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7年9月至10月
九月十三日，叛军上将安守忠得军探急报，唐军二十万人马已从扶风东进之时，正在长安禁苑驻军大帐内与贼将李归仁计议，那边再抓丁放逐。
几月前，于清渠大北唐军之时，自家也损兵折将。安守忠于是急向洛阳新皇安庆绪报功，并讨要增补。本以为援军不日可至，怎料只空得两个虚位封赐：安守忠封西征王，李归仁封北平王，却不见一个援兵到来，反是安太清部衔命撤回洛阳。明说是为增强东京防卫，实为伪皇后高氏闻得独子险些丧命唐军枪下，惊急万分，哭闹不休，定要皇夫将爱儿连夜调回方罢。如此一来，禁苑驻军骤减至不足六万。
那李归仁却黑暗庆幸，其麾下八千“曳落河”（突厥语“健儿”）险些毫发未损。这支精骑原是北方同罗、契丹等归降部落子弟中最为剽悍凶狠之人，由安禄山亲自挑选认作养子，在其节度官邸内与亲子们同吃同住，更赏赐不停，有求必应，以令其深感恩信，甘效死命。由是练就一支骑射俱佳，可以一挡百，无坚不摧之亲兵劲旅。后安禄山见部将李归仁对其忠心拥戴，唯命是从，又在南下途中屡屡大北唐军，便将其中八千虎狼子弟兵调拨他麾下。归仁自然感恩不尽，将这支精兵视为至宝，每日只管练习游猎，轻易不使其出战，于众多骑旅中独树一帜。
因得知唐廷正八方集军，欲卷土从来，却无从求得洛阳兵援，安、李只得转向长安守城大帅孙孝哲借兵。不想那个嗜杀成性者，屠戮城中唐室遗族十之八九后，已将帝都丰华之物据为己有，意得志满，正耽于肉林酒池，声色犬马，希冀保得天长地久，岂肯借兵与人，只命安、李自行筹谋。
二人得信，切齿痛恨，只得四下抓捆男丁，岂论老幼，强行练习，几月来又勉强凑成十万之众。忽闻唐军二十万浩荡扑来，一时瞠目无语。
倒是安守忠先沉住气，言道：“想这一年多轮番恶战，早将那唐皇精兵强将耗去大部。此番便来百万，也不外乌合之众，依旧‘我为刀俎，他为鱼肉’！”
李归仁摇头道：“话虽如此，到底人多势众。倾巨缸之水扑灶火，火焉存？那唐皇又不以清渠之败为罪，仍用郭子仪为副帅，其必将功补过，拼力一战。又有前车之鉴，定制万全之策。我军中坚自是精勇，然余者多为强抓之乡野无赖，硬逼上阵去，难免怯战畏逃，甚或有反水倒戈，扰乱阵脚者也是难说。”
安守忠徐徐颔首道：“李将军所虑，安某也思想多日，看来某习用之‘人肉馅子’，又可再来排兵布阵。”
归仁忙问：“还请安将军详细道来。”
守忠道：“我意将精骑主力置于主阵之前后方，而中军仅以新兵填充，如炊饼之馅肉，不仅壮声势，也可由后阵亲兵逼其死战。但凡有怯逃倒戈者，亲兵马上将其斩首，以儆效尤，便可稳住阵脚。”
归仁闻听，频频颔首道：“如此甚好。你我两部当加紧合兵练阵。”
往后数日，时接散游军探来报，唐军走的仍是前次路线：沿渭水之北一路东来。安守忠大喜，对李归仁道：“皆言郭子仪乃大唐第一名将，武状元兼备文才，胸怀韬略，看来不外如此，只是想由前次战败之地翻身取胜，挽回颜面而已。安某定要此老儿再次败北清渠，颜面性命尽失，也要让那唐廷懦弱天子复辟梦碎！”由是，禁苑叛军日夜演练于城西清渠之野。
未曾想，自九月二十三日，再无军探来报。安守忠大疑，立遣数十轻骑沿渭河向西，探望唐军动向。哪知轻骑回报，一路未见唐军一兵一卒，倒见数具平民衣着之兵士尸身，散落于路渠，看身形面目，极似燕军探子。安守忠心知不妙，急又遣人奔渭河南北扩展打探。
九月二十五日近午时，禁苑大帐尚未等来探子回音，却闻报长安留守张通儒已至营门。
话说这张通儒，虽不似严庄等安禄山之造反主谋，却也是其心腹，十分器重。伪燕国初立，即官拜一品宰相，赐封魏国公。禄山知其素来视金如命，更赠金器金饰无数。与孙孝哲进占长安后，他虽不似孙某屠城劫掠，嗜杀残暴，却将皇宫中奇珍异宝搜罗殆尽，送至洛阳。禄山大喜，再任命他为西京留守，也是伪朝一言九鼎之人物。
然而安、李二将与他素无深交，更不知此来何意，只得正冠束带，出营门将其迎入大帐。
张通儒进得帐来，径直走去坐上帅椅，沉了脸问：“尔等可知唐军现在那边？”
安守忠望了一眼李归仁，答道：“末将已遣人四处打探，尚未得报。”
