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7年10月底至12月初
“国家出震，乘干立极，开统讴歌，历数启圣……”
十月二十日，长安，大朝正宫大明宫之正南丹凤门前，怒放黄菊数以万计，花盆铺满宫门外敞地，遮掩住大劫后残缺尴尬的门柱莲花石圈和青砖甬道。秋风卷起阵阵菊香，凛冽清苦。天子李亨立于中门外天子玉輅上，虽有百官蜂拥，羽林护卫，仍难免悲凉骤起。众人之前，新封的禁卫三军将军鱼朝恩，身着明光铠甲，头戴貂蝉帽，正高声颂读圣上返京后第一道制书，《收复京师诏》。
“安禄山夷羯贱类，凶顽残孽，复以捍边有功，专制方面……乃包藏逆乱，以为中原无傋，干戈可动，而毒深流，祸便起，仓卒涂炭，……朕作人怙恃，志雪国仇，是用中夜，高昂提戈，问罪自灵武，聚一族之众，至凤翔合百万之师，亲总元戎，扫清群孽……”
鱼朝恩声如罄石，令御前文武百官及远处围观之万千市民闻之扣心泣血。李亨更是眼中含泪，复想起近两年国之岌岌可危，家之分崩离析，内外忧患，殚精竭虑之日日夜夜，今日重又站在皇权象征之丹凤楼前，简直恍若隔世。
“广平王俶，委受元帅，能震高声。左仆射子仪，决胜无前，克成大业。复有回鹘叶呼及云南子弟，并诸番人马等，皆竭诚向化，助战贾勇，势同破竹，易若催枯。朕入城之日，黎民等……皆是祥光，里巷欢呼，唯闻相庆。……今复宗庙，于函洛迎上皇于巴蜀，朕愿毕矣。”
此诏实乃李亨心声。皇儿李俶为帅，实为代父皇亲征，居功至伟，正如谋臣李泌建言，乃是皇嗣之不二人选。然而，以帝王之英悟，他也深知若非那位兼备文韬武略，胸怀忠亮，更具宏才的沙场老帅郭子仪实际统兵，自家这位长于深宫的皇宗子断难连取两京。想当初重用子仪，就是为借其在军中卓然超群之威望，令被安禄山淫威吓破胆的群臣众将，看到帝国尚有如此坚贞不移之中流砥柱，而重振斗志，力拒顽贼。此时，他为自己慧眼识人，堪为元帅之帅而自诩。
一阵黄菊冷香随风扑来，李亨蓦地寒战，便想到宰相韦见素已前往蜀中迎太上皇回京，复又忧心忡忡。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父亲虽然年迈，却一直索要朝事奏报，大似壮心不已，悔将皇权易手之态。更有甚多前朝拥趸老臣，及一众心有不甘的皇室子弟，难保日后不会借口“皇位不正”来分庭抗礼，闹出宫闱政变，倒应了待册皇后张氏那些不停于耳之耸言。
想到张氏，又记起谋臣李泌日前辞归衡岳之时所留谏言：一不行再伤皇嗣；二不行立即玉册张良娣为后，那避乱之时的口头封赐，仅为权宜之计，回京应参照祖制，先封妃，再封后，；三为着国运复转，臣民归心，宜速立李俶太子之位。
“……元凶元党……如有不首，被人言告捉获者，并从军法，令御史暨宪部大理三司，具状勘责，条件闻奏……临行潜避，遂受贼驱使，量情状轻重奏闻，……损害忠良，情不行容，勿令漏网……”
鱼朝恩之宣读铿锵激越，切中李亨心头对那起附贼贰臣的深恶痛绝。朕虽然于去年所颁《即位诏》中宣称，“除李林甫、王珙、杨国忠等近亲外，……大辟罪以下，常释所难免者，咸或赦除之”，但近日有崔器等大臣进言，“陷贼官员，准律皆当正法”，甚合吾心。偏那宗室丞相，三司正使李岘反驳道，“除安史首恶，余皆陛下亲属，或勋旧子孙，今一概以叛法正法，恐乖仁恕之道。且北朔未平，群臣陷贼尚多，宽之，足开自新之路；尽诛，是坚其附贼之心也。”仔细想来，倒一ㄇ中肯直言，朕不能置若罔闻。另有洛阳那二、三百安叛伪官，未随贼酋窜逃，反向王师大元帅素服请罪，已被广平王抚慰遣散，并未加责，也是朕默许的皇恩浩荡。然而纵然不加刑责，也要令此等大亏忠贞者知耻识辱。如今三司馆正住有俶儿送来京城之汲郡名士甄济，品德清高，不耻与叛贼为伍，曾佯称中风卧床，宁引颈待刀，不受安禄山伪职，竟令贼上将蔡希德感而释之。王师一入东都，此人立即起身，直至军中拜谒元帅。如此忠烈之士，堪为师表，足令伪官们汗颜。何不就将彼等驱往三司馆舍，列拜其床前，自愧自恨耶？
