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7年10月
十月二日，唐军夺回长安第三天。清晨，即是预定挥师东进，直取东都洛阳之时。王师中军大帐里，戎马大元帅李俶得两天休整，已重拾精神，锐勇平添。当值近卫郭暧助他披挂铠甲，又将帅案上那把美玉嵌金的龙渊剑捧来与他。这是昨日方从凤翔行营飞马送来的御赐尚方宝剑，一为夸奖恢复西京，二为推动再取东都。
李俶披甲佩剑方毕，就听得帐外群马喷鼻。走出帐来，见四周已于无声之处列队千军万马，声势赫赫，望无边际。他心头大振，跃身跨上那匹经年相随的大苑天马，正命郭暧传令全军开拔，却见副帅领着两个身着安军服装的军士急遽走来。
李俶受惊，忙下马问询。只听子仪急道：“前方探马来报，前日逃亡之几万叛军先是向东，在渭南驻足，突然折拐南下。如此显见得另有所图，不行不虑。”
原来这两名叛军衣着之人，实乃朔方斥候军士。三日前，郭子仪得报，长安城内几万叛军已由安守忠等叛将领导出逃，东奔洛阳偏向。想到败兵仓惶，编队杂乱，即派出十几名机敏军士，易装尾随，混入其中，以探行踪虚实。果不其然，叛军刚到渭南地界，恰似接到指令一般，突然停住，不再向东，却分兵南下。一路由张通儒领导奔武关（陕西丹凤）而去；一路是安守忠、李归仁，更往洛阳西南之新店。朔方探马之军头见状，大惑不解。先以为只是改道逃窜，后见其行军急促，却偏向不乱，恐雄师直扑洛阳，要遭暗算，迅即派两人伺机驰回报信。
李俶闻听，茫然问道：“令公以为叛贼是何盘算？”
子仪道：“以臣之见，安守忠极善‘分兵合围’之战法。此举必是待王师近洛阳之时，他由南面兜转过来，与北面叛军形成合围之势，聚歼我军。”
李俶大吃一惊，急问：“果若如此，何当以对？”
子仪道：“暂令三军待命不发，立召各路主将，来大帐共议对策。”
李俶即下帅令，一时诸领军上将及叶护太子齐聚帅帐。听罢副帅见告军情，众皆言，叛军必有阴图。
金吾将军王难得面伤未愈，英气不减，杀气腾腾道：“独他会分兵合围，我便不会背后插刀！”
关内节度使王思礼道：“兵法曰，兵运似水。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胜。故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因敌而变也。此时贼叛分兵，我应随之作变。”
仆固怀恩等也所见略同。
子仪道：“诸君所言极是。欲取东都，必先破其合围之势。然时不我与，东进不行迟延，须要两全之策。”于是展两京地理图于帅案之上。
诸将聚议，子仪细听，终对广平王道：“臣意，今日雄师仍东进夺取潼关，令敌以为我尚不知其动向。待攻陷灵宝后，王难得将军即率一支轻骑南下，突袭张通儒于武关；臣与思礼另领戎马及回军一部，迂回至新店，出其不意歼击安、李两叛。我两边得手后，马上北上返回灵宝，与雄师汇合，再攻陕郡（三门峡，陕县）。此城距洛阳不足五百里，为关口要镇，必有安叛重兵防守。故我分兵之后，元帅只对其围而不攻，静待南面两部贼军被我击溃，无后顾之忧，则陕郡不难取矣。”
李俶颔首道：“郭公之言，正合我意。全军马上进发潼关。”
于是二十万唐军旌旗蔽日，马蹄震野，由长安城东直扑三百里外潼关。
且说关上安叛守军早已得报唐军来攻，将城门紧闭，层层垒防，巡逻兵士，日夜走动。虽其精兵大部调去陕郡助防，所剩仅千余，然关城建于西岳半腰，南倚峻岭，北临大河，行人通关，只有城东、西两门，且细路险要，如杜甫诗曰：“丈人视要处，狭窄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离长安之时，因仆固怀恩曾征战潼关，熟知地形及关楼秘密，郭子仪已与他议定，由他去赚开城门，使雄师进入。
