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惊动了胡氏和叶老太太这两个年纪较长的女眷。起初她们只是以为两个女孩玩恼了，有了几句口角，但是如今看来，显然要比那个严重得多了。

　　两个深宅妇人，哪受得了这种局面，伤得严重的又是礼部尚书的千金……胡氏额头上青筋直跳，一面是畏惧那血淋淋的局面，一面又是窃喜叶明薇惹出了这种祸根，立即就拿捏着为母的姿态，迫近了叶明薇一步:“适才发生了什么？你给我如实说来！”

　　叶明薇知道胡氏是在借机踩她，她或许有错，但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质问，却激起了她的怒火。

　　正准备说话，身侧的楚蘅之却站起身来，目光却眺过胡氏，落在叶老太太身上:“此事追问明薇也没用，当务之急是请两个郎中来看一下段小姐的伤势，其余的须得让义父回来决断。”

　　叶老太太这才回过神。且一面派人去宫中知会叶慎，一面请了府中的医生来。至于段家那边，老太太是不敢出这个头，且先关起门来论是非，把段萩的箭伤包扎好再说。

　　叶家请来的，自然是最好的医生，可是看过段萩的情况之后，那老翁也是连连摇头道:“这位小姐的手筋已经断了，老夫即即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啊。”

　　“这……这该如何是好?”虽然得知是那段萩先行动手，但她如今伤得严重，叶家怎么说都理亏。叶老太太乃至于胡氏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唯恐那爱女心切的段尚书会借此事狠狠参上叶慎一本。

　　那边，医生给段萩服下了麻沸散，待她昏昏沉甜睡已往后才动手将箭身锯断，取下那带血的箭镞。他行医多年，还没看见有人对一个闺阁小姐下这么狠的手，那腕骨碎得稀里糊涂，嵌在血肉中，看着真是触目惊心。

　　自然，在这些朱紫面前，他也不敢将心里话表露出来。

　　而屏风另一边，叶明薇正坐在榻上，微微仰着脸让芊羽擦药。她也伤得不轻，虽没有真正撞上那假山，但侧脸连同鬓角照旧被划伤了，她皮肤又娇嫩，流起血来半天都止不住，只能拿洁净的帕子一直敷着。

　　叶明薇尚且没从那变故中回过神，楚蘅之却已经向云岫问清了其时的状况。

　　得知段萩突然暴起伤人的原因之后，他的脸色愈发铁青了。

　　他审察起这个一心想做红娘的妹妹来，见她怔怔愣神，脸上又挂着彩的那可怜劲，怒火又悄无声息地湮去了泰半。

　　“还疼不疼?”他尽量放柔了声线，伸手想要拿开她的帕子检察伤口时，手忽被这小女人猛然攥住。

　　叶明薇没有回覆他，可她看上去很是惊惶:“此事与你没关连，你何以要救我?万一段大人追究起你怎么办？”

　　原来，她在想这个。

　　楚蘅之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

　　小女人掌心酷寒，所以他顺势回握，危急关头，恰似叶明薇没有意识到这种举动过于亲昵，她的眼里还蒙着一层薄薄水光，至少现在，她的忧虑真心实意。

　　叶明薇看着他笑，模糊了片刻后差点气哭。

　　都什么时候了还笑，这事要是闹到皇上面前，搞欠好他连马甲都保不齐！

　　楚蘅之还想逗她两句:“放心好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叶家。”

　　叶明薇气得把染血帕子扔他身上，那细长柳叶眉都要倒竖，语气却无奈至极:“你就听我的，别瞎掺和了。”

　　那副决绝的样子，倒真像铁了心地要护着他，楚蘅之笑容微敛，一时间有点说不上来自己在为何悸动，只看着少女明亮柔韧的眸光，轻轻颔首。

　　过了泰半日叶慎赶来，率先检察了长女的伤势，又是一脸怒容地钻进里屋。

　　段萩还在睡着，手腕包裹着厚厚的布条。

　　叶老夫人看见儿子走来，犹如找到了主心骨，只先埋怨道:“府里都被闹得鸡飞狗走了，你怎的才回来?”

　　“我去了段府一趟，段大人很快就到，我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叶慎看了段萩几眼，脸色铁青，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冷冷一笑道:“他的女儿是女儿，我的女儿就不是么？薇姐儿都差点破相了，她废条手臂算什么?”

