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谁人言痴
烛火通明,屋内一片温暖的橙黄。
我们五人围坐在桌旁进餐。雍正爷坐在上首,弘旺在他右侧。周围侍立的人,我都请他们下去各自用餐,只留了许姑姑坐在我的身旁。她给诺如夹菜喂饭,服侍她。诺如吃得欢快,许姑姑险些未曾吃什么。我站起身,将桌上诸菜每样夹了几筷放到她的碗中。她起身致谢。
我笑了笑,“客气什么?不知道你爱吃甚么,随意夹了几样。”
弘旺敬重地说,“儿臣谢谢额娘,今日去上书房看望儿臣。”
雍正爷放下筷子,沉沉发音,
“你额娘并非是去看你。据说你欠好好听太傅解说,所以去监视你。”
弘旺脸上霎那间变得通红,眼睛眨了眨,心情有几分惆怅。
我赶忙打断那个一脸肃然的人,
“哎呀,那都是我对太傅说的借口,怎能认真。那么多的人,我看就咱家弘旺听讲认真,字也写得悦目。”
许姑姑抿嘴微笑。她朝我瞄了一眼,我故作严肃。
雍正爷摇了摇头,“福晋,慈母多败儿。”
某人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笑着跟这人抬杠,“那也得要看是什么样的儿子。若是怙恃走了运,是个听话自立的好儿郎,再如何慈祥都只会锦上添花的。”
我又冲坐在我劈面默默无言的弘旺说,
“弘旺你记着啊,无论是谁,哪怕就是你的阿玛王爷大人”,我朝上座者努了努嘴,“把你看成了丑小鸭,你都要有自信,你一定会成为一只白昼鹅。”
弘旺抬眼望我,微微颔首。我朝他展颜一笑。
诺如在旁边拍起了小手,“鸭妈妈喜欢白昼鹅。诺如也要做白昼鹅!”
雍正爷停住筷子望着我们。过了一会儿,他轻语道,
“从前孝懿仁皇后也是这样,经常当着圣祖爷的面,为朕反驳。”
我温柔地朝他笑笑。他看进我的眼里,眸光闪亮。
过了一会儿,我用商量的语气对他说,
“亲王大人,我们做怙恃的,似乎欠好当着子女的面争执。必须提前商量好了政策,法式保持一致。有差异意见也要事后再说,不能劈面拆台。您觉得呢?”
许姑姑忍不住笑了一声。我转头问她笑什么。
她嗫嚅道,
“奴婢斗胆进言。王爷与福晋这般当着贝子爷的面就商量‘政策’,岂不是让贝子爷早有提防,如此怎能奏效?”
众人皆笑起来。
我想了想,“是啊,我正是想做那清浅小溪,不愿做静水流深。”
雍正爷闻言,立即收笑亮相,“福晋此话不妥,莫要教坏了孩儿们。”
各人突然平静了下来,没人再说话。
我抬头看看,那位爷的神色间有一些尴尬。他朝着正在无所谓地继续嚼着肉圆子的诺如说,
“郡主今日去学堂,可曾学会了什么?”
诺如两条小腿在椅下荡来荡去,过了片刻,她可能才意识到她阿玛是在同她说话。
我正担忧她听不懂,没想到这个可爱的小人儿,一边腮帮子塞得鼓鼓地震着,一边开心地说,
“许多几何哥哥念书写字。阿玛,诺如明日还要去。”
我赶忙制止了她,歉意地朝这个小人儿的阿玛说,
“我今天原来不想带她去的,实在是斗不外郡主。打扰了孙太傅的学堂,很是愧疚。”
雍正爷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他嘴角噙笑,也不理我,径直对着诺如说,
“郡主如果不捣乱,阿玛便准你去上书房旁听。”
诺如的小胖手立即应声拍起了巴掌,一叠声说好。
什么?那我难道要每天陪着诺如去上学?我怎么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极重的肩负啊。我可不想再当学生,再练字写作文啊。没想到隔了三百年,我照旧逃脱不掉这样的任务。
某位王爷大人可能看到了我满脸忧惧的神色,微微一笑,
“福晋少小不努力,如今再念书习字,已然迟了。每日里送郡主进了学,着一侍女陪同郡主,你便来御书房接着当差吧。晚间再同孩子们一道回来。”
啊,另有这样的好事?我欢欣雀跃起来,笑着看他。四目相对,我心中甚是甜蜜。
许姑姑似乎也在抿嘴微笑。
过了片刻,我想起来,便又问某人,
“诺如年纪还太小,怎能每日起早,和十多岁的孩子一样熬早?”
