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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仪

第九章 最深女儿心

千古忠武郭子仪 丹娃 11455 2021-05-15 20:07:31

  公元757年9月底~10月

  九月二十八日午夜,凤翔行营已是灯熄火暗,只有寝宫里几枝高烛尚在清冷摇曳。龙榻上,唐皇李亨与张皇后比往夕更难入眠。

  昨日香积寺战报频来,皆言险中推进。今日来报,长安城外围清剿已毕,只待最后攻城。自此,李亨便越发心急如焚,期待最后捷音。每有宫人进出,皆以为有报来。但直到入夜,再无军报,心中即是不祥预兆,额上冷鹤咦吖,不停问左右:为何还不攻城,还不攻陷来?他不敢细想,夺回长安之战若再次败北,他已无兵可用,其皇位、皇室及家国安可存焉。现在若不是张皇后将他拥在怀中,温柔淡定,娓娓宽慰,他恐怕真会御驾亲赴,一看究竟去。

  张后虽然也是忧心如捣,只不外自幼性情坚韧过人,天大之事临头,也不愿显露丝毫忙乱。其祖母窦氏,即太上皇之姨母,即是第一等“万事袭来一身担”的女人,时常言于爱孙:“男为天,女为地,天高而地厚。女子生来便要肩负男子不能肩负者,灾风难雨,厚土承接,于是天地澄清。”

  此时她在帐中才抚慰皇夫入眠,就见大阉人李辅国跌跌撞撞冲进殿来,忙拨帐下床。那李辅国左手高举一柄尺长金牌,上有八个金光大字“直达御前,不得转递”,右手执一金红信柬,三脚两步扑到御榻前,送上那金牌红柬。张后连忙接过,从柬中抽出一条织有银龙的金黄锦缎,铺陈在已惊醒起身的皇夫膝上。

  李亨双手哆嗦,捧起锦缎,只见那条横贯翻舞的银龙身上书有一行端整墨字;“帝畿廓清,长安恢复”。他认得是宗子李俶字迹,一时泪水满腮,手抖得不能自制。片刻后方含泪大笑,连连对皇后道:“回宫,回宫,马上起程回大明宫!”

  张后带笑为他拭泪,转脸对李辅国道:“速命人在行营燃放爆竹烟花,令百官黎民皆知王师大捷,京都恢复!”

  辅国领命,笑逐颜开转身出殿,又被天子叫住,道:“即令中书省拟旨诏告天下:帝都恢复,朕不日将复登銮舆。”

  不到一炷香功夫先是行营内爆竹炸响,烟花冲天,各处灯火复明,欢声渐起;一时百官皆闻信,不及整理朝服,遗佩倒冠争相出门,径直奔到行宫门前,山呼拜舞,向天子称贺。

  李亨被皇后及众皇子皇孙蜂拥着,悲喜交集接受臣子拜贺。丧国失家已近二十二个月,一直倍受颠沛煎熬,饮泣锥心。今宵骤然失而复得,如坠地狱中忽见天门重开,直飞九霄云中,激越不能自持;又如噩梦初醒,不敢相信眼前现世。若不是皇后和大阉人左右相扶,李亨断不能久立。

  此时凤翔全城黎民得知西京已复,满街满衢人群涌动,奔走相贺。四方爆竹连声,烟花腾空,夜色流辉,群星闪避。

  李辅国命小黄门送过龙椅,扶天子坐下,与群臣同赏一天飞霞流丹,共听金钟羯鼓齐奏。

  纷歧时,中书省奏报,帝京恢复之诏告书已由多路飞驿快马,急传各州府郡县,不出几个时辰便可全国尽知。

  张后望着李亨脸上稀有的欣喜朗然之色,心中甚是自得:良人帝位从今日始固若磐石,而自身效法高祖母武曌之日也不远矣,一时顿生龙飞凤翔之痛快酣畅。不意身后飘来一句“我父王夺了长安,功高盖世哩!”声气娇嫩欢快,全无忌惮。张后闻听震怒,厉声道:“升平,上前来!”

  那话正是升平自得忘形,脱口而出。听得皇祖母唤她,还不知已是祸发齿牙,笑嘻嘻从女人彭原公主身边挤到龙椅旁,却见张后一脸冰霜,眼含怒火,便不觉一怔,笑容僵住。又听皇祖母厉声问道;“妮子适才那话,可是你母亲所教?”