是夜，月黑风高，城西门下忽有一把火起。很快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燎燃窜起。看看波及城头，城上守兵一时忙乱，开门扑救。不想城门边转出十几条黑影，勒住脖子就将利刃抹上去，马上放倒那些出城贼兵。又是一声唿哨，早伏于城墙根的朔方几百精兵就地跃起，冲向城门，杀退增援守军，斩落门闩链锁，放王师雄师入关。城中贼将抵死顽抗，怎当龙威虎震，如潮之师。战不到一个时辰，守军死伤泰半，余者或逃或降，城楼上旗帜皆换。
子仪留下两千精兵镇守潼关。又遣一万轻骑，全歼临近华阴城叛军后，东进轻举夺下灵宝。
时为十月十日，李俶下令全军休整一日，宰牲犒赏三军。
十月十一日，子仪命王难得率一万关东轻骑，追剿张通儒部，特嘱道：“兵贵神速。此去武关三百余里，恐败军警觉，君领兵于途中只可暂歇，不行宿营，击之以迅雷不及掩耳。”
难得领命，率部飞驰南下，竟与叛军人马遭遇于武关城外之野营。原来那张通儒得报唐军径直东进，以为自己行踪未被觉察，心中自得，便放缓了行进，一路纵兵打家劫舍，烧杀奸淫。到达武关时，城中黎民早已闻风尽逃，院落街衢皆泼满粪水秽物，无处屯兵，只得在城郊野地扎营。不意才起军灶，立寨未稳，不知从哪里奔来无数戎马，漫山遍野，喊杀震天，雪亮银枪闪电般挥舞，见着就刺，遇着便挑。为首一员凶猛上将，头缠白布，手使一杆虎头镔铁长枪，上下左右翻转突刺，无人可挡，顿见血肉横飞。
张通儒看得胆颤心惊，勉强迎战。不到一个时辰，看看兵将已是十损七、八，局势已去，慌忙觑个空当，率残兵杀出重围。一路如惊弓之鸟，思想长安丢失，一败再败，怎回洛阳见君？无奈直奔重兵屯集之陕郡。
王难得也不追击，只顺路灭了上洛城数千安军守兵，返回灵宝。
且说郭子仪与王思礼引兵两万，并叶护麾下上将军土拔斐罗所领轻骑三千，直奔东南五百里外新店而来。早有混入叛军中的朔方探马黑暗通报：安守忠、李归仁已将几万戎马驻扎城外南山之上。此山不高，但林深丛密，易守难攻。
子仪与思礼同土拔斐罗商议，先由唐军试攻，观敌阵势再作决策。于是布军于南山坡下。那坡上叛军居高临下，依山而列。见唐军旌旗招摇，鼓角喧天，在山下挑战，就先有百余轻骑冲下山来应战。思礼领兵冲上前去，敌骑畏退。唐军追击已往，山林间又挺出几百精骑，才厮杀几个回合，便又向上退去。子仪见状，急遽鸣金收兵。
当夜，唐、回两军扎营山脚。大帐中郭子仪对两将道：“某今日观阵，显见得安守忠故技重施，欲诱我军深入，再兴兵包抄，歼我于合围之中也。”
思礼道：“某也知其不战而退，必有奸计，然何以破之？”
子仪对土拔斐罗微笑道：“今还须将军与某等演绎一番‘调虎离山’并‘猛虎下山’之攻战计！”
三人计划，直至深夜。
越日凌晨，回军已拔寨不见去向。山下唐军整顿旗鼓，列阵鼓噪。山上叛军早已排兵布阵，立马横枪，虎视眈眈。只听山脚下一阵军号齐鸣，唐军攻势启动。随子仪令旗所指，两万人马蜂拥而上，直冲山岗。
贼将安守忠看得真切，见唐军节节逼上山来，恰似群羊步入狼圈，心中实在自得，引兵相迎，手中却将一支令旗徐徐招摇。林中两翼伏兵随之悄然围拢。
两军渐已迫近，忽见子仪手中令旗转而朝下，频频挥舞，唐军人马立时调头，急撤下山。叛军见到嘴肥羊要溜，哪里肯舍。那中军及两翼贼兵深恐军功旁落，撒疆狂追。将至山下，猛听得背后喊杀震天。惊转头，只见山头上成千回鹘骑兵似从天而降，咆哮杀来。
原来子仪昨夜与土拔斐罗议定，翌日唐军率先于前山佯攻，诱安守忠部下山来追。此时，夜间由朔方细作引登后山之回军，即从叛军背后居高临下，蓦地冲出，杀他首尾难顾。