通儒哼了一声，道：“本留守虽在长安城中，倒已尽知。”见那两将面面相觑，接道，“唐廷雄师已于昨夜驻扎城之西南樊川平原，凭依沣水，军营不停，结阵横亘三十余里，帅帐设于香积寺内，占尽高处阵势，可鸟瞰十里之外长安城！”
二将大惊，忙问：“张将军那边得知如此详情？”
通儒颇有自得之色，道：“某早已听闻香积寺乃唐室皇家寺院。高宗李治曾于寺成之时亲赐舍利、百宝幡花及种种纯金法器。后又有历代唐皇莅临膜拜供奉，那武则天更多慷慨赏赐。某于日前领亲兵巡察，竟见那寺院之弘大，可容多人骑马并入；阵势之高亢，可览长安外景，立觉心惊肉跳：此处若伏有戎马，西京危矣。于是留下几名亲兵，着袈裟充僧人，以作军情斥候。昨日果真回报：唐军已悄然进驻香积寺，凭高虎视京畿。尔等尚蒙在鼓中哩！”
安守忠闻听，面上无光，眼珠一转，陪笑道：“张将军果真先见之明，令某等自愧不如。将军既然确知敌情，必是胸中布下经纬阵仗，将以城中雄兵迎敌，来此借我禁苑戎马为侧应耶？”
通儒立时作色道：“防守西京城郊，乃尔等之责，怎可冀望他人越俎代庖！某身居相位，兼任长安留守，不问尔等不察之过，倒将敌情亲自上门相告，已是极大膏泽，休作他想耶！”
李归仁也明知此人欲保持自家军力，以便日后进退有余，含怒道：“你与我等皆为大燕效命，明知禁苑兵少，却袖手旁观，不欲相助，莫非乐见唐军兵临城下？”
安守忠忙扯其袍袖，对通儒道：“张将军出将入相，令人钦羡。然也与我等同样皇命在身，本该守望相助。况且唇亡齿寒，倘我安、李两部抵不住唐军攻势，你城内安能自保。还望将军三思。”
张通儒本待发作，闻听此言，转念又想，便道：“某非不愿借兵，实因城内黎民闻得唐军将至，已先动乱，必用重兵掸压。也罢，本留守麾下尚有两千曳落河，乃先帝调予长安攻坚，一直养在本部，此番便交由李将军一并指挥，如何？”
李归仁立即追问：“何时可到我营？”
张通儒尚在盘算，安守忠忙道：“依通书来看，明日之后为大、小黄道吉日连排，唐军必择其一开战。张将军宜命那两千精兵明晨即来禁苑点卯。”见通儒颔首，接道，“另有一要事，更烦将军相助。”
张通儒料他必是得陇望蜀，还要增兵，而本部兵员原不如别部众多，一次大战即可耗尽。若成独脚将军，不如乞丐，便怒而拂衣道：“某再无一兵一卒可借！”
守忠佯笑道：“我等不敢奢望。但请张将军回城后尽快收集一物，明晨与精兵同来。”
另外二人皆不解，同声问：“何物？”
守忠道：“即是妇人妆前所用带柄铜镜，至少要两千面，新铸者最佳。”
通儒越发惊奇，瞠目问道：“你并无三宫六院，要这许多铜镜何用？”
守忠诡笑：“明晨铜镜一到，便知分晓。”
九月二十六日午后，张通儒亲率两千曳落河重骑，并十几匹骡马所负累累口袋，来至禁苑大帐。见安、李二将迎出，通儒道：“某思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故亲自率军参战。再者，某取长安之时，唐廷留守官员开城拱手相迎，故未识唐军实力。此番倒要与那郭子仪交个手，破其浪得之虚名。”又指那十几个巨袋，道：“安将军所要铜镜皆在此，约千五百。所派兵士已搜遍全城铜镜作坊，及新买镜人家，再无更多。”
安守忠命人卸下口袋检察。只见那柄柄簇新铜镜于日照下明明赫赫，光耀四射，刺人眼目，一时大喜，对李归仁道：“快教人以绦带系于镜柄上，再选你部千五曳落河最精壮者，将铜镜缚于马首面额，某要来个‘借光杀威’！”转又对张通儒道，“将军位极人臣，金身珍贵，宜于中军观战。所率两千重骑，可交与李将军，布伏兵于香积寺东北那处高岗林中，只待唐军不备，猛然杀出，抄其后路，与我雄师前后夹击，包他个‘偃月馄饨’！”
李归仁闻听，就知安守忠欲再用清渠战法，颔首笑道：“此番定教那唐皇胆破梦碎，直奔蜀中与他老子相拥大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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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同日同时，唐廷天下戎马正、副二帅正并肩仗剑，立于香积寺外大佛塔顶层券门之外，凭栏眺望北方十余里处长安城。