  升平虽然已有怯意,却仗着皇祖怙恃平素喜爱,斗胆笑道:“无人教孙女儿,只是实话实说罢。”众人闻听,无不为她捏把冷汗。那广平王妃崔氏,先已被女儿那句无忌童言唬得六神无主,又见皇后认真恼怒,还牵扯自身,立时想起建宁下场,顿觉心胆俱裂,面如死灰。幸有独孤氏一旁相扶,才不致瘫倒。

  张后作势正待发作,不想小华阳挤开众人,一下扑进她怀中,撒娇赖痴道:“皇祖母不治孙儿无知之罪耶。”又朝升平努嘴。

  升平何等聪敏,立时会意,拽起张后袍袖,笑容可掬连声道:“孙儿无知之罪,还请皇祖母绕过了罢。”

  李亨原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猛地被戳到最隐讳之处:皇子自持功高而觊觎皇位。建宁之死即是缘于斯。然而广平王此次率军收复长安,确为不世之功。后继再克洛阳,荡平叛乱,尚要倚重于他,岂可因孺子一时口无遮拦而大兴问罪。若是传到前方,伤了那三军统帅之心,置β要功败垂成。于是和颜悦色对那两小姐妹道:“国之大事,戎马为先。汝之父王善统军旅,大北贼寇,恢复皇都,确实居功甚伟,实乃朕之骄子,天下之所望耶!”

  张后见皇夫如是说,只得将一腔怒焰暂且收敛,对小女郎们斥道:“汝父授戎马元帅之封,率王师破贼,本是分内之事,何足夸耀如斯?况且一切皆由圣上运筹帷幄,妮子怎敢为你父贪天之功?还不速速退下,与尔等母亲们闭门思已往。再有狂言,母子同罪!”

  小姐妹才退下,便有尚书省礼部鸿胪寺正卿来报,回鹘葛勒可汗次子移地健,已来凤翔十日,刚得知本国骑军助唐大捷,已收长安,便来要求照回鹘婚俗,迎娶仆固海花回国。但那海花听得回鹘王子率百骑迎亲使团来了凤翔,便不见人影,只留下一句:“要我嫁,必待回军助唐大捷!”眼前时辰已到,仍不见人影。

  “作甚回鹘婚俗?”李亨眉头紧锁,问。

  鸿胪卿张口结舌,局促回道:“臣亦不甚知之。王子现在营前候召,可为圣上详解之。”

  张皇后道:“何不宣他进来!”

  那回鹘王子自进入凤翔城后,便深居简出,不与唐人来往。此时被引入行宫,立为众目所嘱。只见他头戴金缕莲瓣高冠,身着绯红底色衬绿白相间菱状花纹长锦袍,腰系一条赤金蹀躞带,足蹬月白牛皮云头靿靴。众人发出低声喝彩,不只因其八尺余之身长,虎行豹巡之英姿,更有那般一览众山小之桀骜眼风,直令他人自惭形秽,不敢直视。有斗胆偷眼仰视者,恰在那张雪肤虬髯,连鬓八字胡的阔脸上,遇着一双湛蓝鹰眼,犀利对视,令那仰视者心惊肉跳,恨不能立掩双目。

  李亨早见过其兄叶护,已认作世间少见之壮美男儿。今见这小王子神威风范,方信传言,“少殿下集汗父、臣民之痛爱于一身”应为不虚。于是浅笑问:“王子欲何日迎娶仆固将军之女耶?”

  移地健跨上一步,右手轻放前胸,上身微倾行礼,道:“禀大唐天皇,臣欲今日就依我汗国之礼,迎娶仆固海花。”声如铜磬,浑朴沉雄,悦耳动心。

  李亨道:“朕愿闻贵国之俗,请道其详。”

  那王子道:“我西域婚娶之俗与中原略同,也有提亲,订婚,交流聘礼妆奁。只是婚礼上由阿訇诵经,不似汉人之司仪。又婚礼为两日。首日于新娘家。新郎有多位伴郎陪同,载歌载舞吹打至其门前。待嫁女儿由母亲执其手,闺中挚友蜂拥而出,且歌且舞,交与新郎,抱上马背或花车,径往夫家。越日即是人人期盼的揭纱仪式,由新郎族中推出一位可爱少女,轻巧揭去新娘头纱,现其容颜。然后举众欢庆,直至凌晨。王室婚礼同俗,唯局面富贵绮丽,庄严堂皇,非民间可见。”

  李亨颔首,又问:“王子身在唐土,将欲作甚?”