李亨正想到深处，猛听百官山呼万岁，拜舞御前，又见围观黎民欢笑雀跃，方知鱼朝恩宣制已毕。他向臣民颔首致意后，由禁卫及内侍们护送回到大明宫天子便殿，内衙紫宸殿。
只见张良娣已在殿内，坐于龙椅旁那尊锦缎铺垫的白玉胡凳上。大内阉人李辅国并几个贴身宫女侍立在侧。李亨几步走近，见良娣粉面带泪，知她有话要说，便不上龙椅，只挨着她坐在另一尊胡凳上，将她一只手轻轻握在掌心，柔声问道：“贤妻为何不在后宫将养身子？”
张氏徐徐抽脱手，取袖中绢帕拭去泪水，长叹一声道：“臣妾以蒲柳弱质之身追随圣上，血雨腥风几万里，原不为这三宫封后，只为天子逃难之时，身边有个知冷着热的贴心人，可托肺腑。如今神龙回銮，乾坤甫定，陛下便要弃臣妾如弊帚，可怜满宫黄菊为谁而开。”
李亨闻言，知是气话，又握住那只纤手，问道：“贤妻何出此言？”
良娣顺势将头偎依在天子胸前，半抽半泣道：“陛下那心爱谋臣临去之时，可教如那边置臣妾？”
李亨立时醒悟，定是有人将李泌“不行即封皇后”之言转述与她，便扭头看了李辅国一眼。其时只有这宠宦在场。
辅国躬身上前，拜道：“圣人勿怪。皇后知行军司马李泌辞归，问臣可有留言。臣只是据实以告。”
李亨听他仍称张氏为皇后，知他忠心，并不怪其僭越，只搂紧良娣柔肩，道：“天子无戏言，朕必不负卿。只是祖制难为。朕已传旨中书省，克日封妃，两月后册立为中宫皇后。贤妻只稍安勿躁。”
张氏轻轻推开皇夫，坐直身子，道：“臣妾名分犹可待，只是圣上许诺，立李佋为太子之事，不行有变也。”
李亨听她口气，并不知李泌建言速立广平王为太子，便知辅国肚里自有分寸，松了口气，搪塞道：“佋儿尚不足五岁，待朕与群臣渐通声气，再立不迟。”
良娣一时无言，半响又道：“妾闻陛下已派韦见素去蜀中讨好太上皇回京，然天无二日，不知陛下可有万全之策？”
李亨略微思忖，道：“父皇已将国玺、金册传于朕，并昭告天下，今后只以太上皇之名颐养天年，不问政事。”
张氏冷冷一笑，道：“陛下难道忘却一年之前，上皇于蜀中诏令诸郡王，分领天下节度使，幸有谏议医生高适劝止。后又令时为太子的陛下与永王李璘，及虢王李巨成‘三王分镇’。直到郭子仪等朔方将领在灵武拥立陛下，李璘又因谋反罪被杀，方破此分治花样。又怎见得太上皇就此罢休，不复忖量皇权。”
李亨不答，心中暗想，此番迎上皇回京，倒要认真试探一番，再做原理。
只听张氏又道：“臣妾常想，圣上登位未久，只有郭子仪、李光弼等朔方旧部忠心护主，余皆立威未稳。昨日听闻，附贼之伪侍中陈希烈、伪中书令张垍等三百余人，素服向广平王请罪。彼等伪官，本该严苛问罪，竟被他抚慰释放，臣妾深以为不妥。后日王师返京，当命其将一干罪臣复押，送大理寺候审，万不行心存妇人之仁，再予宽容。或重刑于市，或赐白绫自裁，皆由圣上亲自决断杀伐，不容他人置喙。以杀鸡骇猴，掸压那些上皇推荐之旧臣工，如房琯及其党羽。使满朝皆知陛下决非懦弱轻信之昏君，乃是英毅果决之明君也。更要重用辅国一班内廷阉人，令执掌羽林、龙武及神武三支禁军，与外朝群臣抗衡，方可立皇威，肃朝纲，圣上高枕无忧矣。”
良娣这番话句句直戳李亨心坎。他原本就深恶痛绝那班安叛伪官，他们自祖父及父辈皆深受国恩，却在贼叛初起，便丧失臣节，不杀难平心头恨。只是禁不住李泌、李岘等人力劝，方默许广平王将其尽数释放。眼前听张氏之言，甚觉有理。但见她毫无忌惮，涉议朝政，也有些许不快。只碍于磨难伉俪情面，不忍责备。
