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嘱托
螃蟹鲜甜，豆腐滑嫩，茼蒿碧绿，豌豆酥脆。张三吃着自己烧的四样菜，成就感满满。张翠花、老李、阿伟围坐在桌子的另外三边，夸赞张三的厨艺又有了上进。
张三拿起勺子，把剩下的一点豆腐扒进碗里，这美好的一刻便被打断了。
“呔！”门外院子里响起了吼声，“张三你快出来！”
张三面露惊恐之色，急遽扒完了最后几口饭。张翠花看着女儿，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张三不要出门。阿伟则是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
张三把菜收起，洗好锅碗，犹豫了半晌。咬咬牙，照旧打开后厨门，进了院子。
一个铁塔般魁伟的身影站在院中，正满脸怒容地瞪着张三。
张三垂下脑袋，捏紧衣角，硬着头皮唤了一声：“扈飞真人……”
扈飞真人是个直性子，怒道：“你还知道开门，适才那么久不出来，不就是不想见我吗？”
“我……我适才没吃完饭……”张三抬起头嗫嚅道。
扈飞真人重重哼了一声，又道：“我问你，你到底计划什么时候开始修仙？照旧说，你爽性就决定当个凡人了，以后就在这破岛上卖一辈子包子？”
听他这么一说，张三又低下头，却不知当如何回覆。
“仙师啊，您请息怒。”开口的却是张翠花，“阿三究竟只有十六岁，她年纪小，又没什么见识，您说的那个修仙，需要那个什么根的，她也没有……”
“灵根。”张三轻声增补道。
“是了，她也没有灵根。我们母女俩都是凡人，仙师们虽然本事大，让人羡慕，可我们天生就不是干这个的料，阿三就算是卖一辈子包子，在仙师们眼里没前程，可只要她平平安安过完这一辈子，哪怕没前程又有什么关系呢？”
扈飞双目圆瞪，须发皆张，正要开骂，但转眼想起眼前同他反驳的不外是个普通妇人，粗话刚到口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强压住火气，道：“就是因为她没有灵根，所以浮风星雨把筑灵丹的方子也给了她，她只要按方子炼药服药，不就能踏入仙途了吗？”
“您不说炼药也就而已，说起炼药，你们方子上有些药材，那是我们这些凡人能轻易取到的吗？不说此外，一年前，阿三为了取那个什么藤……”
“铁稔藤。”张三又道。
“是了，就是那个藤。为了那个工具，阿三从仆勾山的峭壁上跌落，如果不是被树卡住捡回了一条小命，现在……现在……”
“可现在药材不都快集齐了吗？只差一枚水虎的妖丹，便能炼制筑灵丹了。”听到张翠花提起张三一年前为了采药险些丧命的事，扈飞的语气便柔和了几分，“况且，现在都在沐遥岛待了泰半年了，张三手上又有遁形甲，取到妖丹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不是什么难事？”听到这话，张翠花不禁提高声调，语气里也带了几分挖苦，“你们是大神仙，要去那个丁员外家取走妖丹，虽然一点也不难。可阿三呢？你们让她披着遁形甲，跑到人家家里头去偷人家的宝物，万一她被发现了呢？”
“否则呢？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前面准备了那么久，现在就为这一枚小小的妖丹，前面三年的准备就付之东流了？你怕偷丹被丁员外发现，可这已经是最简朴的法子了。要么去谯水猎一只水虎？或者去仙坊用灵石换一枚水虎的妖丹回来？”扈飞被这么一驳倒，也提高了嗓门。谯水一带妖兽横行，其中不少妖兽凶残残暴，哪怕修真之人也只有三五成群，方敢前去猎妖取丹，凡人前往猎妖，断无生还之理。修士与凡人倒是不乏贸易往来，凡人也可以先用金银之物兑换灵石，再前往仙坊购置妖丹，只是一枚妖丹价值万金，张三卖十辈子包子也挣不来这么多钱。
“我不光是畏惧被发现，”张三突然开口，“就算不会被发现，我也不想去偷。之前那些药材，虽然有的很难找，但总归是凭自己取到的，没偷也没抢。”
众人缄默沉静了半晌，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张三小友，如果你已经有了灵根，你希望自己未来做些什么呢？”不知何时，星雨已和浮风、清姝一起泛起在院中。