自本月十二日兴兵，到昨日三军各就其位，已整十四天。一路行进急切，李俶无暇多想。到达香积寺后，更是连夜同郭子仪与各军将领确定最终开战阵序：九月二十七日己时（上午十点左右），由安西节度使李嗣业率陌刀步骑前军，挺进长安城外，与先头贼军短兵相接，以大陌刀砍马斩将，挫其锐气；随之，隐于中军之五千回鹘重骑猛然突入贼军主阵，杀他措手不及；待其阵脚大乱，几万朔方披甲戎马接踵杀入，尽灭其主力；此时后军关中节度使王思礼便可率军踏血路，直扑长安城南，变为攻城前军，与顽抗贼兵厮杀；待二帅与回军叶护太子重整军阵，合师以重兵碾压冲杀，打开城门全歼叛军，西京即复。
待各将领得命回营，已是二十六凌晨。李俶在寺中禅房歇息不足两个时辰，脑中忽现李倓、李璘身影，大似清渠战前梦境，顿觉焦躁不安，百虑来袭。一时无计排遣，便起身去朔方营中，邀郭子仪共登大佛塔，望远释怀。
俄顷，李俶将目光收回，落在佛塔北方那一马平川及蜿蜒沣水河，不觉轻声长叹，语带悲戚对身旁副帅道：“遥想两年之前，我正与建宁王在此皇家上林苑狩猎，所获颇丰。王弟一时自得，带了随滬亲兵，径直驰进先帝中宗韦皇后家族之别业园林，大烧大烤，几与韦氏仆人酿成火拼，照旧我出头相劝，方得息事宁人。可如今，已是人去楼空。郭公请看那边漕河岸，有数处焚毁残垣，即是当初皇亲国戚们的私家庭园。”
子仪道：“臣在朔方也曾听闻，这樊川三十里平川道上土肥水美，流经之漕河两岸多建有寺院，更有那些名人别居，如世人所言之‘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皆是轩窗临水开，疏篱护幼竹，随处园池花亭，景色撩人。听说那杜子美也曾居此十余年，可见入景之深。臣久戍边塞黄沙之地，今也得见这绿野风情。”
李俶又道：“此番王师突然改道南下，星夜疾行，布阵于离京城最近，且最利于作战之地，全凭郭公神机妙算，一路剪除敌探，毁贼线人，不使袭扰，我二十万雄师方得如期到位，以应明日黄道吉日开战。”
子仪退步拱手，逊道：“臣全仗皇上屡降隆恩，不以臣愚浅而举倾国之力以资臣部，又每事与臣相商，托以家国，宠信之深恰似汉中王之对诸葛孔明。臣惶愧，敢不效以忠心赤胆！”
李俶颔首笑道：“我在凤翔听父皇与李泌商议战后如何论功行赏，言及郭公及太原留守李光弼时，竟因二公‘厥功甚伟，已官至宰相，何以更赐嘉赏’而为难耶。”
子仪又拱手谢道：“皇恩浩荡，臣实惊骇。若再封赏，臣不敢多领，只愿战后在圣上面前，以身家性命力保两人无罪。”
李俶闻听，惊问：“郭公欲保何人，该不是安、史二人耶？”
子仪大笑，道：“元帅说笑了。臣第一要担保之人，乃****‘御手调羹以饭’，又赐号‘谪仙人’之诗仙李太白。且不提他曾救臣性命，单说他助永王谋反，实为谣传。臣先就不信永王欲反。其大兴舰船之举，大不像要搪塞关内朝廷，更似欲出长江海口北上，去捣那贼巢范阳。太白曾作词赞此壮举，失事后又四处为其鸣冤，如此忠义坦诚，却被下在死牢，臣以为甚屈。且上皇甚爱其才，纵有些许冒犯，从不深责，若定其死罪，恐伤上心耶。”
李俶轻轻颔首，又问：“郭公再保何人？”
子仪道：“那即是王摩詰（王维）。贼首安禄山敬服其才，不愿侵犯，又授伪职，至今仍拘在洛阳普施寺中。众人皆言其失节，然臣近得蜀州刺史裴迪转寄其诗《凝碧池》，首句即是‘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足见他虽是一介文弱书生，残暴当前迫不得已偷生，却仍是心系圣朝，悲歌慷慨，大有忠愤之气，不行与那起拥附逆贼之官员同日而语，故臣愿保之。”
李俶注目子仪良久，方道：“不想郭公一位杀伐上将，却深具佛心。本王也甚爱二人才情。太白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何等磊落浩荡；王维一句‘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又何其清新婉约。如今二人蒙冤难以自白，且待收复两京之后，与令公同向父皇缓言之。”