见皇夫全神倾听，张氏越发自得，又道：“另有那起文人骚客，如王维、杜甫等，曾自命清流，却于逆乱之时受贼驱使，屈意求生，并不抵死相抗，实非浊流耶？虽非大恶，也要据状勘察，以正天下视听。”见李亨频频颔首，其话锋愈厉，“另有那位李太白，得上皇恩宠，赐封‘闲散逍遥学士’，却只是以艳词媚上的宋玉之流。那几句‘云想衣裳花想容，东风拂槛露华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名花倾国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竟将前朝杨妃惑君误国之浓艳妖娆，浮华奢靡之态写得如此风骚旖旎，高华娇贵。于是朝廷上下争相拜倒在其石榴裙下，致使世风日下，君王懒朝，羯胡乘机作乱，真真枉负了‘诗仙’美名。更可恨者，他竟以诗咏赞那个觊觎皇位的永王李璘。‘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依其诗所咏，似乎平定逆胡皆是李璘指挥，将陛下麾指王师，速取二京之盖世奇功置于那边耶？那末句‘到日边’，更显得还要倚仗上皇势力撑腰，与首句‘借君王玉马鞭’相呼应，是为永王不甘称臣，欲谋反作乱之宣扬也。臣妾听闻他囚于浔阳死牢，那就是乱臣贼子的下场所在，断不行将其赦免复出。”
李辅国也在一旁道：“臣闻李白素轻宦者，曾佯作酒醉，命高力士为之脱靴。后友人劝其收敛，他狂笑道，阉人不外身残俗人，我却是天姥山醉仙转世，一向骑白鹿游访青崖之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可谁曾想，他日前竟从大牢寄信淮南节度使高适，哀哀以告蒙冤入狱之情，请求为其辩解脱罪，释出死牢。我只笑他，既是仙人下界，何惧一死哉。”言罢不住冷笑。
李亨却问：“高达夫乃太白挚友，此番衔命讨伐永王，必到浔阳，可见求情奏章上来，为他洗罪？”
辅国面带不肖，道：“据报，高常侍对李白之信置若罔闻，更未曾去死牢访慰。”
李亨闻听默然，记起世间有诗专赞高适与李白、杜甫三人之谊，“醉眠共秋被，携手同日行”，不觉暗叹其寡情。转念又想，臣子以忠君为要，朋友之谊何足惜哉。于是道：“忠臣本该与附逆者泾渭明白，不与为谋也。”
良娣若有所思道：“臣妾近闻，有人愿以自身官职爵位保释李白。”
李亨忙问：“贤妻可是说戎马副元帅郭子仪？朕昨日确实得其如是奏请，已交朝臣议论。有何不妥？”
良娣缓言道：“非有不妥也。臣妾虽以为李白罪不行赦，但子仪乃一赳赳武夫，却肯为文人如此求情，倒见他杀中有仁，酷中有义，实堪为陛下委以重任之股肱大臣哩。”
李亨颔首，其实心中早有主张。他深喜李白之旷世奇才，每有诗出，必重复品味。也知其一时错念，投奔永王，只是文人呆气，四处为主鸣冤，令众人避之不及。若按附逆罪杀之，必得万世骂名，却又无由为其脱罪。恰巧此时郭子仪上书，为王维与李白求情，他便乐得顺水推舟，决意特赦二人，如此即送了心腹上将一个天大人情，又可笼络天下人心。只因另有记挂，尚未对他人言及。
君臣伉俪正议间，阉人禁卫将军鱼朝恩进殿来报，太上皇前日已从蜀都启程返京，衔命迎驾的韦见素奏请沿途接驾仪式。张良娣与李辅国对视一眼，转又瞩目天子。
李亨对朝恩道：“上皇天帝回銮，朕必亲自远迎，仪仗有辅国铺排。然上皇进京之首要，一定先祭祀太庙。如今宗庙宝器多于战乱中遭贼劫掠，或失散民间。你速领左右神武军于全城挨户搜检，尽数送归庙堂。并传旨京兆尹李岘，速遣人清扫太庙，铲除狐兔之穴。朕要于明日始，一连三日前去素服哭祭。再传圣旨与戎马元帅广平王，将洛阳那班已获释伪官再行收押，随王师解入京城。”
翌日，天子接广平王李俶奏报：“洛阳东北重镇河阳（河南孟县）已被郭子仪率军收复。又得探报，贼首安庆绪率残部已达相州邺城（河南安阳）。为阻止其收拢四散旧部，卷土重来，戎马正、副二帅共议，立即乘胜追击，攻陷邺城，再与太原李光弼部合军，直取贼巢范阳，剿灭另一贼酋史思明，以绝朝廷后患。故雄师暂不回师，只遣羽林军押送再囚之伪官回京受审。”
李亨览奏，沉吟半晌。乘胜聚歼穷寇，照旧专心保全大位，难实决断。他心中虽然知道，“斩草必除根”之常理。然而曾为太子二十八年，也是被父皇怀疑，奸相李林甫构陷，恶相杨国忠威胁，朝臣肆意作贱之二十八年。几番险些遭废被杀，为保自身，不得已连休两位太子妃，殚精竭虑，朝不保夕的岁月，早成心魔梦魇。如今上天见怜，终登帝位，每日着通天冠服，受百官膜拜。然危机阴影难消，时时心虚惊骇，若非父皇照祖制亲手黄袍加身，这帝位怕是难以坐稳。
