传报,已退至陕州的洛阳留守韦陟遣使急奏朝廷,李光弼已弃东都,退守河阳,我燕军将直指西京。唐皇闻奏震怒,即下诏御驾亲征,前来对决父皇。其百官上表谏阻,不听。唐太子李豫与老将郭子仪同上奏表,皆言李太尉善以寡兵敌众,胜过古名将孙武韩信,其弃东都而移师河阳,必有袖中妙算,请稍安勿急。唐皇方止亲征诏书。”

  思明闻听冷笑道:“朕才到洛阳,李氏便作势亲征,不外为激励光弼士气。俺偏要‘三军夺其气,将军夺其心’,使之对俺大燕雄师望而生畏,闻风披靡。”即召诸将进殿,问道:“汝等可有嚇敌良策?”

  众人窃窃私议。只听史朝义道:“儿臣得报,李光弼以四万余人守河阳三城。近洛阳之南城不足万人,轻骑马匹只有千余。而父皇善识良驹,近年以重金购得大宛宝马近千,大食国及天竺骏马近万,皆为重骑战马,凤脯龙颈,高峻威猛,见者皆称‘神驹天马’。儿臣以为,若将群马展示南城,必令其士卒望之胆怯,未战已屈其军心也。”

  思明闻听大喜,抚其背道:“皇儿到底大有上进,此计甚合朕意。”便对李归仁道:“上将军亲选千匹骏马,每日晨起牵至河阳南城瀍河滨刷洗,如走马灯重复轮转,以示我军马众体健,令对岸惊惧。”

  翌日天刚放亮,河阳南城守将李抱玉接城上瞭望兵报,城外瀍河南岸有众多神马洗浴。抱玉难以置信,亲自登楼寓目。果真见对岸成百上千高健骏马正于滩边刷洗,浴在绚烂晨光之下,个个通体闪亮,恍如天马降临,又如游龙戏水,穿流不息。一时大惊,忙报与中泽大帅李光弼。

  弼已接张佑密报:“史贼将重骑战马于河滨轮洗,意在惑视听,乱军心。”此时闻听果有贼军于对岸炫耀宝马,便令部将随同寓目。登城望去,也甚觉势焰可畏。又见诸将看得屏声静气,身旁兵士多有惊骇之色,不觉眉头紧锁,暗道:“若两军交战,兵将畏缩,怎得取胜。须设法破之。”

  今后一连两日,河对岸自日出之始,便听人喊马嘶,鼓噪四起。李光弼立在城头静观冥想,只把“重骑战马”四个字重复玩味。猛然想到,能负铁甲重骑之战马非公马不行。而我军多为轻骑,母马不少,另有带驹者,何不如此这般……主意拿定,急令各营集中所有带驹母马,与正发情母马凑足五百匹,连夜牵至南城。众领军不明就里,暗议窃笑。但也知大帅军令不行作耍,很快选母马牵离本部马厩,送到南城。

  越日天明,光弼登城见贼兵又在对岸洗马,便命兵士大开城门,将五百余匹母马牵到河滨饮水。那边马卒见了,指点大笑。弼见两边战马已是隔河相望,即命将留在中泽城的幼驹立即牵至南城马厩。只因一夜断乳,幼驹早已饥饿难耐,嗷嗷待哺,马厩中哀嘶之声一阵高似一阵。河滨母马皆竖耳倾听,嘶叫回应。此时但见对岸赳赳雄马开始不安,以蹄刨地,焦躁跺动。这边唐军士兵见城上令旗猛挥,便一齐松开缰绳。众母马嘶叫撒蹄,朝城门回奔。

  城上光弼紧盯南岸。忽见有一马当先挣脱拉缰贼兵,水花四溅跨河奔来。此时已是深秋,水深只及马腿,轻易便上北岸。眨眼之间,便有成百上千匹骏马挣脱缰绳,奋蹄踏水狂奔,紧追那群连声嘶叫且体味浓烈的母马冲进城门。有十几个贼兵急得追过河来,皆被城上箭雨逼退。

  这里唐军已将城门紧闭,围住千匹骏马欢呼雀跃,共贺大帅神机妙算。光弼命各营选最佳骑手分领,好生驯养。

  且不说北岸唐军白得了众多宝马,眉飞色舞,士气大增,单说南岸失了马匹的贼兵只得回营请罪。史思明闻报,气得火冒三丈,七窍生烟。明知此乃光弼毒计,非自家兵士之过,无从责罚,便想起出此昏招的宗子朝义,立即召到跟前,一顿马鞭狠抽,骂道:“尔一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不看在尔死去亲娘面上,便在明日兴兵之前,拿你项上人头祭旗!”