现在他二人皆未料到，那两位同年而生，后又同年而逝，却一生从未谋面之大唐诗仙与诗佛，竟因此保得几年性命，再为后世多留下几首传唱千载之华章佳句，一如“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此是后话，不提。
此时李俶心境渐宽，便与子仪相携下塔，却见仆固怀恩急遽而来，迎面叫道：“令公教某寻得好苦！”
子仪问：“何事？”
怀恩上前道：“那边回鹘兵正为争抢寺中财物，同我朔方军士剑拔弩张哩。”
李俶一旁问道：“进寺之时，已见各处皆被贼兵洗劫一空，哪里另有财物可抢？”
怀恩答道：“回元帅，我营有军士不意在方丈室内卧榻之下扯出大包法器，见有佛堂供水金碗，施食金杯，佛法僧三宝印章等多样皇家赏赐，正要带出，却被叶护太子麾下一领军撞见，上前抢夺。争执不下，又招来各自同袍，刀剑相向。某劝解不开，只好找寻郭老爹来。”
子仪二话不说，随怀恩疾步回寺。来到方丈室中，果见唐、回两下十几个兵士拔剑僵持，十几双眼目火光交织迸发。
子仪见状震怒，抽出腰间苍玉七星龙宝剑，劈手压向前面那数柄相交刀剑。双方兵士受力不外，剑随手落。只听他一声断喝：“诸君都收了武器！”朔方这边立时刀剑入鞘，垂首而立。回鹘兵众眼看这汉人大帅威仪凛凛，面如冰玉，目光如炬，不敢正视，只片刻迟疑，也都收刀肃立。子仪又问：“法器现在那边？”一朔方军士捧袈裟肩负送上，子仪不接，道：“请君放回原处！”那军士绝不迟疑，转身掀起卧榻一角，将肩负塞进去，退到一旁。子仪星目如剑，扫过众人，掷地有声道：“无论何人，凡擅动空门一物，皆犯有万劫不复之罪过！那起叛军先前在此抢劫造孽，现世报就在明日，诸君岂可不惕？本帅此时并不惩戒，只要尔等阵前拼死厮杀，以赎今日之罪。都就此散去，回营备战！”
朔方兵士鱼贯出房。回鹘兵众面面相觑，正手足无措，见本国叶护太子由唐军大元帅陪同走进来，皆喜上眉梢。却见叶护正色道：“本太子在门外已听得郭帅之言，深以为然。大唐佛寺，一如我回鹘国麦斯吉德（礼拜堂），无上圣洁之地，决不容亵渎！且唐朝天子已应允我军攻入长安后，任由各取所喜。此时还不赶忙回营，添加马料！”回兵立时欢喜而散。
郭子仪与叶护见礼，道：“明日与叛军决战，太子所率三千具装重骑（人、马皆披甲），已议定为中军之中坚，以冲创敌阵，攻坚碾压。然那叛将安守忠习用伏兵包抄。今观我军阵地，西近漕河，东有终南山余脉，坡崗绵延。故西侧不足虑，唯东面坡地丛木茂密，易藏戎马。我欲借太子另两千轻骑，交由仆固将军率领，于开战时游击于军阵东翼，以防叛军伏兵。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叶护拱手道：“全凭郭帅调遣。仆固将军已是吾弟移地健的丈人，原是一家，无须言借，吾即将轻骑部交与他，听其遣使。”
子仪大喜，于是召三军各部将领与会，重复军令口号，再查金鼓旗帜，并颁下大元帅军誓，令诸将回营宣读如下：“明日己时（早十点左右）乃吉时，本帅同诸君与叛胡决一死战。国与家之生死，皆在汝等手中。神必祐汝，胜！胜！”
九月二十七日辰时（早九点左右），香积寺大佛塔上瞭望兵忽见北方十里之外灰尘扬起，片刻又闻金鼓频传，似有无限戎马杀来，急遽下来报与元帅。
李俶与郭子仪登高望去，知是长安叛军已得消息，先行扑来。于是立命前军李嗣业率部首战迎敌。
只见那五千安西陌刀兵马上列成五十人一队之鱼鳞方阵，人手一柄长大快刀，如墙般向敌阵挺进。李嗣业立马横刀，于阵中督战。
一时两军对阵，叛军为首者即是上将李归仁。其两翼数千轻骑，挺长槊钩枪，势如锐不行当。但见这边李嗣业手举绯红令旗，直指前方，麾下各小方阵如尖刀穿插于敌阵之间，专拣马腿挥砍。众马眼罩已被拉下，不知躲避，生被成片砍倒，一时马嘶人号，阵形大乱。眼看敌军招架不住，李嗣业立马挥刀，口中高叫：“功业在即，不怕死的都有份呐！”那五千陌刀军应声挥砍挺进，逼得李归仁率军节节退却。唐军紧追不舍，不外一里之遥，忽见奔逃之叛军向左右两侧如退潮般闪开，其后阵立时射出千道金灿灿电石火光，冲天耀日，灼目似箭，直射陌刀前军。