思来想去，此次迎驾也实为不易。一请二请，修辞再三，皆遭父皇婉拒。直到李泌的“自马嵬请留（黎民），灵武劝进（边将），及今乐成（儿劳），圣上思恋晨昏，请速还京，以就孝养（亲情）”那二十七字《贺表》送去，方说动起程。故当下第一要事乃万无一失讨好上皇归来，确认禅位正统，新朝合制，使天下归顺。剿贼之事，只在早晚间。
李辅国已窥看奏本，察言观色一番，对天子道：“依臣浅见，如今河内、河西（黄河以西）、河东及河南（洛阳四周）等中原要地皆已平定，只那几千逃贼也不外强弩之末，割鸡焉用牛刀。范阳史思明有李光弼钳制，一时难以为患。当务之急乃是盛迎上皇，以固圣上之大位。余皆可待也。”
李亨颔首道：“爱卿所言，甚合朕意，更有何建言？”
辅国心中自得，又道：“臣以为，若要上皇为陛下之位鼎力背书，必先获其欢心及爱怜。”说着，见李亨听得十分在意，越发斗胆，“陛下可向上皇尽诉思父之亲情，又因社稷为重，不得已急遽称帝之苦衷，获其垂爱谅解。广平王原是上皇爱孙，如命其随行迎驾，必获上皇欢心，又着兴庆宫加紧修葺，供上皇与梅妃等宫眷居住。再命鱼朝恩调拨一队禁军内卫，不使外官擅入为扰，更显得陛下之至亲至孝。”
李亨大悦，对心腹内官道：“爱卿传朕口谕，广平王即率王师回京，评功封赏。”
十月二十三日，羽林将军王强林率部押送三百余伪官从洛阳到达长安其中一鹤发老者甫进城门，便一路痛哭喊冤，世人闻之侧目。一干人等被送至大明宫丹凤门之西便门外，由礼部尚书兼京兆尹李岘、兵部侍郎吕湮，及御史医生兼三司副使崔器接着。那鹤发老者见着李岘，哭喊愈甚，全不理会羽林军士呵叱。岘见其须发凌乱，面容憔悴，一时认他不出。只听他声嘶力竭喊道：“李大人，下官乃是河南尹达奚珣也！曾助封常清上将军抵死抗贼。只因兵败被俘，胁受伪职，实非主动投敌也！还望大人明察呀！”
李岘闻之，心中不忍，才要上前宽慰，却被崔器一把扯住袍袖，幸灾乐祸道：“背主附叛，合该正法，不足为恤！”言罢，命禁军将一行戚戚哀哀者驱赶至含元殿前。
殿内天子端坐龙位，文武大臣肃列两侧。殿外禁卫三军森罗密布，个个横目冷视。被押人等望之缩肩垂首，难以挪步。那一路哭喊叫屈的达奚珣见状也噤若寒蝉。
只见崔器傲立于殿前玉阶之上，厉声对众伪官斥道：“尔等辜负皇恩，趋附逆胡，禽兽无异，另有何面目着衣冠，踏靴履耶？”
众人闻听，先是面面相觑，待醒悟过来，只得争先恐后脱冠解袍，掷之于地，又弃鞋褪袜，赤足立于冰凉的宫砖上。
崔器鄙睨一笑，越发咄咄逼人，道：“面对圣人天颜，满朝忠臣良相，尔等轻易偷生之流，岂无一丝羞耻耶？”
伪官中就有一人率先嚎啕大哭，跪地捶胸，自掴面颊，口中高喊：“罪臣有负国恩，愧对先人，死有余辜啊！”众人惊愕之余，纷纷效仿，一时哭号之声传震大殿，竟有人哭到口吐血沫。内中有曾为大唐名相之陈希烈，在安叛祸起之初，先抗后降，授伪丞相，此时磕头如捣蒜，血浸砖石。
御座上，李亨看得又痛又恨，气涌胸膛，即传旨下来，命崔器将罪官们押去三司馆舍，依次向那忠节之士甄济膜拜，然后收监大理寺京兆狱。
十月二十五日，戎马元帅李俶奏报：“回鹘太子接葛勒父汗谕，‘大唐两京已复，克日率军回国’。此时回军已先行离洛，赴长安离别天子。”
李亨览奏，即传旨：回太子到京之日，在京所有官员着朝服盛装于城东长乐驿站恭迎。
十月二十八日正午，由礼部尚书兼京兆尹李岘引领，百名步骑兵左右护卫，鼓乐仪仗、各色旗队及伞羽随后，蜂拥回鹘太子转乘唐太子仪仗輅车，在土拔斐罗等回将陪同下，进大明宫宣政殿觐见唐皇。所率几千骑兵候于紫宸门外。
李亨端坐殿前龙椅，招回太子升阶。叶护领众将拜舞叩恩已毕，升阶再拜，道：“臣叩谢圣上隆恩，以天朝太子之仪仗迎我进宫，彰显我回鹘战功！”