雍正爷朗声笑了,
“福晋很是认真。这只不外是”,他拿着筷子,朝欢快用饭的诺如点了一下,“找点事给这个小肥猫运动运动而已。自然是早晚不限,点个卯就是。朕明日就去与孙太傅求个情,打个商量。”
我看了一眼弘旺。这一阵子他都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们几人言笑。
于是,我朝弘旺笑着说,
“弘旺,你下了学便带着妹妹来御书房等额娘,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弘旺颔首说好。
雍正爷又将目光转移,再次盯到他的身上,
“弘旺,你与和亲王同堂进学,要记着兄友弟恭这四个字。你们二人遇事要多向宝亲王请教。”
弘旺起身行礼,受了雍正爷的这句教导。
在那一刻,我不由想起他的怙恃身世。我总觉得,于宝剑之外包裹再多的绫罗绸缎,也不能隐藏剑尖的锋芒。什么会成为这位小小少年的人生要务呢?眼前的他是何等的英气勃勃,我真的不愿意他会被往事纠缠,陷入那一团漆黑的泥淖。
我看着面前的弘旺,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那位爷轻咳一声,问我在想什么。
我微笑回覆,“可惜我身为女子,终究会碌碌无为。我经常想,一小我私家应该如何渡过他的一生。”
雍正爷与弘旺闻言同时停了下来,看着我。
我想了想,在心中回首了一番以下这段话,觉得无不行对人言之处,于是我背诵道,
“有人曾这样说过;人的一生,应当这样渡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痛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离开的时候就能够说,我已经把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世间最为壮丽的事业。”虽然,为了制止误解,我没有说出最后的那一句,“为人类解放而作的斗争”。那会让上座的人再次跳脚的。
我话音刚落,雍正爷立即发问,“此人是谁?假话倒是说得漂亮。”
我轻笑不语。
见我不回覆,这位亲王大人满脸揶揄地说,“难道是颇会投球的傅某人,或者另外那位生性倔强的某同学?”
我的脸红了。当着孩子们的面,这人也是信口胡来,什么话都敢说。
我赶忙打断了此人,“那些毛孩子,哪有这么高的境界。这是一位有智慧的人说的,我曾经深信不疑。”
“曾经?难道福晋现如今不信了?”这位爷抬眼望我,颇为严肃地说,“作甚福晋口中所言之,人世间最为壮丽之事业?”
我一笑答道,“长大的历程,就是一个理想落地的历程。王爷又何须当着孩子们的面,将这层失望解说得那么清楚?”