这正是贼将安守忠“借光杀威”之计。他算得今日此时光照已盛，预先教以千面铜镜，缚于曳落河千匹披甲铁骑之马首，以借日光在簇新镜面之反照，发出赫赫光灿，震慑逼人，剪杀唐军威势，令其自乱阵脚。
此时果真如愿。那上千陌刀兵士只觉得突然双目难挣，却不明就里，又听敌阵鼓声诡谲，以为是神鬼挡道，马上惊恐万状，退避不及。李归仁立在阵中，见时刻已到，猛然令旗一挥，身后数千具装骑兵挥马槊，张弓弩，排山倒海般掩杀过来。这边陌刀前锋中枪着箭，非死即伤。后队见状，惊乱如大堤溃穴，潮水倒灌，哪管阵中督军抽刀逼战，纷纷丢刀弃械，只顾夺路而逃。中军将士眼见李嗣业连人带马被败兵涌退而下，即是一阵骚动。
郭子仪于马上看得真切，急策马上前，迎住嗣业，问：“将军怎地败阵如此？”
李嗣业一面高声道：“郭公不用问得！今日若不以此身赴敌，拼死而搏，此战休矣！”一面在马背解甲脱袍，掷头盔于地，也不回首，横持陌刀，急策马杀入敌阵。
那边叛军正杀得眼红，忽见唐军阵中杀气腾腾冲出一员猛将，上身赤裸，筋肉鼓舞，钢打铁铸般的双臂挥着一柄雪亮长刀，直到得阵前，翻身下马，一头杀入阵中，刀不停手，快如风轮，上下左右飞翔翻砍，嘴里高喊“胜！胜！”声如山虎啸林。叛军原看他单枪匹马，只顾哄笑。厥后见他竟是拼命而来，手中那柄长刀舞得神出鬼没，如入无人之境，遇着就如利刀破瓜，红瓤飞溅。眨眼间，十几匹铁马及骑兵随刀砍落，见者无不惊惧，以为神人天降，一时畏缩不前。
此时已溃散之陌刀兵士眼见主将以肉身上阵，气冲斗牛，又听他大叫：“贼军乱矣，要立功的随我上！”立时士气大振，迅速回归。各队督军趁势重新列阵杀入战场。几千壮男齐声吼叫“胜！胜！”，如天雷滚地；千百陌刀专砍叛军马腿人头，遇着丧命无遗。
郭子仪于中军见状，心头喝彩，手中令旗一挥，高擎七星龙宝剑纵马向前。身后有两万朔方披甲铁骑隆隆跟上，长驱而进。李俶同叶护各领其军，挥枪张弩，喊杀震天。仆固怀恩率两千回鹘精骑护行于中军东侧，如虎添翼。唐、叛两军于阵前驰骋厮杀，只杀得天昏地暗，尸横川野。唐军越战越勇，前阵陌刀齐舞，如长脚之墙，步步紧逼；中军轻重铁骑枪林箭雨，压顶叛军，使不能抬头；步骑后阵兵随将勇，挺矛扬戟，冲刺掩杀，喊声如同山呼海啸。此时叛军前阵虽遭重创，却阵脚稳重不乱，且战且走。郭子仪马背上看得清楚，深恐又有陷阱埋伏，忙寻侧翼掩护的仆固怀恩同那两千回鹘精骑，却未见踪影。他深知那员爱将一向胆大心小，此时必有异动，便审慎指麾，但求杀敌军生力，并不急于推进。
这一战从已时直杀到未时（早十点到午后两点），双方已是死伤无数，血沃樊川，战场却仍然胶着。只见各色旌旗乱卷，但闻声声羯鼓疲擂；叛军死把阵脚，唐军拼力碾压；这边箭矢飞窜，那方枪戟翻挑，各路戎马穿插混战，红白横飞。正是：只见他玉马金鞍登高第，却不知腥风血雨洗战袍。
那步骑领军王思礼挥一柄四尺长锏，于阵中四下劈砸贼兵，遇着头、盔俱碎。正杀得性起，猛听近旁一声怪叫，忙闪睛观瞧。原来是轻骑金吾将军王难得，正于马背上俯身拽起一坠马军士，免其被蹂躏，却冷不防眉额中一流矢，只因头盔护裆，不深不浅钩住皮肉，挂在眼前。思礼瞥见一敌骑乘隙挺枪来刺，急驱马上前，撩起四棱铁锏去挡。他原是千钧铁臂，一锏扫去，便将那贼骑的长枪劈落在地，顺手又朝盔顶甩下一锏，那人头便陷落腔子中。
王难得忙将所使一柄虎头镔铁枪横于马背，双手用力去拔眉上利箭。哪知箭头有倒钩，拔之不出。只听他又是一声怪叫，那箭已随撕裂之皮肤拔在手中，却钩连不脱，至血肉敷目，难以睁开。思礼忙喊：“快拔刀割箭！”难得正痛得心神昏乱，闻之清醒，急从靴腰里抽出匕首，一挥手，便连皮带肉将箭割下，投掷于地，又割了一方战袍，抹去遮目血水，将额上露骨创口草草缚住，挺镔铁枪复又杀入敌阵。众将士见其如此壮烈，无不振奋，挺身而战。
大战又是半个时辰，唐军仍遭顽抗。郭子仪面上沉稳，心中难免着急，忽见叛军后阵骚动起来，很快波及前方，阵势立时大乱，进退失据。子仪见全面进攻时刻已到，急将手中令旗指向前方，频频挥舞。唐军各将领依令整军前进。立时鼓角齐鸣，喊杀再起，又见战马奋蹄，万箭齐发，刀枪横扫。叛军节节溃退，弃下军械战马不行胜数。前军上将李嗣业持大刀行于敌阵，脚下踩着那些死马额上片片铜镜，与身旁陌刀兵士们相视大笑。