唐皇令回太子近前，紧握其手道：“朕本欲亲迎，奈时间紧迫，权且从宜。”
叶护道：“父汗催臣速归，也正值军马战死甚多，自制回国再增补，以待圣上再次召唤，剿除安史余孽。”
李亨微笑颔首，命殿中监李辅国宣读圣旨。
“制下：回鹘叶护忠勇助唐，战功显赫，赠授司空，赐封忠义王。每年可获取绢帛两万匹，自朔方军领取。”
叶护再拜，谢恩出宫，飞驰回国。却怎知他竟一去不返，一年后被兄弟移地健罗织罪名杀害，乃是后话。
十月二十九日，三司正使李岘启奏：“……羯胡起叛，二京全陷，天子幸蜀，人人自危，各顾身家，礼数松弛，然并非心愿，奏请免罪。”
天子览奏，赞岘为宗室贤良大臣，立下制书：“……受贼家钱，或受贼寄附，……限于十日内准数送纳本坊，不须科罪。……又闻人家子女，多被侵逼，且非本情，一切不须寻问。或与逆贼所居相邻，及作意来往，情非切害一时之事，有别于逆党。……释放受贼伪度之僧人……并勒还俗，所在寺观，勿许居住……”
制书颁下，京城士人奔走相告，顶礼称圣，人心大安。
十一月五日，东都洛阳王师大营接太原李光弼密报，道是已备足戎马粮草，只待大元帅令下，便可以南北犄角之势，聚歼龟缩于邺城并范阳之安史两部叛军，天下绥靖。
李俶即召副帅郭子仪及众将于广达楼计议，再次奏请北肃残敌。正草拟奏表时，忽见亲兵领阉人将军鱼朝恩上楼。见他手捧黄绫圣旨，众将帅即立身拱手，静听宣读。
“诏曰：先贤孔子奉孝道，曰孝，德之本也。人之行，莫大于孝。夫孝，始于事亲，于中事君，终于立身。今二都收复，朕将亲迎太上皇御驾回京，以顺应民心，抚慰社稷，则朕愿毕矣。今诏令天下戎马元帅广平王李俶，并副元帅兼兵部尚书及三镇节度使郭子仪，率王师克日起程，返京师听封，候迎上皇。”
朝恩读罢，双手将圣旨捧与李俶，面带谄笑道：“臣离西京时，圣上口谕，广平王乃太上皇至爱孙辈，自幼亲临辅教。此番自蜀都返京，历经磨难，非郡王随圣上前往迎驾，不能宽慰上皇之心，切勿迟归也。”
李俶闻听，口称谢旨，心中却深以不能将剩勇剿灭贼寇为憾。
十一月十日，王师回京，行至灞上（西安东，灞水南，白鹿原上），只见前方各色幡幢旌旗无数，还隐隐传来鼓乐之声。广平王正与郭子仪并辔而行，倾听片刻，道：“恰似宫中大曲，《秦王破阵乐》。”又行一程，已清晰可见两队轻骑兵及六行步甲队，其后是两排龙旗手及各型宫中仪仗车。子仪闻听大惊，对广平王道：“前方莫不是圣上出行仪仗，台端卤簿？”
李俶也暗自受惊。两人急催马上前。只见那几排步兵、骑士并车队忽地整齐闪开，一支几百人宣扬乐队边舞边奏，徐徐而出，左右随着各持青龙、白虎旗两队士兵。随后是上百官员着各色朝服鱼贯而来，渐又分行两路，有一辆雕龙绘彩，碧玉为辂的天子乘舆由几十个驾士挽出，车旁几十名骑皇家骏马之左右龙武禁军将士护驾。
俶与子仪看得真切，那玉輅车上端坐的正是当今天子，忙一齐翻身下马，快步已往，膜拜在御驾之前。
李亨由李辅国扶下玉辇，亲自将郭子仪扶起，紧握其手，道：“朕之家国，由卿再造也！”
子仪忙拜答：“陛下言重了。臣久承隆恩，又仗大元帅运筹指麾，将士忠勇，黎民相助，更有张巡、颜真卿兄弟及李光弼一班忠臣贤将，与叛军抵死抗争，微臣方能建设寸功，安敢自矜哉。”
君臣一时皆目中含泪，心意相通。
李亨又将宗子扶起，抚其肩道：“皇儿不负朕之期许，驱贼复京，重扶社稷。若是上皇见汝，必喜悦宽心，安养天年矣。”
李俶忙问：“皇爷爷已到那边？”
李亨道：“前去迎驾的韦见素，昨日送回上皇途径剑门关（四川剑阁县）所咏一诗，想是现在已出蜀地。朕欲亲往相迎。”
俶道：“儿臣请率羽林军与父皇同行，以保万无一失。”
亨颔首道：“皇儿一片忠孝，朕准请。”
唐皇于是执手郭子仪与广平王，共登玉輅。十几万雄师随天子仪仗，龙威虎震，鼓号喧天，返回京城。