不出预料，此时叛军突见背后飞来刀枪剑戟，已是六神无主，不想唐军拨马调头，杀来回马枪。一时腹背受击，胡乱混战，自相踏践，死伤遍野。不到两个时辰，安守忠及李归仁眼看本军折损泰半，心知招架不住，急率残部杀出重围，往东北方洛阳窜逃而去。
子仪原只要破其阵势，并无时间赶尽杀绝，遂命收兵，速返灵宝。
李俶见南下两支戎马皆告捷而返，已去后顾之忧，心中大喜，意气勃发，即升中军大帐，令众将各陈战绩，由军中录事一一记下，报送朝廷。凡参战军士，皆有犒赏。又宰牲排筵，大饷三军及回鹘铁骑，以激人心。遂与郭子仪等将帅商议攻打陕郡之策。
仆固怀恩道：“今得前方探马来报，贼酋安庆绪得知长安失据，已遣贼御史医生严庄并爱将安太清，率十几万贼军驰援陕郡，可谓倾巢而出，显见得欲死守这东都要塞。现又有贼将张通儒及数千曳落河健骑投奔于斯。强攻，必有一番血战。”
王思礼接道：“此陕郡乃吾先帅哥舒翰中计蒙难之地，城关险峻，居高临下。且城墙结实，壕沟密布，实为易守难攻，非用计难以取之。”
郭子仪颔首道：“思礼之言甚是。安军既是凭仗险峻，以拒王师，我何不教他无险依，攻其不备。”
众将闻听，皆问：“令公有何妙计？”
子仪在广平王帅案上将地理图展开，一番圈点指划，看得李俶连连颔首，诸将喜形于色，专听副帅分兵埋阵。一时人马派定，众皆摩拳擦掌，领命各去备战。
且说此时陕郡城中叛军云集，守城兵士日夜梭巡。十月十四日正午，城头巡兵忽见万马千军，裹着滔滔黄尘，自西铺山遍野而来，急遽飞报主帅。
严庄本是一介书生，工于纸上谈兵，未经实战，却自视甚高，以为文武全才。洛阳带来皆精兵猛将，又见城池坚如盘石，故闻报并不十分张皇，只与安太清及张通儒一干将领上西城楼张望。遥遥望见唐军万马奋蹄，千刃曜日，各色旌旗逶迤招展，绵延数十里。不到一炷香，行至距城约百丈之遥，雄师骤然止步。前军依鼓角令旗，排阵城下，将西门层层围住，后军却开始搭帐立栅。
严庄见状，转头对身旁安、张二将冷笑道：“唐军妄想围困于我，怎知洛阳军供不停。我且以逸待劳，耗他几日，觑其疲态绽露，看我霹雳手段！”
安太清道：“他如此大张铺排，须防其瞒天过海。”
严庄不以为然。忽见阵前涌出千余弓弩手，朝向城头扯弓齐射，竟将一杆“严”字大旗射落，险些砸在他头上。亏得安太清手疾眼快，伸出一只铁臂将断旗砰然挡开。严庄顿觉心虚，对守城军士严令不得出城应战，便急遽下了城楼。
唐军直在城外摇旗呐喊，战鼓擂动。城内却似充耳不闻，城门紧闭。直到斜阳西沉，唐军方支锅造饭，围起营寨，似有持久之意。
严庄遭遇坠旗惊吓，得报唐军今日并不急于攻城，想明日必有一场恶战，忽生“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惧，急招部将商议对策。
众人皆言，城防坚若磐石，城外有铁蒺陷马坑，城墙有防撞厚泥粗麻累答，城头雉堞角台布有精兵良弓，又置铁鹄拐突枪等利器，足令唐军登城比登天还难。彼远道而来，力求速战速决。我燕军只须恪守不出，耗其锐气，再反守为攻，一举可胜。那张通儒领几千曳落河才投在严庄麾下，为雪前耻，抢功赎罪，更是掀拳捋袖，邀请首战。只有小将安太清在众人之后徐徐言道：“前者长安城外香积寺之战，已见唐军战法莫测，临机适变。今我虽有坚城可守，断不行有恃无恐。”众窃笑，怪其所言，长人威风。
严庄命诸将各回本营，单留下安太清。
十月十五日凌晨，梆敲二更。东城门楼上突然有人大叫：“唐军人马向东去了！”
