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家祠（1）
衙署下工的时辰另有一刻，公房的书办们就已开始收拾桌案。
“张书办，照旧不跟我们去喝两杯？”
上司书吏站起身问道。
“噢……不了不了，到月末就整一年了，已经对酒肉没什么兴趣，娘子说……呵呵……”
张生赶忙站起来屈身回礼。
“算了算了，我们走吧，他是铁了心要成佛，当初以为就说说呢，哈哈哈……”
一个同僚挥手道。
“这不是碗儿居才开业嘛，老板说碗子肉是祖传秘制，另有三十年的老酒，请我们去尝尝鲜。”
上司书吏说着话已经迈出了门，又把头探进来问道：
“真的再不跟我们一起喝酒了？”
张生赶忙再次赔礼：
“啊……这个……就不扫各人的兴了，下回娘子做了素点心我请各人尝。”
“这小子，成了亲就变了小我私家。”
“是啊，上次一起喝酒居然照旧他的婚宴。”
“早知就多灌它几坛。”
“前儿个去柳风院，佳燕女人还问怎么很久不见张令郎，哈哈哈，我说他成了佛早把你这俗人忘了，哈哈哈。”
“不是说佳燕女人要被人赎身么？”
“赎个鸟，你愿意掏八百两银子赎？都可以置两院外宅了。”
“兴许是妈妈又在抬价。”
“肯定是，她嘴里就没吐过真言。”
“……”
喧喧闹闹，嘻嘻哈哈的同僚们走远后张生才离开公房，回家路上不自觉的盘算着时间，“真快啊，转眼就一年了。”
结婚前在衙署当书办的张生是喝酒吃肉的，隔三差五就和同僚们下工后去喝点。自从一年前娘子进了家门，没多久张生就决定吃素戒酒，其时和娘子说的还只是一试，没想到这就快一年了。
张娘子是信佛之人，虽是在家自修的俗家门生，但也恪守五荤三厌的戒律，还经常劝张生试试佛缘，为此没少挨婆婆骂。
娶娘子进门前并不知她是俗家门生，媒人是父亲生前的老友，厥后提及此事媒人说娘子家不信佛，他不就是经常去喝酒才知道娘子的年龄和张生合适么。不外无所谓了，戒了酒肉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反而自觉心中轻省了许多，也许前世自己就是个佛家门生。
唯一闹心的是母亲，为此没少斥责娘子。母亲并不信佛，也不想儿子信佛，尤其看到年纪轻轻就戒了酒肉，可能怕他遁入空门，究竟是家里的独子。
妙想天开中已进了家门，在前院给母亲请了安就独自来到后院。
张娘子开心的迎了上来，用掸子帮张生掸着衣服。
“相公辛苦了，菜已摆上，今儿有相公喜欢的青笋。”
“母亲……没来后院吧。”
张生坐在桌前问。自从他不在的时候母亲来后院训斥过一次娘子，这就成了他的心病，往后回家都市先问一声。
张娘子只是微笑着摇摇头，给张生夹了片青笋。桌上摆着几样小菜：木耳炒青笋、拌豆皮、酿白菜、蒸茄子，两小碗米饭。菜是娘子在小厨房做的，完全不像大户人家的饭菜。
刚结婚时各人都在前院用饭，每餐都有酒肉，母亲最爱给张生夹肉，而娘子只给张生夹菜，她自己也只吃菜。
家里有祖辈就置下的田庄，不愁吃穿。中秀才后叔父给谋了个书办，一方面有点差事可以在衙门混个脸熟，另一方面也不延长继续念书，准备明年的乡试。厥后娘子把后院闲置的小厨房收拾了出来，说如果张生夜半念书饿了，可以随时做点宵夜。
徐徐开始晚饭就在后院吃，他也没当回事。母亲用饭早，自己回家时母亲往往已经吃过。后院原先另有丫鬟，也被娘子打发到前院去侍候婆婆，慢慢的后院基本就只有伉俪二人，如果不传话丫鬟也不来了。
“本月十五正好轮到相公休班，如果没什么事，陪我一起去趟观音寺吧……听说娘娘殿挺灵验……”
娘子微红了脸说道。
张生看到娘子羞涩的面庞，眯笑着眼睛说：
“这么巧！也好啊，是很久没一起出去了，山上的景色此时正好。前几日母亲还问我，何时能抱上孙子，哈哈……”
“相公……”