大明宫丹凤楼下，五道门早已清扫一净，门前宽敞甬道上并巍峨高耸之城楼内，早已大排筵宴。只待天子与王师一到，便有上千黄门小宦穿梭般在门前摆置上各式胡饼蒸馍，全羊整猪，烧烤蒸烘，肉香诱人。更有几百壮汉抬出硕大酒缸，均贴金红“御”字，分置于各路军列之旁。那些领军节度使及四品以上武官，随正、副两帅上丹凤楼与天子共宴。一时羯鼓频击，玉笛绕梁。楼下军士抓饼撕肉，碗盏溢酒，欢声鼎沸；楼上君臣觥筹交织，把酒共祝，互道劳苦功高。
席间，天子对左手坐的郭子仪道：“爱卿常年驻守边塞，眷属随军，同受风寒割面如刀，路行飞沙走石之苦。朕欲赐京宅一处，爱卿可将夫人及家小接来，共享盛京荣华。”
子仪慌忙离席，拱手拜道：“微臣世代深受皇恩，已是坐卧不宁。今以微功，难邀重赏。且贼寇尚未尽除，臣安敢就享天伦之乐耶。”
李亨请他坐回，对在座文武百官道：“子仪因国废私，竭忠尽责，实乃社稷之望，朕之股肱之臣也！”
筵宴直到深夜。市人围观者众，也有从自家抬来酒肉，以劳雄师。只见一老者怆然泪下，抚胸哽咽道：“不想今生有幸亲见王师复国之日耶！”
李亨起驾回紫宸寝宫，已是二更时分。许久没有如此喜悦激情，难免宴上与群臣痛饮数爵，已是耳热眼晕，头重脚轻。
方由李辅国与宫人解下冕旒，脱去衮服，扶上龙榻躺下，就见张良娣由贴身宫女蜂拥，姗姗而来。他勉强支起头，却被张氏轻轻托回枕上，柔声道：“陛下大宴半日，想必已是心劳身倦。臣妾本不应再来相扰，只是刚刚读了韦见素送来上皇之诗帕，甚感不安，不吐不快，还请陛下恕臣妾多言之罪。”
李亨酒意朦胧，懒懒道：“爱妻随时可来见朕，有话但说无妨。”
良娣就在龙榻旁绣墩上坐了，手中捏着一幅黄绫，试探道：“上皇这篇《幸蜀至剑门》诗，陛下可读出了他不甘释下皇权，意欲笼络旧臣，图复大位之心术？”
此话虽是轻言慢语，却似一根细针直刺有心之人，李亨立时大惊失色，忽地坐起身，双目园睁，道：“贤妻此话怎讲？”
张良娣只将手中黄绫展开，逐句读来：“‘剑阁横云峻，銮舆出狩回。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
李亨听了倒放下心来，复又合上眼道：“朕以为什么要紧，不外是上皇旧地重游，见景生情而已。”
良娣冷笑一声，道：“陛下不见诗中不甘雌伏之意耶？且看：剑阁横，銮舆回，翠屏合，丹嶂开，萦旗转，仙云来，乘时德，勒铭才。哪句不是君临天下之激情，眷恋龙椅之希冀？哪里像是出自耄耋老翁，宁愿隐退者之手笔。只恐上皇那四十年天子盛威不减，又有神策上将军陈玄礼高力士等心腹，皆在禁卫三军中声名威赫，爪牙盘集。另有上皇派在陛下身边的旧臣元老，如房琯、韦见素及崔涣等人，皆已沐恩多年，只消父皇他振臂一呼，岂有不鼎力助其复辟者？那时陛下皇位何在，性命何在？”
李亨听得冷汗夹背，多年梦魇涌上心头，一时酒意全消，愕然问道：“以你所言，朕当如何？莫非要……”
张氏忙伸出纤纤玉指，轻压在皇夫唇上，摇头道：“陛下今日已不似当年太宗天子，非于玄武门囚父弑兄，不能登顶大位。依臣妾看来，只须将父皇羽翼逐一剪除，挫其心志，败其妄念，便于陛下之位无碍。再将其供养宫中，彰显陛下忠孝两全，以塞悠悠众口。只不许外臣联络滋扰，免生是非。”
一旁李辅国素恨高力士。早年净身为宦，只因相貌奇丑沦为高力士杂役，千般看不上眼，稍不随心，非打即骂。他虽颇知书计，却被打发在马厩掌簿籍。万幸厥后遣发东宫，专侍太子，深受宠幸，还赐名辅国。每每思及往事，便恨懑生抨击之心。只是那高力士有太上皇倚重，莫可奈何。此时听张氏如是说，忙凑上前，道：“皇后最有智数。高力士必不行久留上皇身边，谨防他挑唆陛下父子亲情。”
李亨道：“朕几日后将亲迎上皇回京，辅国就率禁卫队随行，识趣应变。”
张氏问：“可有皇子同行？”
李亨道：“上皇最爱俶儿，朕欲令他伴驾。”
良娣马上变色，道：“不行。如今他是戎马大元帅，谨防他拥兵自重，与上皇遥相呼应，徒起事端。不如携李佋同去，幼子无邪，令人放心。”
李亨道：“佋儿年幼稚嫩，此次返京途中已感风寒，恐怕不宜再次远行。”