巡兵飞快进大帐来报：唐军趁夜色绕过城池，正朝洛阳急速而去。伪御史医生惊醒，一时难以置信。急遽披挂上马，与安太清驰向城东，亲自上楼寓目。这一看，二人皆惊愕失色。只见黎明之前暗色中，城外坡下有无数火炬汇成流光长河，逶迤向东。严庄急遽传令，全城戎马立即出城追击。太清一把扯住他的袍袖，道：“严医生当防其中有诈。看清虚实，再兴兵不迟。”
此时天光略开，朦胧里但见火河已息，代之而起无数旌旗，招摇行进，似有万马千军直奔洛阳。严庄见状，越发慌恐，顾不得安太清之劝，急令开城追击。
城东坡下行进的正是唐军人马。只是并非雄师，仅有三千轻骑由朔方上将仆固怀恩率领，各人手举并腰插多面旗帜，飘飘摇摇，于黄昏中看似千军万马，气势磅礴。
原来这陕郡一带西南高，东北低，绕城山径，曲通官道，直下洛阳。子仪与众将议定：将叛军从山城诱下，至东面低坡处便好交战。又将“饵兵”三千交给爱将怀恩，命其入夜时分绕山路过城，天未明时高举火炬，专引城头巡兵觉察。待将晓未晓之时，便熄火换旗帜招摇，诱敌开城，下山来追。再命部将李怀光领一千人马，并回鹘将军土拔斐罗所率五百铁骑，随怀恩绕至城东，分伏于东城门两旁，只待贼军开城去追，便一齐杀出，乘乱使人入城，打开西门，放雄师入城，一举歼敌。
此时天已大亮，严庄率雄师出城追击。才冲下山路，忽听一声鼓响，随之军号齐鸣，杀声四起，顿见黑压压两路人马从旁踊跃而出，也不知几万几千，只管冲过来，挥刀就砍，举枪便刺。正行进中的马匹突受惊骇，或举蹄凌空，或自相踩踏，落马者无计其数。
严庄于中军大惊，急勒马缰，竟被左右护卫拥挤，不意撞落手中刀剑，幸得安太清抛给他一把佩剑，方不至手无寸铁。太清虽善使一杆长马槊，却无奈本军大乱，前拥后撞，他臂力再猛，也无法施展。混杀多时，进退不得。忽听得背后金鼓喧天，喊声大震。严庄急转头看去，只见坡上城门里冲杀出几路雄师，如饿虎下山一般，势不行挡。再望城楼上，已然易帜，一面斗大“唐”字帅旗扯起，猎猎招展，心知遭了“引蛇出洞”，失却城池，一时忏悔不迭。又见那边安太清已领导几十护兵杀开一条血路，向东逃窜。眼看败局难转，只得率亲兵捡小路，也朝洛阳落荒而逃。那坡上坡下十几万安军遭唐、回铁骑冲杀蹂躏，伤亡泰半，见主帅已弃城而逃，谁肯恋战，自顾四方奔命乱跑。
郭子仪命清点战绩，获军械聚集如丘，战马上千，敌尸成万。有一回鹘牙将凶狠异常，竟在鞍上马颈，并手中甩着十几颗血淋淋人头，前来邀功。子仪忙问其名，回道“达干”，于是命军中录事记下报备。
李俶晤面前战果赫煌，深服子仪用兵如神。想来自清渠大北，父皇并未降罪，仍为戎马大元帅。但他自此战战兢兢，力求稳扎稳打，不容有失。故此番安军兵败溃逃，他仍以“穷寇勿迫”，不令追击，率军回城静待前方怀恩消息。
且说严庄自陕郡狼狈逃回洛阳，便直奔紫微城西上阳宫仙居殿。这里本是伪皇安庆绪作太子时居处。自从弑父篡位，无论这御史医生如何劝慰，他都绝不敢住进父亲丧命之处——紫微城皇宫，仍居此处。只是“上朝议事”不得已，方去皇宫乾阳殿上勉强坐一时半会，完事即回。
严庄知庆绪自长安失据后，连皇宫也不再进，只在仙居殿议事。此时进来，果见高尚、安守忠、李归仁及阿史那承庆等文武官员聚在伪皇龙椅左右，后面站着先一步逃归的张通儒及安太清。众人见他进来，皆怒目而视。
他心知身为守城主将，因自己判断失误，丢了京城防卫要塞，再多辩解，也难免被迁怒降罪。索性不等他人开口，先自噗通跪倒，匍匐在安庆绪脚前，高声道：“陕郡兵败，罪皆在臣，只为护圣上京师心切而误判，至损兵折将。若不是安太清小将临危相助，与臣宝剑，恐臣已身首异处。臣之所以不死战场，非轻易偷生，实欲亲劝圣上，立即撤离洛阳，北幸相州，再图霸业。臣尚领有五百亲兵，愿以戴罪之身，在此与唐军决一死战，以表臣对大燕国及圣上一腔忠心赤胆。万望圣上明鉴！”