  移地健道:“实时变通。我闻海花自幼丧母,仆固将军又尚在战场,故欲将提亲、订婚仪式及妆奁皆免,将我带来之聘礼留赠仆固家,只载海花回国,再行王室婚仪。”

  张皇后此时已听得不耐,只道:“天子行营克日就要护驾返京,诸事纷繁。王子殿下请一切自便。”

  移地健闻听此言,压住焦躁,指着一旁鸿胪卿道:“此大人见告臣下,仍找不到臣的新娘。还请大唐天子明示。”

  那鸿胪卿忙上前拜道:“臣得知回鹘迎亲使团来临,即亲自问询海花女郎去向,又指派两名少卿四处察访,均告无人得见。臣只得对王子据实以告。”

  张后摆手道:“小小凤翔城,寻小我私家有作甚难。着礼部加派胥吏即是。”

  鸿胪卿忙道:“可访之处皆已访过,终不见人。”

  张后愈发不耐,厉声责道:“区区小事,如此无能!鸿胪寺自去寻来,休在御前再提,误了返京大事。”

  移地健闻听,颇为恼怒,道:“如若十日寻不得人,臣便要在此更候十日么?若再不见人,又当如何?”

  张后也动了怒,冷笑道:“殿下待要怎的?莫不成要我大唐百官放下朝政,皆随你寻那小女郎?”

  回鹘王子闻言,龙眉倒竖,虎目逼视,扬声道:“此番和亲,乃我大汗国兴兵扶唐之先决约定。如今我王兄已助贵国夺回京城,此约却被轻慢漠视,难不成海花是被皇后藏起了?”

  张后闻听,气得粉面煞白,银牙紧咬,说不出话来。李辅国一旁斥道:“移地健休得无礼!外邦臣属藩国,当尊我大唐皇后为天后,怎敢劈面争执,出言不逊!”

  移地健碧眼藏冰,也不看这阉人,只对唐皇冷笑道:“臣记恰当日仆固将军去我大汗借兵,口称唐、回乃兄弟之邦,。今陛下之近宦却称我为藩属之国,臣不知大唐朝廷谁人做主耶?容臣不恭,今日若不见海花,臣便视唐廷有意悔婚,随即领我百人使团去长安,见告王兄,只取陛下所许诺之女人与钱财,便挥师回国!”

  李亨急于劝解,一时倒说不出话来,却听得脆生生一声呼道:“回鹘王叔息怒,我知道海花姐姐在那边!”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又是升平,挣脱开母亲崔王妃紧拽的手,径直走向移地健。

  那回鹘王子见是一位粉妆玉琢,满面浅笑的小女郎,矜贵自信,神采特殊走到跟前,不由得怒气顿消,附身笑问:“你是何人,为何呼我王叔?”

  升平倩然一笑,道:“叶护太子已与我父王结拜兄弟,你可不是我王叔么?”

  移地健不觉哑然失笑,直起身,颔首道:“原来是广平王的县主。请问芳名,怎知海花去处?”

  “本县主升平。海花是我闺中挚友,临走悄悄告诉我,要去灵武郭府。”

  “郭府?是那戎马副元帅郭子仪贵寓?”

  “正是。郭老令公的大娘子王氏夫人,是海花姐姐的义母,情胜亲生哩。”

  移地健闻听大喜,忙问:“县主可愿领路郭府?”

  升平不答,转脸看着张皇后。

  张后柳眉紧蹙,不耐烦摆手道:“自去问你母亲。”

  那崔王妃在后面听得真切,恨不得这亲生的惹祸小人精赶忙离了眼前这皇家是非之地,忙在人群中竭力应道:“全凭父皇、母后旨意。”

  李亨正深恐这支百人回鹘骑士团,人人跨剑怀刀,个个马弓精湛,若真在今生起事来,如何收场?况且每日耗供不菲,巴不得他们离了行营,方得心安。于是轻嗽一声,道:“升平听旨。汝由奶娘相伴,鸿胪卿陪同,并着羽林军百人护送,马上引领回鹘使团去灵武郭府迎亲。”

  话音方落,只听又一个女娃娇声道:“皇爷爷,华阳愿同升平姐姐作伴去。”

  那独孤氏一把没拉住,走脱了爱女。

  鸿胪卿见一字并肩两个琼蕊般娇美县主,心中暗赞,嘴里顺势对王子道:“此乃大唐天子隆恩,以亲孙女为海花女郎作伴娘,回鹘汗国得何等荣耀!势将于西域众国中传为美谈,引作艳羡。殿下还不上前叩谢圣上?”

  移地健闻言心中自得,拜舞于唐皇座前,连呼“吾皇万岁!”