良娣不以为然，道：“这几日已见他安复。况生于皇家，身系国祚，本该自幼历练风雨。再有乳母养娘随行看护，料无大碍。想他聪颖灵巧，此去必获上皇喜爱，若得其金口玉言相赞，百官闻听，记着心中，来日封爵太子，也是人心所向。”
天子李亨不置可否，宠宦李辅国倒将张氏之言句句听在耳里，惊在心头，猛然醒悟这女人哪里是为年幼无知的十二王子讨封，明白计划日后自家垂帘听政，抑或竟妄想仿效则天武皇。只可惜她识度浅薄，纵然有武氏雄心，却无其胸襟才干。且杨妃误国，覆辙不远，朝廷上下，无不惕然，其妄念难以成真。想年前危难之时，若非我李辅国鞍前马后奔走，力劝时太子北上集兵，登位称帝，哪有今日之二京恢复。故辅国在，便不容牝鸡司晨，且看她往后如何行径。
只看这唐廷始复，后宫即是权争暗涌，暂且不表。
再说广平王心念爱姬独孤氏，宴罢即回百孙院里自家府宅。进得院来，只见原有的庭院部署如三彩仿真马，铸铜龟鹤皆被洗劫一空，连殿宇之雕梁画栋也是非残即缺，如遭雷劈。幸亏院落已被清扫洁净，可容踏足。李俶看够东、西京两处皇宫劫后惨状，眼前这残缺的百孙院已不足引为悲戚。
才走进广平王府苑，几房姬妾子女早已迎出来。十五岁宗子李适直奔到跟前，张口便问：“父王可寻得王儿的沈氏母亲？”
俶见他只顾急煎煎探问生母下落，并不在意刚刚浴血而归的父亲是否安泰，心中颇为不悦。但念其出生八个月就被皇太爷钦封奉节王，以嫡宗子之名养在正室王妃崔氏身边，却一直不得承欢于生身庶母沈氏膝下，便将嗔怪转为怜惜，俯身道：“父王每取一地，即遣羽林将军率人四处探询寻觅，只是你沈氏母亲至今渺无踪迹。待荡平残寇，再普天下布告寻找罢。”
正说着，忽觉眼前一亮。只见那位朝思暮想的爱姬独孤氏正在人群中美目闪烁，娇容浅笑，便离开众人，径直朝她走已往。四目相对，无限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中，却不见她人妒羡眼神。
俶曾与她共读隋书，细品两百年前隋文帝与皇后独孤伽罗之恩爱，称她也是“妙善菩萨”转世，美善无双。纵然众目睽睽之下，也从不掩饰对她情有独钟。
此时他牵住独孤氏的手，欲回寝殿，却听得一个娇声急道：“父王稍等。崔王妃病势极重，升平姐姐要哭坏了！”
那是华阳。俶闻听大惊，松开爱姬，直往崔妃所居中院正房。升平一眼见了，便扑过来，在父亲怀里无声哭泣。李俶将她轻轻推开，走到卧榻前。只见昔日争强好胜，秀丽精致的太子妃竟是一副蓬头垢面，肌消骨立，神志昏沉的模样，惊问服侍阉人：“何至病重如此，可请过太医来看？”
崔妃看着已是气息奄奄，一旦听得丈夫声音，仍拼力睁开眼，气弱声微道：“良人还要出征么？妾身已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
李俶忙坐到榻前月凳上，握住那只勉强伸出锦被外瘦骨嶙峋的手，宽慰道：“本王已告捷回朝，贤妻只管放心安养。待我秉过父皇，请宫中御医前来诊治，不日可愈。”
崔妃闻听，默默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下黄瘦面庞。俶又柔声慰藉数语，就走出房来。一到院中，便问跟来的主事阉人程元振：“才几月不见，王妃就病得如此极重，是何缘故？”
程元振一脸愁容，躬身答道：“崔王妃自北上灵武，，已是精神不济，只因要强，不愿与人言说。自郡王授戎马大元帅，领军平叛，王妃日夜提心吊胆，渐至茶饭不思，性情乖张。后在凤翔行营接见回鹘迎亲使团时，张良娣为升平县主一句无心之言震怒，险些降罪于郡王，崔妃一时惊恐，险些就地晕厥。之后渐至神智杂乱，拒不饮食。老奴频频请太医来诊视，皆被王妃叱骂。今日之状，臣实惊骇。”
李俶双眉紧蹙，嘱道：“明日进宫请御医来看，本王亲自在场，劝她就医。”
是夜，李俶独宿于书房。
十二月三日晨，丹凤门中道上天子法驾引导在前，天子李亨身着紫色锦袍，骑御马在后，文武百官骑马相随，正待出发，广平王催马赶来。见着父亲，下马跪地，问道：“方闻父皇今日去咸阳讨好太上皇，为何不知令俶儿随行护驾？”