不等安庆绪开口，安太清横眉立目斥道：“为何不移驾范阳老营，却奔无根无底之相州？”
严庄哑然失笑，道：“小将军岂有不知，圣上屡次命范阳兴兵增援，那节度使史思明总是托故按兵不动。他掌着先帝运回老营的无数金银珍贵，各方招兵买马，足见早有二心。此时投靠于他，恐遭飞蛾扑火之难。而相州尚在我大燕治下，且离唐廷辖区甚远，又近范阳。圣上幸相州，既可以此为据，招集流散部下，又可遣人至范阳，以探史某消息，再筹久远。”
众人于是议论纷纷，有说可，有说不行。只听严庄又道：“臣为圣上计，离京之前，必先处置大狱中所有被俘在押唐廷将领，免其日后复领军寻大燕报仇。”
安庆绪首肯，即命殿前禁卫军去往大牢行刑。
伪君臣尚未议定何去何从，却见一个阉人跌跌撞撞进殿，口中慌道：“前，前方探马急报，唐军已距皇城，不足两百里！”
安庆绪闻听，慌得从龙椅上站起身，匆促道：“无须多言。朕与卿等复聚于相州，重振旗鼓！”
殿上众人得旨，立作鸟兽散。
一个多时辰后，天色已暮，唐军上将仆固怀恩率三千轻骑，已驰至洛阳城下。但见城门洞开，城上不见一兵一卒，且无一旗一帜，大为惊疑。见有人挑担出城，忙命带来询问。那人道：“城中守兵近日锐减，适才又都随那些衣锦朱紫并甲胄将军，携家带眷，骑马驾车，驱使百十辆辎重，奔城东而去。”
怀恩闻听将信将疑，恐有诈伏，不敢冒然进城。急命传报陕郡，自己与众将士在城门外候等帅令。
不到两个时辰，飞马传回副帅口谕：立即进城，分兵扼守皇宫府库，严防乘乱掠夺；并开启大狱，放出被安叛所囚朝廷文武。
怀恩于是领兵入城。见已是掌灯时分，却满城漆黑，家家门扉紧闭，偶闻狗吠，即被噤声。他遣儿子仆固玚领五百兵士直奔大狱，又将其余精壮分为两队，各守皇宫及银钱府库。
十月十八日，天刚放亮，洛阳城西远远传来鼓乐之声。城内黎民有胆大者，溜上城楼，偷往外看。只见西面旌旗蔽天，刀戟耀日，人马绵延数十里，威武雄阔。为首是上百红底黄龙旗，拥着一面明黄大纛，上面斗大蓝色“唐”字，明明赫赫，越走越近。
只听张望者中有人惊喜叫道：“王师来耶！”余者随声高喊，一路奔回城中，沿街敲门传信。一时街门渐开，有男人探出头来，延颈张望。等不多时，就见万千雄兵健马，昂然入城。又有军士沿街张贴安民通告。市民惊喜涌出家门，争相诵读，渐次笑语喧哗，亲友奔走相告。不知那边率先燃起鞭炮，随后举城若狂，人声鼎沸，羯鼓唢呐，吹打于市。街面店肆纷纷开张，多有给雄师送汤送饼者。有那见多识广之人，一眼望见中军拥簇着三匹高头骏马，各骑三位金甲将帅，气宇轩昂，威仪凛然，便眉飞色舞向周围人夸示道：“中间走的是皇宗子广平王哩！左手那位玉面美貌上将，就是威名远扬的朔方统领郭子仪。右手边么，高鼻虬髯者，却不似我族。听说皇上搬来回鹘铁骑，那定是他们领军太子！”人皆惊叹，摩肩接踵，欲先睹为快。
二十万雄师入城，足有两个时辰。街衢人马充斥，尚能鸡犬无惊。中军快要紫微宫时，忽听后方商铺闹区传来喧嚣尖叫，混着粗重打闹之声。即有军士来报元帅，后军回鹘士兵在砸抢金银珠宝店肆，重伤东家。更有回兵成群捉女人强行无礼，殴打家主。市民骇惧争逃。
李俶大惊，忙命羽林将军王强林带兵前去解围，又对并辔而立的叶护道：“太子已然看到，久遭安叛蹂躏之洛阳黎民，见王师如见天日，却不想复遭抢劫，岂不令你我无颜以对。”
叶护冷静脸道：“王兄忘记长安之约耶？”
身后回军牙将达干也高声道：“我回鹘兵士冒死助唐，屡建大功，复你家国，合该按约得赏。在长安时已是一无所取，到此又要横加阻拦，莫非令我等空手而返？”
李俶闻听，如芒刺在背，又痛又愧，一时无言以对。却又有军士来报，唐军中有兵士见回鹘抢劫肆无忌惮，无人敢管，竟也动手乱枪。连妇女发簪耳饰也去撕扯，耳孔被扯豁者哭骂“前脚走了虎豹，后脚跟来恶虎”。更有被辱了妻女者痛骂“何方王师，行同禽兽，倒不如留住燕军！”