  李亨见先前那番剑拔弩张之势已圆满回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乐得顺水推舟,允华阳同往。

  自此,张后及李辅国放肆回京之事暂且不提。只说升平和华阳划分骑上黑中雪花和绝尘青,乳母寿二娘和张九娘坐骑随后,领众人驰向八百里外灵武城。一路经荒原,过野溪,宿旅驿,鸡鸣而起,霞残方歇。每到驿站,两县主与各自乳母入住,唐、回两队护卫支帐露营于户外。

  三天之后,一行两百余人到达灵武郭府。因府前并无门禁门卫,升平命两队护军皆静候于路旁,只与华阳领着移地健来到中堂外。

  三人正犹豫是否拾阶而上,只见一中年男子从堂上屏门出来,急步下阶相迎。

  “不知两位县主与贵客造访,万望恕罪。”那人礼仪殷勤,又道,“仆乃府内二管家郭义。掌府少郎主郭曜不巧外出,县主们尽可付托仆下。”

  升平上前道:“我等只要见郭府大娘子,快去请来。”

  郭义略为迟疑,道:“夫人正与仆固将军之女在后宅说话,县主们可随仆下进去相见。”

  华阳忙问:“是海花姐姐吗?”

  郭义答:“正是,已来了近十日。”

  两女闻听,同声道:“赶忙前面引路!”

  郭义于是请移地健进中堂上座,又道:“还请贵客在此稍候,立时便有茶水伺候。”言罢,付托进来应答的仆从几句,便引二县主往后宅而来。路上升平问他,怎的认得她们。他微笑道,灵武弹丸之城,天子行营里有几位夜明珠般色泽醒目的县主,早已老幼皆识。

  说着已来在主宅东厢房外,可听得内有喁喁之声。

  郭义在门前通报:“禀大娘子,两位县主来访!”

  不待里面答话,升平等不及朝门口边走边嚷道:“海花姐姐,找得人好苦!”

  未及入室,仆固海花已经迎出来。见了二人,那张尚带泪痕的粉面桃腮上现出惊异,问道:“你两人何以来此,莫不是我爹爹有事?”

  升平连连摇头,正要答话,只见一位慈眉善目,优雅端庄的妇人也走出来,温言婉语道:“县主们何不进屋说话?”

  升平听他言语安祥,谦和自若,顿觉如沐和风,可亲可敬,心知是贵寓大娘子,王氏夫人,便道:“不劳烦夫人了。那移地健还在前堂候着海花姐姐哩。”

  海花一听,杏眼园睁道:“我未曾对你们说,死也不嫁么?怎的倒把他引来了?”

  升平笑道:“本县主可是奉了皇爷爷之名而来。姐姐若果真不嫁,自去前堂与他讲清楚,我们也好回复皇命去。”

  华阳也上前道:“那王子对皇祖母可凶了,直说找不到你,即是被她藏起了,定叫叶护撤兵哩。”

  海花一跺脚,愤然道:“如此相逼,愈发不能嫁他!夫人也勿再相劝。”说罢,转身回屋。

  郭夫人见此情景,对郭义道:“你先去中堂好生抚慰王子,劝他勿要急躁行事,但等水到渠成。”

  郭义领命而去。夫人又请县主们一同入屋,便有仆妇们端上茶点果品来。女郎们略谢过,只管笑嘻嘻吃起来。海花一旁看了,不觉又落下泪来,问夫人:“为什么偏生送我和亲,父亲真的如此狠心待我?”

  夫人轻叹一声,将她搂进怀里,抚其背道:“自国难以来,你们仆固家族已有几十人为靖乱而捐躯。仆固将军怀痛忍心,冲锋陷敌,功冠全军,只为着‘忠心’二字,令天下人感佩。再者,你若不见那王子,怎能将话讲清楚,有个了结?”

  海花抬起泪眼问:“见了便可不嫁?”

  夫人未答,只听得郭义来在屋外,言道:“回禀夫人,王子有话带给海花女郎,只道是:千里而来,必得一见。若实在不愿嫁,晤面说开,从今两下决绝,再不相见也。”

  屋里四人听了都不言语。三双眼睛神情各异,齐齐望着海花。夫人满眼怜爱,升平好奇期待;独华阳眼神莫测,似喜,似忧,又似恐慌。

  寂静片刻,海花徐徐站起身,长出一口气,道:“见就见,谅他不能抢了我去。”说着,出了厢房,径直朝前厅而去。两个小女友正要跟已往,被郭夫人轻声止住。

  海花气鼓鼓进得中堂,却蓦然止步。眼见一个高峻魁伟的年轻身形立在门边,正仰面望着门外的天空。此时正当日盛,使那侧影看似一尊身披霞光的神像,倨傲强毅,目空一切,竟令她一阵莫名震撼,呼吸不畅。

