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陌池,碧水微澜,光润似琉璃。池畔一株古槐横斜在水面,荫下停了一张竹筏,几只鸥鹭悠然立于筏上。
尤长安抬脚正要上桥,忽听到身后传来脚踩落叶的声响,驻足回望,不见有人。纳闷之际,她留意到近处水阁窗下的三两棵芭蕉,阔大的蕉叶轻晃,蕉树后露出半截鞋尖。
尤长放心一惊,莫不是被人跟踪了?她快步绕过石桥,穿入岸边亭廊。那人见状,急急从芭蕉树后冲出,惊起筏上那几只鸥鹭。
过了桥,那人慢腾腾彷徨于亭廊外,眼睛不时瞟向尤长安。如此一来,尤长安越发肯定此人在跟踪自己。这下她反而不着急去找竹涣,信步池边,气定神闲。
那人虽不明尤长安用意,却也一路随着。两人相持半晌,眼见时候不早了,尤长安不愿再与他周璇,赶着去竹涣住处。
到了洮院,却不见竹涣。倒是在院角的书房遇上了容景,正在擦拭桌上一青绿铜灯台。见尤长安进来时行色急遽,听说竹涣不在又略显失落,容景好奇心起,端来一盏茶,忍不住问她:“时令郎有急事找少主?”
“谈不上急事……”尤长安没心思吃茶,转念一想,那日竹涣给柳氏尸检,容景也在场,兴许能为自己解答一二。由此她安下心来,在桌边坐下,请教道:“容景兄,依你之见,柳氏之死可有蹊跷?”
容景在她劈面落座,神情凝重,道:“这事也算离奇。之前在曹家才见过她,哪知她会遭遇这般惨状。”说罢,一顿叹息。
“听说柳氏曾被人施了邪术,容景兄对此事可有耳闻?”
容景不行置信地望着尤长安,自己虽然知晓此事,倒是她,如何知晓的?容景深深颔首,道:“确有其事。不外,柳氏中邪一事,并无几人知晓。时令郎听何人说的?”
“曹况!”
“他?”容景有几分疑惑,却没说什么。他朝窗外扫了一眼,见外面无人,才将给柳氏治病一事说与尤长安听,“起初听说柳氏只是染了风寒,去了才知是中邪。”
听容景这么说来,尤长安记起,曾在曹家大门遇见竹氏门生。原来其时柳氏便中了邪术。她想起弄雪儿,又问:“那日尸检,柳氏手腕处可有怪状?”
“有!”容景审察尤长安的神情,又在心中斟酌了一下她的话,幡然领悟道,“时令郎认为柳氏的死与邪术有关?”
“无凭无据,尚不敢说。”
“少主也曾怀疑。”
“哦?什么时候的事?”
“尸检那日。”
尤长安愕然。这么说,竹涣早知凶手不是她。可那日为何当着众人的面怀疑她,还让竹宗主将她关押起来?
“时令郎想到什么了?”见尤长安突然缄默沉静不语,容景感应疑惑。
尤长放心正乱,此时又未便多说什么,扯开话题道:“外面有人跟踪我,本想请竹少主行个方便,让我在此一避。既然他不在,容景兄可有法子将那人打发走?”
“有这事?时令郎放心在此避一避,我前去探个究竟。”容景起身出了书房门。
尤长安坐了片晌,心想那人胆敢果真跟踪她,想必有些来头,担忧容景一人应付不来,便也跟了出去。
站在院门朝四遭望了望,未见容景,也不见先前跟踪自己那人。正觉着奇怪,忽闻说话声,仔细一听,是从竹径深处传出。
她循声已往,修竹掩映处,说话的二人正是容景和跟踪自己那人。见容景目光向这边移动,她心一紧,忙躲闪到一块山石后头。一片竹叶落到衣襟上,她一面捻起把玩,一面竖耳细听。
容景没半点察觉,转过头继续同那男子说话:“康匀兄,你怎么跟到这了?”