我朝他眨了眨眼。见他仍然坚持期待,我只好放弃,一声叹息道,
“人世间最为壮丽的事业,对本人来说,即是相夫教子啊。”
雍正爷闻言,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神情颇为愉悦。于是我们也都赞同着笑了。
雍正爷于笑声中,对着我喃喃说了一句,“委屈福晋了。”
他看着我,目中闪烁着漆黑的亮芒,久久无言。
当夜无话,不值一记。
不外追念起来,那晚似乎照旧有些纷歧样。
雍正爷拥我躺在身侧。夜已经深了,他照旧一副没有睡意的样子。
我将头枕在他温暖的胳膊上,徐徐地往混沌中眠了已往。正快要睡着的时候,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口中唤我名字,将我弄醒。于是我清醒过来。抬头看看,他只平静地躺着,也不说话。
于是我复又混沌,还未眠着,他又来推我喊我。如此重复频频。有时他喊我福晋,有时喊我陈诺,总之他要我陪着他一起不睡觉。这人到底怎么了?但他一直并无行动,我自然也欠美意思主动,只好朝着帐顶呆望。
我心里琢磨,今晚倒是与新婚之后很是差异。难道此人在宫里夜夜笙歌累着了,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不管他,横竖不是我的错。
最后他终于发声,“福晋肚中另有什么好玩的故事,可以骗人睡觉的,说一个来与朕听听。”
我翻了个身,面朝床里,不再理他。我又不是笑话制造机。
某人在我身后,又来轻摇我的肩膀。哎,此人一点都没有诺如容易带!
于是我叹一口气,闭着眼睛说,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
他听我开始说话,便把手拿了回去。
“庙里有一个老僧人,和一个小僧人。有一天,老僧人对小僧人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说完这句,我翻过身来,面朝着他。
这位王爷大人伸手来推转我,将我的身子转到面对墙的偏向,用手在我背后抵住,然后他接着问我,“老僧人说了什么故事?”
我用机械的声音回复,“他说啊,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一个老僧人和一个小僧人。有一天,老僧人对小僧人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将手轻轻摆到我的腰间,似乎是在敦促我?
于是我又被惊醒,重复了一遍上面那段话。
“他说啊,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一个老僧人和一个小僧人。有一天,老僧人对小僧人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终于,这位爷老实了。他将手拿开了。于是我们静默无言,我盼着他尽快睡着。
等了好一会儿,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凝神细听,他似乎照旧没有睡着。难道是秋干气燥?屋里确实暖烘烘的。我想了想,一下坐起来。
他立即问我,“你去哪里?”
我说,“我想起来,给你打个扇子。”
他轻轻叹了一声,“辛苦福晋了。”
我笑了笑说没事。我下了床,穿好衣服。找到一把竹扇,给他徐徐打起了扇子。
他转身朝向床里。过了一会儿,他沉声说,
“福晋,不用你打扇了。你能不能坐到桌边去,拿本书看看。”
听他这么说,我便放下竹扇,去摸索着点了一只红烛,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正好有一本书。我随手掀开一页,入眼之句正好应景。我轻轻读到,
“上国随缘往,来途若梦行。浮天沧海远,去地法舟轻。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音。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听完此诗,帐子里的那位爷发声说,
“朕不喜此诗。福晋,你不用念了。明日朕要与你一起回宫,你到隔邻去看着诺如吧。”
竟然要赶我走?我一时有些受伤,怔怔地没说话。
他坐起来,对着我坐的偏向,用颇有些温柔的语调说,
“福晋在这里,朕睡不着。”
他竟然还要白纸黑话、明确无误地说出来。你心有余力不足,难道这种事要算在我的头上?我突然真的有点生气了。我一下站起来,抓起桌上的火烛,一阵风地走出门去了。
转头看看,我似乎把雍正爷一小我私家给丢在黑黑暗了。
但是从始至终,他没有发出任何体现阻挡的声音。
清晨时分,我被人从温暖舒适的被窝里摇醒。那种往日熟悉的需要被迫起早的疲惫感涌上心头,简直让我招架不住。睡眼迷蒙中,我十分勉强地睁开了眼睛,看进了一双漆黑晶亮的眸子里。
雍正爷眼带笑意,在我的鬓边落下一吻。
我一下子被吓醒了,连忙坐了起来,急急说到,
“万岁爷,您怎么自己起来了,让奴才来服侍您。”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抬起手,用他的大掌轻轻抚了一下我的脸颊,
“福晋现在对朕倒是颇为礼遇。也不知是何人半夜气呼呼地,将朕一人丢在一团漆黑之中?连蜡烛都不留一根,如此狠心。”
我突然想起来昨夜的事,不禁抚住了自己的额角。
是的,我已不再是这位爷的“御前朱颜”。我不用再自称奴才,也已经许多年。我是他的----我不知道怎么说----第N任妻子。甜蜜和酸楚同时袭上心头,将我的疲惫统统赶走。
有侍女在门外请安。获得他的首肯后,她们鱼贯而入,端来洗漱用品。
我看了看床里正睡得香甜的诺如,将被子裹好她小小的身体。然后我卷起床边自己的衣物,一步跳下床来。
我穿着一体式罩袍,光脚站在地上。雍正爷上下审察着我。
几名侍女低头静立,默不作声。
我在这些人面前站了几秒,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没穿内衣。脸轰的一声一片火辣。我夹着自己的衣物,一溜烟窜到床边的屏风后面去了。
有侍女在我身后急遽叫到,福晋,让奴婢们服侍您!