  那青年听见脚步声,徐徐转过脸来,居高临下,默然巡视,随即迈虎步走过来,又停在咫尺之外,目光锁定眼前女郎。

  海花被那双明眸牢牢抓住:幽深如碧泉,沉静如冰晶。四目相视无言,足有半炷香光景。她只觉得阵阵目眩,刚刚尚在悲悼伤情之心,现在又开始激跃悸动。她在心里将王强林与眼前男人飞快对比:同样孔武雄健,气宇轩昂。只是前者威仪儒雅,如林中驯鹿;后者威猛彪悍,如草原飞鹰……;此人若是舞起她最爱的赛乃姆,定是洒脱豪爽,卓然超群哩……;她是仆固族女人,精力充沛,旷达无羁,面前之人才是命中郎君……。

  不等海花从旋风般飞旋理想中清醒,移地健突然走近,猛地将一双巨手紧捏住她的双肩,目光笃定,直入其心,口中道:“你是我要娶的女人,但你躲着不愿嫁,奈何?”

  那声音在海花听来,恰似郭府中稚霞嫂嫂时常抚弄的凤首箜篌,音律宽柔清澄,延音悦耳。她如同被催眠了一般,生就的任性与骄傲已冰消雪融。她闭上眼睛,慢慢靠向面前这个胸膛,浑朴宽阔恰似无边,幽幽散发出陌生又熟悉的体香。她理想与他相偎相拥,会是怎样牢固舒适。万没想到,他竟将她一把推开,冷冷道:“移地健就此告辞。保重。”言毕,断然转身,绝不犹豫迈出门去。

  海花顿觉惊骇无依,生怕他真就此一去不返,忙伸手去抓,但人已去远。一时不知所措,四下张望。却见郭夫人已在身旁,轻拍其背,道:“还不快追上去。”

  她闻听猛然清醒,急遽追出门。只见那回鹘王子已同百人随从飞身上马,头也不回驰骋而去。正急得跺脚,郭义牵了匹高头骏马过来。她也不问,抢过缰绳,跃上马背,旋风般向那队人马紧追上去。

  留下四人站在中堂阶梯之上,直望到海花追过那支迎亲使团,与王子并辔而行,刚刚收回目光,相视而笑。

  郭义指台阶几个箱笼,对郭夫人道:“这些是他留下的聘礼,道是烦劳夫人转交仆固将军。”

  夫人颔首,付托收去库房,妥为看管。一旁升平十分不解,问道:“那移地健怎的知道海花姐姐会改变心意,便留下聘礼?”

  夫人微笑道:“心有灵犀,男人自信。”见两个小女郎依然懵懂,也不再解释,只唤大管家郭礼前来,付托立即部署鸿胪卿及羽林军食宿,便领她俩入内宅歇息。

  越日清晨,鸿胪卿便请县主们启程,道是凤翔行营正在移驾返京,要速回复命。郭夫人也不多留,命昨夜回府的宗子郭曜相送一程。

  两姐妹随羽林军日行三百里。头两天急急遽赶路,每到驿站歇息,一着枕头便鼾声轻起,无心攀谈。第三日凌晨,鸡才叫头遍,升平便醒来。想想已近行营,再也睡不着。侧过脸看了一眼身边悄无声息的五妹,推了一把。华阳立刻翻身坐起,看来也是早醒了,口中问:“该启程了?”

  升平拉她躺下,笑道:“尚早哩,外面也没消息,只想说说话。”

  借窗外残月光,华阳在枕上望着她,却没吱声。升平贴着她耳边问道:“五妹可有心上人耶?”

  一句话问得华阳心惊肉跳,只因她心头蓦然涌出一个身影:那个正随父征战的羽林上将军,王强林。

  她年方十三,原本情窦未开。几月前,就在扶风城父王行辕大帐里,那位威仪凛凛,不苟言笑之军人,默默从甲胄里抽出帕子,递她拭泪那一刻,竟然情窦顿开。

  那方绢帕满是男子体味,捂在她处子脸上,生起怎样的联翩浮想,无人得知。只是她没将帕子还他,却悄悄藏起,也不洗涤,怕失了上面的奇味。只在背人时偷偷蒙在脸上,幻梦冥想。她本就寡言,只管沉湎其中,不与人言。

  不久之后,那位在灵武结识的挚友海花,突然来至凤翔,和四姐住在一处。三人相聚,海花满面春色对她俩讲道,此来只为追寻一人,即皇家羽林将军,王强林。她已盘算主意嫁给他。十六岁的及笄妙龄,嫁人只在早晚。她要早嫁他,谨防被人抢先。