李亨冷着脸道：“朕听说广平王崔妃病体堪忧。她原是太上皇指婚正妃，你须得仔细看顾，早脱沉疴，休伤了上皇之心。此去咸阳护驾者众，王儿不必挂虑。”言罢，即命法驾起程。
李俶眼睁睁望着两驾流光溢彩的金根车由几十辆副、属车蜂拥，成千骑卫相随，逶迤西向而去，只得长叹一声，上马回转。
当日午后，天子仪仗到达京畿道上咸阳城外，大阉人李辅国已遣人先往通报太上皇歇驾的望贤楼。李亨抵近时，只见父亲已在宫楼南窗翘首张望，忙于马背上拱手连拜。又翻身下马，疾步奔至楼前，朝上频呼“父皇万岁，万万岁”。接着双膝跪地，顿首以拜。稽留多时，复又起身，挥袖拜舞，敛袂称庆。待李隆基被高力士搀扶，漫步下楼走出来，李亨立即以手着地，匍匐至其靴前，以胡礼双手捧定其足，额头触靴。片刻后方仰起头，已是涕泗纵横，哽咽不能自持。
李隆基亦是老眼含泪，躬身捧住儿子的脸，颤声道：“天子为社稷再起，清减不少矣。”
李亨忙答：“儿见父皇依然龙体康健，矍铄如前，心足矣！”
李隆基忽见儿子身着一袭紫袍，大惊问道：“天子为何身着大臣朝服？”
李亨拭泪道：“二京已复，上皇回銮，儿臣将还位于圣人，甘为太子。”
言罢，命李辅国捧出一袭明赫赫崭新黄龙袍，跪献上皇。李隆基见状，大为动容，略为思忖，便亲手接过，一举抖开，俯身披在李亨身上，高声向在场百官道：“朕已在天子灵武登位之时，颁下《即位诏》，送去册书及传国玉玺，以示內禅传位。今日再当着众卿之面，亲手为天子黄袍加身，以示皇位正统！”
随护几千人无不动容，随着李辅国齐呼：“皇恩浩荡，大唐幸甚！”
上皇于是扶儿皇起身，父子携手共进望贤宫楼。李辅国即命人将携来之宫膳摆上。李亨数次为父亲尝菜，李隆基也将爱吃之食夹入儿子口中，一派天伦融融。群臣望之，皆大欢喜。
此间却有两人，心思与众迥异。
高力士最先看出，新天子执筷之手竟有些颤巍巍拿捏禁绝。反观上皇，依然眼明手捷，毫无老态，便看出了神。一旁李辅国见状，不觉随其目光所至，很快看着名堂，心下一惊，切齿暗想：老贼休自得，可知辅国我早有筹谋。
是夜，两代唐皇同榻而眠。
翌日清晨，起程时刻已到，护驾入蜀的禁军龙武上将军陈玄礼牵过上皇爱驹“夜照白”。李亨却命新建神武军领军王强林牵来另一匹大宛宝马，对李隆基道：“父皇坐骑已经远程跋涉，疲劳已极，必不牢固。儿臣将这匹十六神骏中幸存之‘紫燕骢’带来，就为替代之。”
李隆基微笑道：“天子用心甚深矣！”言罢欣然上马。又见李亨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揽缰，牵马前行，慨然对行走身边的大臣韦见素道：“我作天子甚久，从不知贵。今见天子为我牵马，方知贵矣。”
一时来到法驾主舆之金根车前，李亨扶父亲下马。正要上车，一个身穿精巧甲胄，眉目清秀的小儿走上前来，膜拜在地，稚声嫩气略带沙哑道：“皇孙李佋叩问皇爷爷安好！”
李隆基便不上车，命小童站起身，审察一番，问李亨：“他是你的儿子？”
亨笑答：“即是儿臣第十二子，李佋。”
李隆基又看了小童一眼，道：“看着甚是单薄，务必精心哺养。”
李亨忙颔首称是，命乳娘将李佋抱下，又将车舆后门拉开，扶父亲上车。却见他还在四下张望，问道：“怎不见广平孙儿，另有那平叛第一元勋郭子仪？”
李亨忙道：“二人皆因繁忙军务，一时难以脱身，望父皇见谅。”
李隆基颔首道：“清剿残孽为要，为父不怪。只是想起多年前，一日你我与俶儿三人同在紫宸殿上，为父对其时丞相张说道，‘三个天子同堂，好不快哉！’”说罢，便自顾登上乘舆。
李亨心中一沉，默默上马。高力士及陈玄礼与百官紧随金根车。那三千神武禁军森严后卫，于是车马辚轹，直奔长安。
此时无人察觉，李辅国不动声色，暗派心腹，已将蜀中追随上皇的六百余卫队就地发放路资，尽数遣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