照旧算了吧。最难消受美人恩,本福晋可消受不起您的芊芊玉指。
我在屏风后,迅速脱下睡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各件衣物一一招呼到身上。没措施,这个穿衣的速度之快,是因为陈医生多年赖床而又不能迟到的勤加练习。无他,惟手熟尔。
片刻之后,我穿着整齐地闪出了屏风。
雍正爷看着我,淡淡一笑,点评道,
“福晋的外裳皱皱巴巴,就这般与朕一同去给皇额娘请安么?”
给太后请安?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脸可能瞬间绿了。大婚之后,我怎么突然之间就把这么重要的一个女人给忘了呢?我这个所谓的“雍亲王福晋”,好象是要对太后晨昏定省的啊。哎呀,似乎皇后娘娘那里,我也还没去打过招呼。就算特例住在宫外,隔三岔五总得要去向这些老板们问候请安的吧?另有我那二十来位同事,我好象也还没去搞过联谊呢。
我感受胃部整个地拧了起来,有点儿隐隐作痛。
雍正爷朝我走近了两步,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欠好?”
我摆了摆手,“没事。丑媳妇么,难免会脸色欠好。没关系,我赶忙上点妆遮掩一下。请万岁爷稍待片刻。”
我快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我望着铜镜里的他。
挺拔若白杨,潇然似青柳。嗯,文理不通的我,也可以出口成“章”么。管他这个章,合不合诗词格律呢,横竖我又不会说出口。我心中微笑,垂下了眼。
侍女走到我身边,替我梳起头发。
雍正爷随意地踱了过来,拾起台面上一只发钗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看,蝴蝶展翅,图案颇为繁复精美。我将这个发钗放到右手边多宝格的最下面一格放好。
他看了我一眼,玩笑地说,
“怎么,自封了丑媳妇,还不许为夫替你出主意,好好地妆扮妆扮么?”
侍女把着我的发梢,我无法颔首摇头。于是就这样僵着脖子回覆此人,
“那也得往更丑里捯饬,免得今日本人的膝盖受累。您不懂,就不要来帮倒忙了。”
他似乎忍不住想笑,但最后又忍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柔声说道,
“从前有个傻女人告诉过朕,有一种人被称做美容师,可以帮她梳妆妆扮,让她变得更美。朕其时问她,怎会有这样的人存在,朕以为不行能。”
见我抬眼看他,雍正爷接着笑道,
“朕那是赞她长得美。在朕看来,她不行能因为被人梳妆妆扮,还能变得更美。那个傻女人其时一脸疑惑,没听懂朕是什么意思。”
他又拾起一只钗,点了点桌面,玩味地看着我,轻轻说道,
“福晋认为,这个傻女人她笨不笨?”
我怔愣地看着他晶亮的眸子。难为这位爷,竟然还记得这样的小事。
而且是这样隐晦的赞誉。年幼的阿诺又怎么可能听得懂?他要是不解释,本福晋比阿诺痴长十二岁,也同样会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