  人皆知她亲娘早逝,父亲戎马倥偬,无瑕看顾。又生来西域血脉,天然的自在不羁,任性而为。然而此言一出,也令这两位皇室骄女大吃一惊。

  升平从未曾听说,没有怙恃之命,媒妁牵线,便可以自择婚嫁之事。

  华阳心中更是慌成一团,恰似心爱之物眼看被人快手抢去,只苦于无法吐露心事。她在父王母妃及众人眼中灵巧懂事,循规蹈矩,怎可小小年纪心生欲念。四姐虽说比别人更亲近,但她口无遮拦,难免说露,引人讥笑。于是只好将一副愁肠深埋,自品苦涩。

  千般无奈与绝望,令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几日里竟清瘦许多。时值秋至,母亲独孤氏以为女儿闹“秋乏”,过些时日自然就好。更因良人正在统领鏖战,令她日夜忧惧,眼前所见皆不十分留心。

  华阳独自饮泣煎熬好一阵。那天听四姐升平无意中说道,海花已被其父许婚回鹘王子,京城恢复之日便要嫁去西域。听闻此讯,小女郎一时不知可喜可悲。哪知海花就在王子迎亲团抵达凤翔之日,骑快马奔回灵武,找义母郭夫人去了。

  华阳转而十分好奇,不知此事如何结局,于是定要与四姐同行,一看究竟。直到前日目睹海花追随移地健而去,一时如释重负。事后却无一丝欣喜,反倒越发心事重重,一路少寐懒言。

  此时升平见她并不搭话,自顾自说道:“本县主倒是有人哩!”话中透着神秘自得。

  华阳马上兴奋,忙问道:“可是父王帐前那近卫小将军?”话出口,心头却是那小将的领军,王强林。

  只听升平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他若是心上人,即是心上想来就有气之人!”

  华阳一时想不出何人能入四姐高眼,索性坐起身问:“那是何人哩?”

  升平慢悠悠道:“五妹还记得去年往灵武途中,我俩迷路山坳里,亏得一位玄甲骑士带出,方得追上皇爷爷和父王。四姐心中之人即是他。”

  华阳闻之一愣,疑惑问道:“姐说的是,那个腮下有一点丹红胎记之人?”

  升平语带娇羞道:“正是此人。”

  *********

  险些与此同时,千里之外范阳节度使官邸之西院内,正发生一桩怪事。

  虚掩的两扇院门后,安玉丹和武昭拓分左右隐匿,屏气以待。等无多时,门被轻轻推动,可容一人之时便止住。又略停片刻,一个身影闪了进来。玉丹呼地跃出,如猫扑耗子将那人扑倒在地。昭拓随即关门插栓。

  倒地的竟是个青年女子,既不挣扎,也不呼救。

  原来近几日,安、武二人划分察觉时常有人尾随,转身却不见踪影。昨日玉丹在院中练剑,恍然见有人在半敞的院门口探头探脑。待追到门外,又不见人影。刚刚兄妹俩从官衙军灶用餐回来,又觉身后有眼。于是加紧脚步回到西院,将门虚掩,躲在后面,静观其动。果真捕到“不速之客”。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安玉丹一面厉声问,一面将那女子从地上拎起来。

  武昭拓手握一柄西域精钢短腰刀,走上前来。但见这女子生得玲珑娇弱,面带梨花之雨,许是被摔重了,痛出泪来,一副楚楚可怜,便不愿为难于她,只听她如何答话。

  那女子刚刚站稳,抬手抿了抿散乱的鬓发,抹去脸上泪痕,又低头整了整衣裙,才怕羞道:“小女子不是贼人,乃本府史大娘子辛氏夫人的内侄女,小字辛柳。”

  安玉丹闻听,上下大量她几眼,惕然问:“既是夫人的侄女,就该行正立直,何苦作狐鼠之态,探头探脑于他人之居所?”

  只听辛柳一声长叹,道:“院中不是说话之处,可否进屋一叙?”

  玉丹略为迟疑,上前帮她掸去衣裙上的浮土,就带她往东厢房。转头见昭拓仍立在院中,不知何去何从,忙招呼他一起进自己住屋。

  三人坐定,不等再问,辛柳便开口道:“我来此并无歹意。因听姑母说你们自洛阳而来,只想探询一小我私家。”

  安、武二人同声问:“何人?”

  辛柳道:“就是燕军安太清小将军。”

  玉丹一时记不起此人,望了望昭拓。后者思索片刻,道:“你问的可是那杀父之人安庆绪之子,安太清?”

  辛柳红了粉脸,答道:“正是。请问郎君可知他现在那边?”