那些叛军残兵败将争先恐落，朝长安城南门奔逃，走得略慢便成了沙场之鬼。那安守忠、李归仁并张通儒三员叛军上将见全军已被杀得七零八落，知道局势已去，只得先后逃离战场，奔入城门。
郭子仪见状，正欲挥师穷追，却被李俶赶来盖住，道：“穷寇勿追。且叛贼在长安城里防守必严，我军作战自日出到现在金乌西沉，已逾三个时辰，将士们伤亡不轻，更是筋疲力竭，再去攻城，恐难取胜。请郭公传喻下去，原地休整，起锅造饭，明晨再战。”
子仪并无二话，马上传令犒赏三军，于城外一里处下寨歇兵。
就在此时，只见仆固怀恩率那两千回鹘骑兵，槖橐朝中军元帅过来。见叶护立于广平王身旁，怀恩指随后戎马对回鹘太子道：“某今完璧归赵，只十几轻伤，未损一员，请太子查收。”
叶护大喜，道：“仆固将军真乃善战能将耶。经如此恶战，竟满员凯旋！”于是收兵归队，自领回本营歇息。
李俶转身问怀恩：“战到两个时辰，就不见将军一行踪影，此时却由敌后归来，是何神仙战法？”
朔方戎马使抚着腰间圆月弯刀，嘿嘿笑道：“我哪有啥战法，皆仗二位元帅指麾。”
子仪一旁捻髯笑道：“想必怀恩用的是‘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绕道叛军背后，出其不意突袭其后阵隐藏主力，来了个‘釜底抽薪’，乱其阵，灭其势，与我雄师前后夹击，叛军威势去也。”
仆固大笑道：“内疚。某只听了郭公指意，行进中专注于东侧坡地，又指派几个机敏士卒，拣坡高叢密之处窥探。正行至去敌阵约半里地，有卒飞报，前面土岗后暗伏众多叛贼轻骑。某即率军迂回至伏军背后，果见约两千戎马正凭高虎视，跃跃待发。某观其甲胄似范阳曳落河，心知遇到劲敌，即趁其不备，突袭其后。那起曳落河虽然凶猛，却非回鹘彪骑对手，不到半个时辰便死伤殆尽。某登岗望去，见贼主力隐于后军，一如清渠之战，欲突袭我王师，某急领军绕道敌后，咆哮杀入。贼骤然不知我有几多戎马，顷刻阵脚大乱，竟有抢先逃阵者。战不多时，就见有‘安’、‘李’、‘张’三大绣旗卷着一众人马，直奔南城门。某虽知是贼主将，但见前阵厮杀正酣，不敢去追，复杀入敌阵，与雄师前后夹击之。”
李俶抚其背，道：“怀恩真智勇双全，统御之才也！”
仆固拱手道：“承蒙元帅谬奖。此皆郭公战前密嘱，某不外依计行事。如今贼主将逃入城内，必乘夜色东去，与洛阳贼酋安庆绪合师。我应趁势攻城，追杀那起悍将，使贼不能卷土重来，拖延战事。”
李俶已是满面疲容，频频摇头道：“日间鏖战已过三个时辰，全军伤乏已极，若此时再战，恐难敌城中以逸待劳之贼军，反将前功尽弃。”
仆固还想力争，李俶拍其肩道：“将军不必多言，早些歇息，明日攻城。”
怀恩无奈，怏怏告退。因知子仪素来听命于皇家，便不去寻他请战，只是心有不甘，免不得一夜数起，到中军大帐外彷徨期待，指望元帅改变心意，捉拿贼将。
直至三更已敲，李俶帐中并无消息。怀恩喟然长叹，只得转回本帐睡下。
李俶其实并未安睡。只一合眼交睫，即是三弟李倓和十六叔李璘两个须发浸血之头，心中惧痛。一翻身又见先前沈妃，蓬头垢面，敞胸露怀奔逃于难民群中，身后是安禄山率叛军铁骑紧追不舍……。情急惊醒，一身冷汗。转瞬，耳边又飘忽起爱妃独孤氏柔媚轻唤：“翩翩我令郎，机巧忽若神！”此昔人曹植诗句，乃二人共爱，闺阁中情浓之时，互以其诗中咏叹之人相称，一个“翩翩佳令郎”，一个“凌波洛神妃”……。此时却似看见那双善睐美目中泪光盈盈，忧思惆怅，忽又滴出血来……。如此梦魇惊悚，辗转失眠，频频听得帐外郭曖轻声劝仆固怀恩回去，也心知此机一失，纵贼逃脱，战事或经年不决。但他更懂父皇之焦虑所在，那就是甚惧皇室宗族间沸沸扬扬的蜚语，诸如“即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禅位实为篡位”。只为堵此悠悠众口，父皇宁可不惜一切价钱，尽快返回京城，登上皇权之所在——大明宫宣政殿，披服“肩担日月，背负星辰”之兖冕，举行“百官及外邦使者礼贺”之大朝会，受满朝之山呼万岁，以确立新朝之正统合礼。