  再说安玉丹已知李光弼看过她给张佑的密信,用“美马之计”将叛军良马诱去千匹,不禁窃喜,更敬他机变深算。于是她便有事无事在史朝义帐中走动。此时见他正与心腹部将骆悦、蔡文景饮酒,双眼通红,左面颊一道新鲜鞭痕,便借着添酒走近蔡文景,问道:“怀王可是坠马伤了脸面?”

  文景摇头低声道:“今日河滨失了千匹骏马,皇上怪罪,鞭责成伤。”

  玉丹看了一眼朝义,声音不高不低道:“都说伴君如伴虎,可知虎不噬其子?想来照旧我史叔不待见怀王。”

  在场人等皆知这先皇之侄向来直言不讳,因此对她所言并不在意。只是史朝义听了,眼睛直勾勾盯着杯中之酒,猛地一饮而尽。玉丹全看在眼里。

  越日,史思明决定先断河阳三城互通,下令将随军运来的数百战舰载满铁甲兵士,导入河阳西段黄河上游。又将搜得的数十渔船填满秸草干物,淋上火油,在前行驶。快要南、北城与中泽之间浮桥时,为首战舰上猛然一阵鼓声大作,数百支火箭射向前面渔船,立时引起巨焰腾空。火船猛燃,顺流而下直冲浮桥。哪知李光弼早有预防,先命兵士将运来的粗实长竿集在河岸,绑接成百十根几丈长巨竿,用毡毯将铁叉紧裹在竿头,叉齿皆指上游,置于浮桥之前的河中,又以岸边重木锚定竿身,不使漂移。此时那数十火船先后冲来,皆被巨竿叉牢,不能近浮桥,顷刻自相焚尽。后面战舰仍汹汹而来,也被叉住,进退不得。浮桥上兵士见了,将早已置放的数十架石炮向河中齐发石弹,被击中者船破人亡。侥幸未中弹的急遽掉头,逆流逃回。

  思明闻报,气得抓耳挠腮,无可奈何急召众将计议对策。忽有斥候密报,唐军接朝廷调拨粮草,已运抵河阳城西之河清(河南孟津)。主帅李光弼领五百人亲往验收,驻扎野水渡。

  思明听了,竟使来人连报两遍,继而喜得以手复额,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时光。俺今夜要一箭双雕!”

  诸将面面相觑,洗耳恭听。思明鹞眼发亮,扫视众人,指部将高庭晖道:“高将军有万夫不挡之勇,又多智谋。朕使你率一千轻骑,于入夜时潜去河清,劫唐军粮草,务必马到乐成!”

  又指另一将李日越道:“李将军也是万人难敌,智勇远胜汉时东吴陆逊。朕使你选五百健卒,入夜直奔野水渡,偷袭李光弼营帐。此人只会守城,不善野战,闻得河清军粮遭抢,必乱手脚,野营不守。你即乘机将其捆了。若遇顽抗,杀之。生擒自然功高,将其首级带回也有重赏。若令其逃脱,汝休得回来见朕!”

  两将领命,各自战备,不提。

  十月六日,李光弼果真在野水渡扎下营寨,并遣舟车至河清接运粮草。直至金乌西坠,部将雍希颢将晚膳端进大帅帐中。光弼邀他共食。食毕,道:“本帅已放出风声,要在营中歇息,但我即回河阳。料今夜子时前后有贼将前来劫营,意在本帅。贼未来时,汝可见告,我已回河阳大营。此将必会归降,只管将他带来见我。”

  雍希颢闻听将信将疑,问道:“大帅既是料敌如神,可知来者何人?”

  光弼微微一笑,道:“某非神灵,不行确知。但其三员猛将中必有一人。”

  希颢忙问:“那三员?”

  光弼道:“高庭晖、李日越并喻文景,皆是筋骨似铁,勇冠三军。”

  希颢追问:“那敌将为何见不着大帅,便要归降?”

  光弼已起身离帐,走出两步方转头道:“雍将军自问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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