尤长安暗自震惊。原来此人就是康匀!从二人说话来看,容景与他像是旧识。
康匀抖了抖湿淋淋的下衣,嗓音浑老实:“少主付托过,无论如何,跟紧时不羽。我自然不行掉以轻心。”
容景见他下衣仍滴着水珠,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刚刚跟踪时不羽,没留神栽池水里了。”
容景听后,瞬间了然,笑道:“你莫不是被戏弄了?”
康匀搔了搔头皮,名顿开:“难怪。”
“这位时令郎可不是轻易之辈,否则少主何至于让你来跟踪他。”
康匀略感懊恼,道:“这下被他觉察,如何是好?”
容景一时也想不出好法子,唯有让他先回去。康匀走后,容景寻思该如何向尤长安交待这事。思量妥当后,正要往回走,一个竹氏门生步履急遽而来,说是有师弟起了口舌之争,让他去一趟。
容景走远,尤长安才从山石后出来。康匀竟是竹涣的人,这让她深感意外。其实,她早该想到,当初只要提到康匀,无论是竹涣照旧容景,都言辞闪烁。令她憋火的是,康匀跟踪她,竟是竹涣的主意。
不外,竹涣对她起疑心,已在意料之中。她此行目的只为觅得百年竹液,又假借了时不羽的身份,早晚要遭人怀疑。起初总归是考虑不周,经此一事,倒提醒她日后谨慎行事、相机进退。如此一想,她顷刻豁然开朗。
眼下没须要再等竹涣。她转身要走,忽而生起一念,觉得不妨一试,自得地折回书房。
***
“少主,你的画似被人动过!”
竹涣看到被胡乱涂改的画作,眉头紧蹙,面上怒色渐起。
容景心中惶遽。竹涣素来敬服这些画作,尤其这幅竹报平安图。自己平日清扫书房时,都要格外留心,生怕损伤画卷。不知是何人如此胆大,竟敢随意改动。
他猛然想起一人,刚要为其捏一把冷汗,就听见竹涣沉声问道:“时不羽在那边?”
容景慢吞吞道:“食堂!”
一进食堂,东南角第一张桌,只见尤长安背对大门而坐。竹涣径直走到尤长安身后,一把拽起她出了食堂。
见这情状,众人无暇用饭,纷纷丢下碗筷,离座趴在门窗边看热闹。
尤长安被提溜到堂外一株树下,站定后才看清竹涣面有愠色。不等她开口,竹涣展开手中画卷,问:“你是不是动过这幅画?”
松悦生怕失事,从食堂跟了出来。她认得这幅画,正是前不久在竹涣书房看到的竹报平安图。有别于那日的是,画中鲤鱼石上多了两坛酒,其中一个酒坛倾倒,酒如流水般从石上落下。这显然不是出自竹涣笔下。
“不错,这画中的酒是我添上去的!”尤长安一脸促狭,“有酒无菜!其时过于急遽,忘了再添两碟鱼虾。”
竹涣听出这话是故意激他,问:“你知不知这是我的画?”
容景一直未吱声,此时见有缓和的余地,忙从中斡旋:“时令郎,你若知道,自是不会胡乱改动,是不是?”一边说,一边向尤长安抛眼色。
尤长安没理会,看向竹涣直言无讳道:“竹少主哪里的话,若不是你的画,我还就不画了。”
竹涣震怒。尤长安已做好被斥骂的计划,丝绝不怕。然而许久,竹涣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再看到你!”眼含失望,甩袖而去。
尤长安木然立着。竹涣的反映令她有些出乎意料,许多话恰似突然被噎在喉头,说不出且咽不下。
人渐散去。
“不羽,你怎能这样胡来!”耳畔传来松悦的责备声。
尤长安稍稍回过神,道:“谁让他派人跟踪我!”
本想问清原委,尤长安却不愿多讲。松悦拿她没措施,无奈叹气道:“不管怎样,你也不应毁竹令郎的画。快去向他赔个不是!”