饭后，张生都习惯挑烛读会儿书才休息。明年是乡试之年，可近一年都没怎么读功名文章。结婚没多久看到娘子的陪嫁中有个不大的箱子，十分精致，好奇的张生打开发现居然是书，全是佛经，还笑问娘子为何不拿出来。随手拿起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翻了翻，今后张生就着了迷。每晚读的书也换成了娘子的佛经，还时常让娘子说佛经中的故事，厥后娘子让他试试佛缘，从戒酒肉开始，没想到已快一年。
前阵子一天黄昏，给母亲请完晚安张生被单独留住。
“结婚已快一年，为何还不见媳妇的肚子大起来？”
“这个……”
“儿媳吃斋念佛我可以不管，但张家这支就你一个单蹦儿，子嗣要早做计划。”
“……”
“前几日遇到你叔父，听说衙门同僚把你的举止当成了笑话，让他很是不满。”
“这个，就是同僚开开玩笑，母亲。”
“另有你的作业，叔父说最近会来家里考察你的学业，望你不要懈怠。”
“儿子在精进学业，母亲”
“尽读些乱七八糟的，你当母亲不知？”
“……”
“好生念书！早生子嗣！”
……
都是母亲的肺腑之言，但张生听了却觉的并不受用。
前几天他下工回家看到娘子在哭泣，再三追问才知是婆婆到后院斥责了娘子，嫌她要把丈夫带入空门，让张家绝后，并说再这么着就休了她。
为此张生特别闹心，近日在公房也心神不安，生怕母亲又去后院。他心里很是喜欢娘子，虽只结婚一年，但就如相遇500年，反倒是对母亲越来越生分了。
这天下午，离放工还要一个多时辰，张生右眼皮跳个没完没了，心慌的厉害，总觉要失事，实在坐不住就告了假往家赶。
一进院门就觉得差池，平时前院总有丫鬟仆人，今儿前院空无一人。三两步穿过花墙就看到后院站着几个丫鬟，她们看到张生时他已经跑进了屋内。娘子和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母亲坐在桌边，桌上一壶酒一碟肉，几本经书散乱丢在地上，那是娘子箱里的。
“母亲……”
张生气虚喘喘：
“这是为何？”
“噢，我儿回来了。也罢！把话讲明了，我想抱孙子，可儿媳一天天吃斋念佛，想来夜里和你也难有鱼水之欢，如此下去岂不是要断张门的香火。往后佛经也禁绝再读，对你的功业没有资助，如若发现，我一把火全烧了。”
“这又是为何？”
张生在床边闻到娘子身上有酒气，嘴里还半含着片肉，赶忙从娘子嘴里掏出了肉片。
“我给她灌了点酒，喂了点肉，让她死了成佛的心，好好给我生孙子。”
“何苦来，母亲……这是何苦……”
母亲起身走到门边，转头又说：
“今天你叔父从府衙回老宅，我去见了他，他已经发了狠，仔细明儿问你，你要好自为之！”
“何苦来……何苦来……”
在张生的摇晃中娘子醒了过来，张口便往床下吐。
“呕哇……”
“呕哇……”
“呕哇……”
“……”
什么都吐不出了，张娘子还低头趴在床沿，满眼泪痕。
“婆婆……下午喊我去前院吃茶……说想听听佛法……只吃了一杯就觉满身酥软……迷蒙中听婆婆让丫鬟拿酒肉……说让我死了成佛的心……”
“别在说了……我知道你受苦了……”
张生抱着娘子，两人呜咽了整夜。
微明时分，斜依在床边的张生睁开眼，发现娘子不在身旁，抬眼寻找，看到了静静挂在房梁上的娘子，以发覆面……
观音寺后的一座孤坟前张生已经跪了很久，呆呆的盯着碑上自己写的“爱妻张氏娘子之墓”。坟前摆着一束花，一碟素点心，那照旧说好了要给同僚尝尝而让娘子特意做的。
天已擦黑，周围就娘子一座坟，张生已经默念了许多遍：
“娘子要是畏惧了可怎么办，她最怕黑。”
天亮后，寺院的僧人在坟旁的树上发现了静静挂着的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