郭子仪听了，神色凝重对广平王道：“强抢平民，辱人妇女，实非王师行径。须得妥善处治。”转身对朔方将领浑释之道，“速召城中各坊正、里正们，前来叩见大元帅！”
浑释之领几名军士去后不久，便引来十几位坊里正和商会主事。众人匍匐在唐、回主帅马前，哭诉抢劫强暴之风已在城中肆虐，无人可止。这民舍及宫室遭两年兵火洗劫，原本已是所剩无几，黎民人身财物朝不保夕。如今望穿眼盼得王师驱走安叛，才展笑颜，又坠入地狱深渊。无奈之下，为止息更惨烈之浩劫，坊里正们及商会愿劝各家尽其所有，献出金钱绢帛，以作劳师之用，只求元帅及太子速平骚乱。
叶护闻听，颇为动容。又见羽林军王强林回来复命，道是回军兵士拒不听命，抢劫无法阻止。然无计可施之时，有个细眉吊眼的白面书生上前对他轻声道，城中府库里尚存不少金银珠玉，且已逃窜之伪燕文武官员府邸中，也必埋有不及带走之财物。尤其伪皇安庆绪所居陶光院，更会有大量藏匿，何不取来犒赏回军，填其欲壑，以安黎民。
李俶听后，忙与叶护商议。后者沉吟片刻，即命部将土拔斐罗率百名亲兵各街传喻，凡停止抢劫者，赏绢十匹，白银百两。于是呼天抢地之声锐减。
雄师又向前行进。忽见小将仆固玚催马过来禀报元帅，于大狱中发现四十余具朝廷文臣武将之尸身。内中有程千里将军，虽死尚有余温，定是行刑不久。又抓住一个未及逃脱的贼军狱卒，竟指认其中一具头面被大锤砸得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的尸身竟是潼关失守被俘之唐军主帅哥舒翰！
李俶闻听大惊，忙召后军王思礼上前问话，哥帅究竟死于陕郡，照旧战败被俘？思礼面红耳赤，连说其时只顾去追逃亡兵将，并未亲见先帅下落。
仆固玚又道：“那狱卒还说，哥舒翰临刑之时哀告乞求活命。不想那行刑贼将曾是其麾下偏将，因细过遭其重责，逃至安叛手下。此时对求命的老帅只是冷笑，说了声‘大人对不住，今后再无声色犬马，酒肉美人相陪耶！’便挥重锤连击其头面，顿使丧命。”
郭子仪闻听，喝道：“一派胡言！哥帅忠烈无畏，天下尽知。速将那贼卒斩首，以绝谣传，诋毁我朝忠勇！”
李俶早知哥舒翰与安禄山两员胡将生前反面，厥后竟势同水火，谁知皆亡于安庆绪一人之手，不觉暗叹。即命仆固玚去城外择良地，好生将众亡臣安葬一处，禁绝立碑，无使人扰。
玚领命自去。
李俶又命浑释之与坊里正们挨家筹捐，并命王强林率羽林军逐一搜查伪燕官邸。
子仪建言：“此番收复二京，王师连获大捷，委实借助回鹘铁甲雄罴。其卓著战功一时不及赏赐，何不就此大宴三日，使尽兴豪饮，一消劳乏。”
李俶立准。很快洛阳城中驻军之处酒肉飘香，西域歌舞声起，胡角横吹，胡鼓频击。市民闻之，且惊且奇，关起门户，从窗缝偷看。
三日后，由坊间各户及商家集捐，并官宅检查挖掘，加之府库所有遗存，共得金银近百万两，绢帛几万匹，即时分与叶护。至此，回军恶行渐绝。那等追随回兵打家劫舍的唐军士兵，每人领二十鞭笞，所劫财政发还原主。未加入者各赏银十两。洛阳复安。
李俶即遣信使飞报父皇，细呈东都收复，回鹘得赏，于市民无扰之情。
李亨得报，命李辅国展读于朝，得群臣交口赞叹，欣然道：“朕不及广平王。其乃社稷之大幸也。”
此言很快传至正忙于返京的张皇后耳中，又是一番嫉恨谋算。此是后话，暂且按下。
十月二十二日，李俶在紫微城广达楼与郭子仪等将领商议，如何看管那些趋附逆贼，却未及随逃之几百朝廷旧臣。此时探马来报，叛军上将尹子奇于三天之前，被驻地汴州城中几个心向朝廷的旧臣及黎民斩杀，只为给睢阳守将张巡等报仇雪恨。