张三眼中闪过迷茫之色，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再抬起头时，目光已恢复清明：“我没什么本事，既打不外妖兽，也赚不来什么钱。我活了十六年，除了做菜以外，什么也不会。当年夙霞山庄还在的时候——”
她看了阿伟一眼，阿伟此时正坐在后厨门槛上，神色庞大地回望着她。
“——阿伟跟我说以后如果能修仙就好了，我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却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修仙，我定要访遍名山大川，去寻找种种各样美味的食材，不仅仅是凡食，那些难寻的、稀罕的仙食，我也要把他们做成珍馐美味，让凡人们也能吃到。”她突然羞赧地笑了笑，“其实我当初偷偷尝过娘蒸的蒲柳鲷，那味道，真的绝了。”
说到此处，她又想起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补了句：“偷吃不能算偷。”
听到这话，阿伟终于没能憋住，“嘿嘿”笑了起来。
“我就是这么没前程，纵然有一天可以修仙了，能想到的第一件事也是怎么做好吃的。”她望向扈飞真人，泪光莹然，“我……我也想像扈飞真人期望的那样，替我的娘亲，替李叔和阿伟，替夙霞山庄和崇吾派报仇雪恨，可那天我在山庄外，看见远处一具具尸首被抬出来，看见……看见……”
她语带哽咽，眼睛望向清姝，顿了许久，语气才勉强恢复平静，“看见楚年老就在我眼前被吃掉……看见一只只阴尸贴着我走已往……我就知道，不要说炽魅了，就算遇到千渊，我也绝不是对手。”
她颓然坐在地上，哭泣起来：“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去偷，更不想被抓住，丁根嗣的靠山就是千渊，如果我被抓住，他们知道了我和夙霞山庄的渊源，我也会被吃掉的，或者……或者……”她嘴角哆嗦着，又看了清姝一眼，然后迅速把目光转向别处，她终究没把话说完，只接着道，“这三年我东奔西跑，寻找药材，来到岛上之后才终于安宁了一段日子，也交到了朋友。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拖，因为我畏惧，一旦我脱手……一旦我脱手……”
她不知该如何继续讲下去，只一个劲边流泪边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必致歉，”星雨平静的声音传来，“当年炽魅屠尽山庄后，把各人的灵魂囚困起来炼阴蛊，如果不是你冒死戴着七星戒潜入山庄，将我们几个的灵魂救出，我们恐怕早就成了炽魅的伥鬼。”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们该谢谢你才是。这些年你为我们吃了不少苦头，让你去复仇，这担子确实是太重了。”说罢，她望向扈飞。扈飞犹豫了片刻，点了颔首，算是默认。
“张三小友，承了你这么大的情，我们却无以为报。”这次开口的是浮风，他和星雨对视一眼，又道，“我们也知道再向你提要求有些太过，只是另有一个未了的心愿，除了你，我们也实在找不到别人资助了。”
“明月高高，照在树梢，我在月下，听流水滔滔……天边飞过，一只青鸟，把我的话儿给你捎……”夜已深，几人的灵魂徐徐远去，张三在清姝缥缈的歌声中望着月亮入迷，只有张翠花的灵魂还在她身边。
“阿三，累了就休息一下，明天晚点起来，不要出摊了。”张婶的双手穿过张三的脸颊，做出擦拭眼泪的行动。
“阿三，适才浮风仙师提的请求，你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或者做不来，也不要勉强自己……娘只希望你能健康健康、平平安安地在世，其他什么都不重要的。”说着，她穿过张三的身体，给了张三一个虚无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