“师姐,此外事我听你的,这事恕不羽不能听从。”
尤长安独自来到南陌池畔,倚栏而立,身影反照池中。没多时,身后传来脚步声,逐渐迫近。
尤长放心底冷笑,懒得转头,对身后那人说道:“康匀兄,请回吧!告诉竹涣,他想知道的事,早晚会知道,又何须急这一时。”
身后悄然无声,像是疑惑。片刻才听见说话声:“时不羽,你跟谁讲话?”
是松瑶的声音!尤长安转头一看,松瑶瞠惑地端着一碟茶点走过来。
“你也来劝我去给竹涣赔罪?”
松瑶连连摇头,道:“刚刚见你没吃饱,特地带了些茶点来。”她将茶点搁在木栏旁,为尤长安鸣不平,“姐姐也是,明明是竹少主叫人跟踪你在先,该赔礼致歉的是他!”
尤长安没答话,眼望池面,若有所思。松瑶见她有心事,难免着急,又道:“不如我替你去向竹少主赔罪?”
尤长安急遽转过身扯住她,道:“你刚刚还说该赔礼致歉的是竹涣,这会儿怎么又要去给他赔罪?你到底帮他照旧帮我?”
“自然是帮你!我只是不愿看你为此事伤心。你不开心,我也会随着不开心……”说着说着,松瑶眼眶便红了。
见她这般真切,尤长安有些动容,道:“我并非为此事伤怀……”正说着,远处树梢之上闪现一条红绫,是古木的来信!
尤长安莫名心慌,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忙借故离开,拿到红绫一看,信上提及言石体内毒发,疼痛难耐,险些没挺已往。幸亏有尤长安留下的药,暂且缓解。
尤长安长舒一口气,幸亏有惊无险!为今之计,照旧要尽早找到百年竹液。
回洮院的路上,竹涣一言不发。容景也不敢多话。
“那不是松悦女人么?”
经容景一嚷,竹涣才望向院门,门前站简直实是松悦。已往一问才知,松悦特地在此等他。
“竹令郎,松悦有事烦扰,可否移步说话?”
容景看出她有忌惮,识趣走开。
二人徐步到竹径处,两侧竹叶被风吹得萧萧响。竹涣停步问:“松悦女人找我何事?”
“不羽不懂事,多有冒犯之处,松悦代他来向竹令郎赔罪。”
松悦正要曲膝赔礼,竹涣忙扶住她,阻拦道:“松悦女人,你虽是时不羽的师姐,但错在他,不应由你来担此责?”
松悦望着竹涣手上的画卷,几度惋惜:“我就是想担责,怕也是担不起。一则没有竹令郎的丹青妙手,二则即便松悦肯献丑,简陋也画不成这画中的情意。”
竹涣微愣,松悦正巧说中他的心事,而这恰恰是他最为看重的,意外之余又略为宽慰。
这时,忽而听到几声鸟叫,扭头看,却不见鸟的踪影。独独看到来处路边一块山石,几片竹叶飘落在上。直至听见松悦说话,他才转过头来。
“松悦有一事不明,想向竹令郎求证。”
“女人直说。”
松悦犹犹豫豫道:“竹令郎是不是派人跟踪不羽?”
“是!”见松悦停住,不再往下问,竹涣心有不解,“你欠好奇我为何让人跟踪时不羽?”
“近来不羽闯了不少祸,竹令郎有记挂,也是情有可原。况且竹令郎与不羽此前素未谋面,有误会亦在所难免。”
松悦能有这番体谅,实属难得。竹涣悄悄惊叹。
“只不外……”松悦停顿了一下,面上略显为难,“家父有言在先,让我好生照顾不羽。如今不羽对竹令郎有不敬之处,身为师姐,是我的疏忽。竹令郎就是派人跟踪我,松悦也没什么可说的。”
“你与时不羽差异。”
“有何差异?”
“我虽与时不羽初识,但与松悦女人不是。”
松悦微露讶异,问:“难道竹令郎见过我?”
“儿时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