  昭拓顿了顿,反问:“你问他何来?”

  辛柳越发脸红,低头咬唇,似有难言之隐,半晌方道:“小女子既是斗胆前来相问,就对你们实说了吧。”

  原来这辛柳之母与安庆绪之妻高氏乃是表亲,自幼要好。高氏在名分未定之时为庆绪生下一子,就是安太清。只因那时安禄山一心要为儿子攀娶皇室之女,高氏不敢强出头。又恐爱子不见容于安府,只得悄悄将他寄养在开书馆的表亲辛家,直到八、九岁方领回。

  辛柳小他两岁,食寝玩耍一如李白诗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厥后虽不在一处了,太清也常随母亲来辛家做客,与辛小妹仍是相知相悦,情感益深。两个母亲看着如花似玉一对小子女相亲相爱,十分欢喜,乐得互称亲家。两个小的渐有知觉,至长成,都认定对方是终生相依之人。

  哪知战事忽起,安禄山兴兵反唐,带宗子安庆绪南下侵犯两京。庆绪命独子太清随军,指望他能建得一功半勋,获祖父欢心,从而得以认祖归宗。

  自太清从军走后,辛柳无时不盼望心上人有信息捎来。却未得丝毫。更不幸年前怙恃染上时疫,不久先后离世。史府姑母辛氏,见兄嫂双亡,侄女无依,就接进府来,命人以本府小娘子相待。

  辛柳原是十分谢谢。不想姑母喜她生得娇美柔顺,入府不久便对她讲,有意将她嫁给史家二郎朝清。

  辛柳知史朝清是姑母亲生子,也最得姑父史思明痛爱。但他酷似其父:精瘦矮小,鹰鼻鹞眼。每次遇见,只觉戾气扑面而来,其狂妄之态更令人厌惧。于是她更忖量远在千里之外那人:英俊雄健又知心贴意的安太清。她盼他早些归来,接她离开史家。也望辛氏不外信口一说,并不认真。

  不想就在十几天前,姑母突然说已在准备朝清与她的亲事。这一惊非同小可,恰似已面临断崖火井,恨不得立即逃离此处,去寻那有情之人。只困于音信已断,又听说唐军已夺了长安,正攻洛阳,更难探询其去向,不由得心急如焚。

  忽一日听姑母说,府中西院里住了两位才从洛阳来的安禄山族人,便立意探询。但苦于人生面不熟,又无由相识,更惧府中有人觉察她与陌生客人来往,见告姑母,徒生是非,只得不远不近,躲闪追随,以期有搭话时机。怎奈府中走感人多,始终不敢接近。

  就在今晨起床后,因连日焦虑不安,夜不能寐,小丫环端来莲羹及金银夹花酥,她看了一眼,全无胃口,叫放在一旁。不想姑母进来,见早膳未动一口,便责她忒不自爱,已将成人妇,任由身子单薄瘦弱,怎好生养。又命丫环们每餐督其进食,日内必得身体添斤增两,否则重责不贷。

  她心知这桩亲事已近,实在不甘,便思逃婚去寻安太清。而眼下只有这两个从洛阳来的客人可能有消息,且又面善,于是今天横下心,尾随跟进来。不想还没见人,就被扑倒。

  安玉丹见说,只望着昭拓。后者略为思忖,道:“那安太清于数月前被其父遣派,赴长安助战,告捷后便衔命返回洛阳了。”

  辛柳闻听,秀目放光,喃喃道:“果真如此,今夜人息之时,便好上路……”

  玉丹沉吟道:“想来此时王师已在攻打洛阳。你千里寻去,怕是胜负已决。只看官军收复长安之速,料洛阳亦非金城汤池,必已回归大唐。你到哪里去寻燕军人马?”

  辛柳听得一愣,眼中又起泪霾,颤声自语:“姑母日来相逼甚急,莫非只有死路一条么?”

  玉丹双眉微锁,闭目静思,片刻后睁眼道:“我倒有一苦肉计,不知你肯不愿试?”

  辛柳闻听,恰似溺水将死之人见着一块浮木,双膝跪地,口中连声道:“姐姐请快讲来。但凡有路不嫁史家,刀山火海妹子都肯走。”

  玉丹扶起她,重又坐下,微笑道:“其实不难。你姑母既嫌你单薄,何不弄个更单薄的样儿给她看,让她死了那条心?”

  辛柳忙问:“怎么讲?”