既是皇宗子，又兼天下戎马大元帅，当务之急是稳住胜局，休整军力，明日一举攻陷长安，迎父皇回京，而非今夜冒着前功尽弃之险，强以疲劳之师攻城。一旦失算，转胜为败，以至父皇返京遥遥无期，此罪万劫不复，难以肩负。李俶心中权衡再三，决定不计叛军卷土重来之后患，纵其上将弃城潜逃，以利王师攻城易得。
九月二十八日清晨，唐军造饭，大飨兵士，人人精神倍长，个个持械待命。卯时（晨六点左右）旭日初升，长安已是兵临城下，千面旌旗猎猎生风。猛然三声金鼓擂响，前锋兵士一齐并力，推动攻城冲车，直奔南门。车上十几名膀大腰粗的壮兵协力拉动铸铁羊头锤，蓦地撞向城门。接连数次，门内大栓爆裂，城门轰然敞开。唐军蜂拥而入，却发现城下城上竟无一兵一卒。前军飞报元帅，道是贼军已逃。仆固怀恩一旁听得真切，难免一阵顿足捶胸。
李俶于是下令徐徐入城，不得骚扰市民。雄师行至街衢，见众多市人扶老携幼夹道相迎。一皓首老者竟扑跪于地，向那面金边绣字元帅旗大哭道：“老儿终见王师回归耶！”闻者无不下泪。
怀恩下马相扶，急问：“老丈可知贼军去向？”
老者耳背，一时不能答。旁边一总角小童抢答：“贼人昨晚便押着数百满载大车，奔出东门了！”
怀恩听得，又是一声长叹。
此时上街寓目王师威仪的男女老少越集越多。叶护所率回鹘骑军渐起骚动。不远处广平王察觉，猛然记起父皇战前与回鹘可汗之约定，“克城之后，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归回鹘”，心知这是回鹘兵士在向太子“求赏”。但见这满街战后幸存人众，无辜遭难已近两年，眼前正群情欢喜，迎接王师，以为今后可以安身立命，怎知更大劫难就在眼前。
李俶实在不忍，驱马在朔方军团寻着副帅，低声求计。
郭子仪凝眸沉思片刻，附在李俶耳边说了几句，就见叶护也驱马过来。
广平王忙迎上去，道：“贼军畏惧我王师并回鹘雄兵，已连夜窜逃。此战多亏太子相助。”
叶护道：“我正要为此事向王兄替大汗士兵们讨赏！”
李俶并辔叶护，一手握其腕，一手指眼前欢欣雀跃的人群，动情道：“太子请看，彼等曾遭叛贼残虐五百余日，悲苦无告。今日才见天光，欢喜以为今后天下太平，孰能忍心复令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再者，若是洛阳黎民听说长安竟遭王师之回鹘援军洗劫，岂有不与叛军共守城池，以拒我军，又如何追剿贼酋安庆绪，速取东都，以复我皇并可汗之命？故非本王有意毁约，实不能也。”
叶护抽回手，怒道：“王兄欲作言而无信之人耶？”
李俶抚其肩道：“本王以性命担保，夺取洛阳之后，定让回鹘将士满载而归。还请贤王弟善言劝慰麾下子弟兵。”
叶护原不是凶恶之人，只因二弟移地健苛求，与唐廷有约在先，自己放弃欠好交接。见李俶如是说得入情入理，便不再强争，自回本军抚慰众人。不想厥后为此招祸，乃是后话。
李俶于是一面遣快马飞报父皇，长安恢复，斩首六万余，获军械无数；一面命各军远离市井稠密，择地扎营，自己同郭子仪领王强林等神武军将士及郭曖等亲兵护卫，前往大明宫勘察。
才行不远，听背后有人连呼大元帅。李俶转头看去，见是曾经三度任职长安京兆尹之崔光远。
这崔光远原是李隆基逃离长安时，急遽任命之京兆尹兼留守，以补那追随出逃之宰相杨国忠至亲，魏方进之缺。叛贼安禄山攻陷洛阳后，不知怎的再不愿西进，指派亲信孙孝哲等率军进发长安。本以为会遭遇唐军顽抗，没料到那留守崔光远竟遣其子出城，去见已将京畿团团围住的孙孝哲，讲明情愿开城投降，只求保住皇宫国库及全城黎民。孙某于是飞报洛阳，已不费一兵一卒取得大唐之都。安禄山大喜，将已上路的伪燕国新任长安京兆尹追回，仍用崔光远为京兆尹兼留守。半年后，崔同儿子设计，杀了长安开远门守卫贼兵，逃到灵武，向新皇陈述自己“诈降”以保国祚不毁。李亨深信其言，擢升为御史医生，再兼京兆尹，于王师出发之日随军同往。
此时李俶转身问：“医生何来？”
崔光远道：“圣上因宦竖边令诚将皇宫钥匙献与贼叛，后虽逃去行营，仍被问斩，却不知宫中现状若何，命臣详细勘察。”
李俶道：“如是便一同前往。”