李俶闻报，默然片刻，含泪道：“十几日前，已获知张巡守睢阳近十个月后，终不敌叛军久围强攻，城破。巡被俘不屈，慨然引颈就戮。即是杀人如麻之尹子奇也感佩其忠贞坚贞，不忍杀之。然终被部下怂恿，杀巡及其三十几位部将。本王闻报，深为痛恨。若非张巡死守睢阳，王师也难速取二京。他却于决胜前夕赴死，怎不令人痛惜。今尹子奇被杀，实可告慰英烈矣。”
子仪亦动容道：“叛军残暴，人神痛愤。如今其主将被杀，足见人心归属。以臣之见，那些被俘者，或自主弃贼归降之唐廷旧员，审之若无大恶，甚或只为蔽护黎民者，皆可宽容处置，以安陷区人心，也可令尚在安营中左右为难者情愿归唐，中原平定则指日可待。”
仆固怀恩也道：“某在大狱清检时，见着王维、郑虔，另有杜子美一干文弱书生，皆对某哭诉，实因不愿受伪职而被囚禁于此，并非降贼也。”
正议谈间，忽有亲兵上楼来报，宫门外有一女子自称是已逝永王李璘之女，永仁县主，求见堂兄广平王。宫门禁卫不识，只得将其领至广达楼下，交与亲兵。
李俶听说，颇为惊疑。十六叔李璘确有一女名永仁，但其父兄皆遭杀戮，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此女究竟何人，何以来此？想着，即对亲兵道：“请上来。”
只听楼梯一阵轻响，一女子冉冉上得楼来，不慌不忙，不扭不捏，深深作个福拜，亭然玉立众人面前。
李俶定睛审察，见此女约有二十五、六岁年纪，薄施脂粉，天然容颜；发髻整洁，并无金钗玉簪相衬；衣裙可体，却非绫罗锦绣耀目；一脸福相端庄，一双明眸安然，非见过大世面不能有，摆明了若非贵室之女，定为达官娘子。
李俶只在永仁堂妹幼年时见过几面，早已记不清她模样，正要开口盘问，却见那女子上前半步，再拜，镇定自若道：“妾身实非永仁县主。但请广平王先恕妾冒认之罪，方敢说出实情。”
李俶眉头紧锁，片刻方道：“本王赦你无罪。再有半句虚言，定斩不饶！”
那女子于是从容道：“妾身薛氏，乃燕国御史医生严庄之妻。”
在坐众将闻之大惊，纷纷拔剑相向，早有追随亲兵将利刃抵住其咽喉。女子依然神情泰然，颜色不改。
原来她果真是严庄之妻薛氏。那日她丈夫在仙居殿说服安庆绪一干伪君臣速逃，便回抵家中，径直钻进书房，抱头苦思。薛氏见状，端茶进来，急问道：“听说各府宅皆忙着收拾细软，出逃洛阳。你倒在此养神，是何盘算？”
严庄接过茶碗，啜一大口，叹道：“逃，往哪里去逃？如今燕朝局势已去，逃离者也是苟延残喘，多活几日而已。”
薛氏急遽又问：“怎见得再无东山复起之日？”
严庄摇头道：“安氏小朝廷已断无胜机。且唐廷气数未尽，我何须以卵击石。”
薛氏闻言，颓然跌坐在一旁月牙凳上，问：“此话怎讲？”
严庄长叹数声，徐徐道：“自陕郡之败，我已看明白，唐廷李亨、李俶两父子虽无太上皇早年之励精图治，开疆扩土之雄风，却也十分智慧英毅，为再兴大唐励志竭精，气不行夺。更有郭子仪一班久经杀场，又对朝廷忠心不渝，矢志保唐之铁血武将，及各地忠良之官员，死无二志；节义之士人，投笔从戎，如睢阳张巡，南阳鲁炅，另有为朝廷立下榷盐法的第五琦等。更遑论那回鹘铁骑召之即来，战之无敌。”
薛氏仍心有不甘，又问：“自古皆言，胜败乃兵家常事，果真大燕一蹶不振？记得那大唐也曾在范阳铁骑之下，兵败如山倒哩！”
严庄闻听，嗤之以鼻，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禄山残暴，我虽位高权重，却是伴君如伴虎。无奈杀之，以为万全。怎知他死后，朝纲更乱。各部将领多为庆绪父辈，不听调遣；军士多出自城傍，视禄山为父，怀疑新皇弑父篡位，岂肯为之卖命。庆绪本是生性怯懦，每逢要事，不能决断，听由臣工教唆。而我与高尚、孙孝哲等文臣武将嫌隙甚深，时时谨防彼等构陷。此番陕郡损兵折将，众皆欲委过我，皇上宠幸再难复矣。”