  玉丹道:“你可如常饮食。只是每餐食后,潜去无人之处,以秽物诱吐,管保几日之内,你就瘦如灯芯草人。你姑母必是急于史家有孙,若见你毫无起色,必弃而另娶佳妇。待诸事消停,你即可放心打探安太清消息。”

  辛柳欣然称好。因怕有人进来撞见,忙告辞离去。另二人随之出来。玉丹重又关好院门,问武昭拓:“兄长那边得知那安太清之事?”

  昭拓道:“先前妹子在慧光庵静养那几日,我去了洛阳城,偶在酒肆中小酌,无意旁听来的。若不是这辛柳问起,倒忘了哩。”

  十天之后,史贵寓下张灯结彩,红喜高挂。里外人等皆言二郎娶了城中某巨贾之女,白白嫩嫩,胖胖壮壮,想必明年今日,史大帅便可含饴弄孙耶。

  又过了两日,辛柳再进西院,见两人正练剑舞刀,便立在一旁静候。玉丹收剑过来,见她身形越发瘦弱,真个一口气吹得倒,眼中却神采焕发,笑问道:“可是躲过一劫?”

  辛柳含泪带笑道:“多亏姐姐好主意。虽是差点恶心死人,也强似嫁去受罪!”

  见玉丹微笑颔首,辛柳又道:“妹子此来,另有一事相求,不知姐姐应允否?”

  玉丹扬眉望她,不知所求,略为迟疑,道:“请讲。”

  辛柳微微低了头,道:“妹子借居姑母家,虽衣食无依,但无兄弟姐妹,遇事无从商量,常隐忍饮泣。如今有幸得遇你们,胜似至亲,情愿结为金兰。不知姐姐与兄长意下如何?”

  玉丹愣住,朝那边舞刀的昭拓看了一眼,道:“且待我与兄商量去。”说罢转身走向昭拓,轻声相告。辛柳站在原地,看风吹落叶。

  昭拓听罢,收刀入鞘,摸着腮边拳鬚,压低声道:“你我来此贼巢,只为寻机相助义父。但究竟是外人,至今住已多日,难得内情。若得这女子走动,如同内室置耳,有甚风吹草动,即时可知。既是她有意结交,不妨应下。”

  玉丹颔首道:“我也正有此意。”于是招呼辛柳,三人同进东厢房。

  排论生辰,玉丹与辛柳竟是同年,只是后者早生数月。由是昭拓仍为兄长,辛柳为姐,玉丹为妹。三人拈香盟誓,永不相负。又约定此事不与外人知,只在人眼不及之时,相聚于西院东厢房。

  自此,每当辛柳来时,玉丹总是有意无意问到其姑怙恃常议之事,节度府邸官员来往言谈。辛柳虽不知其意,只要她愿听,便也随处留心,每有新闻异动,就来相告。又因长于书馆之家,识文断字自不在话下,即是叙事之清晰条理,也非寻常女子能及。

  一日,辛柳进得院来,便把玉丹拉进东厢房,惴惴不安,附耳道:“适才路过花厅,见多人与姑父议事。我故作看花,隐在暗处,竟听有人说,洛阳已被唐军重重围住,真不知安太清此时怎样哩!”

  玉丹闻听,知义父已是节节取胜,不禁心中大喜,面上依然淡淡的,只问:“史将军欲兴兵去救耶?”

  辛柳连连摆手,道:“别说去救,姑父麾下诸将皆言,若是燕皇兵败,万不行放他入范阳城,引唐军来攻。更有人请姑父即派细作潜入洛阳,只说太原李光弼正要兴兵范阳,全城危急,以此断其败退回巢之念头。”

  玉丹颔首道:“这主意倒是高明得很。”

  辛柳急道:“如此太清危矣!我又去何方寻他来?”

  玉丹忙拉其手,宽慰道:“战事瞬息万变,军心也是。或许那些燕军见局势已去,识时务归降于唐,也是可能。况且唐军元帅郭子仪宽恕仁厚,定会善待降军将士。你那安太清尽可全身而退,相见有日哩。”

  辛柳闻之一喜,又道:“妹妹说起归降,我倒记起刚刚另有一人也说此事来。”

  玉丹顿生警觉,却似无心问:“谁哩,说了什么?”

  辛柳道:“那节度府判官耿仁智,竟对姑父直言冒死进谏,道是‘将军贵且贤,只因受那安禄山强势欺压,不能不屈从。现在天子智慧勇智,有古圣君之风。公不如趁时顺势,上表请归于唐,必不相拒,今后由祸入福也。’竟也有他人赞同之。”

  安玉丹暗地受惊,问道:“史将军对此议未曾见责么?”

  辛柳道:“只见姑父将耿判官领入内室,却不知又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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