一行人来至大明宫，皆被眼前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只见朱红宫门已遭烟熏火燎，残缺洞开；磷磷门钉非撬即砸，如同一片睁眼瞎。迈进宫门，越发令人毛骨悚然。李俶眼见离宫不外两年，这原本如人间天国般辉煌壮美之含元殿，眼前却似遭了雷劈，碎瓦断橼架扠散落；故往的花天锦地，如今玉阶砖缝中蒿草丛生，阴风飒飒，忽隐忽现中可见累累骷髅白骨。李俶虽早已闻知，叛军将那些未及逃离之皇族宗室撵到大明宫，尽数残杀，连宫人也未放过，但此时现场目睹这衰草断垣中，被野物噬尽皮肉，扯散曝露之枯骨，仍痛彻心扉，几欲坠马。
李俶勉强稳住心神，招崔光远近前，道：“圣上不日返京，汝已再任京兆尹，务必速招旧属，于三日内将这大明宫中贼寇之兽行恶迹清除无遗，万勿惊了圣驾！”
崔光远忙道：“臣之旧属多已接受贼叛伪职，帝都恢复之后皆应伏诛，岂可再用？还请元帅另派人手。”
李俶转望郭子仪，问道：“郭公之见如何？”
子仪沉吟片刻，道：“依臣之见，所谓‘伪官’，多是叛贼放肆攻城时，不及逃出两京之我朝臣子，无奈被俘，勉受伪职。然真心效贼者少，思归唐廷者众。今王师初定帝都，尚需清扫胡虏秽沙，各处急缺王法宣行之官员。彼等熟悉律法，于伪职任上并无大恶，更有一些明降叛贼，暗通朝廷者，免罪启用未为不行。”
崔光远闻听此言，误以为子仪讽他献城投降，又接受伪京兆尹一职之事，不觉面色红白不定，又羞又恨，讪笑道：“某不知副元帅可有鉴宝识珠的‘波斯眼’，能辩忠奸耶？”
未等子仪答话，李俶嗤之以鼻，道“波斯商人之眼，怎能辨识人心忠奸？。圣上于灵武登位大典时，颁诏书《即位赦》，明令除了逆贼李林甫、王鉷及杨国忠三人近亲合累者，其余则‘大辟罪已下，常赦所难免者，咸赦除之；黎民仕宦能率亲属去逆归顺者，有官加其优奖；斩得逆贼父子，不问首从，当赐爵土，别有褒崇。’且蜀中太上皇也有制令，‘破家者一切与雪，流人一切放还。’天子宽仁如此，本王岂敢不效法！”
崔光远见大元帅面有嗔怒之色，忙道：“臣谨尊王命，即着人召集留京仕宦，亲执竹帚铁箕，清除宫廷污秽，以迎圣上回朝。”言毕，唯唯而退。
李俶再次回看那座历尽劫难的殿堂，各处散掷的碎骨残骸，颓垣废墟，只觉身心俱疲，并无一丝告捷快意，便怏怏领一行人马回中军大帐暂歇。
直到黄昏时分，李俶与副元帅召各路主将再议东进洛阳。
郭子仪道：“臣闻报，中原通往江南水运之门户睢阳城（河南商丘）官兵死守已近十月，使朝廷平叛必须之江淮钱粮租赋一直未断。近来却因朝廷所派押粮官将供城之粮草悉数送到叛军尹子奇部，降贼求官，至全城断粮已月余。兵士每日仅得一餐半饱，黎民将鼠雀食尽，树皮噬光，兵民皆走路不稳，仍立于城头，与攻城云梯上成批饱腹强悍之叛军死战。那睢阳太守许远为激赏将士，已用尽家资。配合守城之河南副节度使张巡，更无奈杀妾，以餐作战士卒，令守军无不动容，誓死抗敌。然久无外援，城池难保。故王师应尽快攻取洛阳，钳制南方叛军，速解其围，确保我水道咽喉。”
关内节度使王思礼方从景清宫赶来，听了一阵，也道：“郭公之言甚是。南方惨烈守城者无独占偶。某在哥舒翰大帅麾下有同袍鲁炅，现任南阳太守。安、史两贼反叛以来，分贼兵南下，欲取江汉之地，阻截朝廷漕运，断我粮供。然鲁炅将此路贼军上将武令珣死挡在南阳城外一年有余，使其不得南下半步。直至今年五月，城中粮尽，先煮兽皮蹄角而食，厥后饿死者相枕籍，守城兵士食尸苟活。炅无外援，只得率残部冒死突围，退至襄阳。如若我雄师不能尽快拿下洛阳，则江汉危矣。”
此时安西北庭（新疆吐鲁番）行营节度使李嗣业全无恶战后之疲惫，揎袖振臂道：“我陌刀军破得贼将铜镜阵，士气正盛，直欲捣其老巢哩。元帅可是明晨兴兵追贼耶？”
李俶见众领军上将战尘未洗，余勇不减，一时感至肺腑，泪湿眼眶。然自身连日忧思不停，且战场上几番危机骤变，成败瞬间；适才更见旧时宫殿败如黄泉，已是身心交瘁，精殚力竭，只得强打精神，双手扶案道：“诸君群威群胆，皆愿效死战场，令本王钦敬。然昨日之战，我军伤损甚重，也见将士们人困马乏，行眠立顿，故本帅无意明日劳师再战。现着列位将军传令本部，原地休整三日。后天十月初二，良辰吉日，雄师东进，直捣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