薛氏闻听，凤眼园睁，道：“如此说来，总不能在此坐以待毙，何不北归，去投史思明？”
严庄连连摆手道：“越发不妥。慢说思明心机深重，手段狠毒，早已对禄山之死铭心镂骨。我曾奉旨几番向其求援，皆托故不出一兵。况且他眼下自身难保。听说太原李光弼正屯兵积粮，欲趁唐军连获大捷之势，攻取范阳。我此时投奔去，即是思明肯留，也无异于自投落网。”
薛氏忙问：“听良人口气，可是另有出路？”
严庄心绪如麻，摇头道：“某尚未想周全。但唐军将至，乃燃眉之急。你我须速觅一藏身之所，方可从容计议。”
薛氏寻思片刻，忙道：“厨下张二娘因兵乱已回夫家，就在离城三里的张庄。平素我待她不薄，可去那里暂避一时。”
伉俪俩急遽收拾，疾奔张庄。
闻得唐军已入城，严庄忍不住，穿着成书生模样，溜进城里挤在人群中张望。直到远远望见唐军大元帅广平王之威仪，突然想起安禄山那位侄女曾言，薛氏貌似唐廷亲王李璘之女，于是计上心头。又在城里停留一阵，便回去与妻道：“历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大燕已亡，下官性命全系于夫人身上。”见妻一脸惊奇，又朝她深鞠一躬，道，“烦劳夫人前往紫微宫面见广平王，代下官讲明，情愿归顺朝廷之意。”
薛氏听了，又惊又气，冷笑道：“君非王司徒，妾非美貂蝉，且世人皆知你乃燕国第一谋臣，教我怎样说动李唐家父子留你不杀？”
严庄忙道：“事关为夫性命，贤妻休要说笑。但须如此这般……”
这薛氏虽非名门身世，却自幼念书识字，颇有主张。嫁与严庄这些年，政界夫人间讨好走动，更练得大气沉稳。其时听丈夫说得详尽，又别其它无久远之计可保两人余生牢固，便斗胆应了这冒名求见之举。
此时李俶命众将及亲兵收了刀剑，问：“既是贼酋军师之妻，不作潜逃，来此作甚？”
薛氏施施然敛裙跪地，沉声静气道：“妾身甘冒死罪，为良人归降讨命。”
此言一出，在座皆怒目而视。仆固怀恩厉声道：“你个妇人，天斗胆子，敢为叛乱主谋讨饶！”
薛氏嫣然一笑，垂目道：“小妇人若无些许胆子，怎敢闯这皇家龙殿。再者，人言‘改邪归正，立地成佛’。严庄原是遭贼裹胁，却未曾亲举屠刀，还用计替大唐除却了安禄山这乱臣贼子。就在王师入城之前，他听闻伪皇下令诛杀哥舒翰等被囚唐将，赶去尽力劝阻，欲保彼等性命。怎奈安庆绪听从高尚等人之诽语，决意格杀勿论，还险些连坐与他。皆因他不忘朝廷恩义，一心归唐也。万望元帅体察宽恕。如若朝廷不杀重罪之臣如严庄，必令贼营张望犹疑之文武心生冀望，宁可弃暗投明，归顺朝廷。如此一来，兵不血刃，社稷速安。故元帅赦免严庄，岂是他一人之大幸耶！”
子仪问道：“严庄现在那边？”
薛氏闻其声如洪钟，不觉抬眼寓目。见他挺然高坐，双目炯炯生辉，貌美儒雅，不怒自威，心知必是鼎鼎台甫郭子仪，忙答道：“宫门外有一穿着青巾青衫之念书人，即是罪妇之夫。”
李俶准入。纷歧时，亲兵果真领进一细眉吊眼，三十几岁的斯文秀士。王强林正立于广平王身后，一眼认出此人就是入城那日，凑上前与他私语的白面书生，不觉脱口问道：“你就是伪燕之相，严庄？”
李俶讶异，问羽林将军何出此言。王强林便将那日严庄混在人群中，暗里给他指点，去取伪燕各府邸不义之财，以赏回军，止其抢劫民众之事，一一禀上。
李俶沉吟片刻，对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的严庄道：“你且站起身来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