　　叶相鲜有这么不理智的时候，连这种气话都能说得出来。

　　胡氏心里不太舒坦，应声道:“二爷，总归段小姐伤得重些，咱们是站不住理的，依我看就让薇姐儿好好道个歉，段尚书怎么说是你下属，不会太让叶家难做的。”

　　她说的轻描淡写，似乎只要将叶明薇推出去服个软，此事就能揭已往。

　　叶慎一时没有吭声，像是不得已接纳了建议，胡氏正暗自自得时，叶慎忽道:“胡氏，薇姐儿也是你的孩子。”

　　胡氏微怔，半晌接口道:“虽然……”

　　“若是今日被打的是荞姐儿，你又当怎么做?”

　　若是荞姐儿……胡氏想起叶明薇那伤得严重的侧脸，心头惶遽，她虽然知道叶慎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佯装着公义:“一人做事一人当，哪怕今日是荞姐儿，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母亲说得没错。”

　　少女的声音泠泠动听，她脸上的伤已经酿成了血痂，另有些微微红肿，但她迈进屋内时，法式从容大方，没有丝毫犹疑。

　　“我可以向段大人及段夫人好好道个歉，但这只是为了保全叶府的颜面。情况我会如实见告段大人，谅不谅解是他的事，但我没做过的，我绝对不会认。”

　　在这一点上，她出奇地执拗。胡氏想坏她的名声，她就偏不让她如意。

　　“你可想好了?通常莫要委屈自己，有爹在，你怕什么？”叶慎照旧有点心疼自己的女儿，究竟她从小就心高气傲，哪有这般狼狈卑微过。

　　但是叶明薇轻声回覆:“我总不能让救我一命的义兄替我受过。”

　　实际上，楚蘅之的存在，一定水平上束缚了叶慎的手脚，唯有他，是不能及早袒露在朝廷前的。

　　叶明薇宁愿宁可去当那个靶子，就当还他膏泽。

　　段家老爷夫人来的时候，叶明薇哪怕心里惴惴，照旧同叶慎一起向段家人致歉。

　　恰好这是段萩也醒了，看着自己腕上的伤口，也不言语，只怔怔然流着泪。

　　叶明薇就在那间卧室里，同红着眼睛一脸怒气的段家匹俦讲清了来龙去脉，只不外略去了楚蘅之的那一部门，只是说两小我私家闹了别扭。

　　“是这样吗？”段夫人问段萩的时候，叶明薇的心险些提到了嗓子眼，她很畏惧段萩又抖落出楚蘅之来，可是段萩频频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又频频生生忍住，只有那大颗眼泪不停坠落，慢慢洇湿了被衿。

　　段夫人心疼不已，继续追问:“那又是谁伤了你的手?告诉娘，娘给你主持公正！”

　　“是府中一个下仆。”叶明薇抢在她之前回覆，同时目光紧紧盯着段萩。

　　若是真心欢喜，又怎会想去坏了他的前途?

　　段萩点颔首，眼里溢出一滴泪。看着叶明薇那般维护他的样子，她突然就明白了楚蘅之为何单单对她有所差异。

　　她没再纠缠，只轻声道:“我想回家。”

　　段大人段夫人再问起，她也是三缄其口。但是她那右手绝对是残废了……叶家过意不去，往段府送了大量的珍奇补品与钱财，这事因为段萩的配合，临时是瞒了下去。但是没过几个月，在这一年刚刚有了萧瑟秋意时，段大人却因疏忽职守被贬了职，从一个养尊处优的京官，到偏远的燕州做太守。

　　段家举家搬迁的那日，叶慎才恰似真正的放下心来。

　　当晚，楚蘅之也被喊到了书房，叶慎正在写书法，字体苍劲，极有风骨。

　　“成事了？”少年倚在门边，似笑非笑。

　　叶慎将笔投进笔洗之中，目光沉沉审察起这个少年:“成了。”

　　那件事叶慎介怀，楚蘅之也一样。偏偏段家还不知足，在那之后还三番五次体现要挟，段尚书甚至看上了那右相的位置，还恬不知耻的要叶慎去向皇上举荐。

　　叶慎拿他没措施，楚蘅之则否则。

　　皇家之礼最是隆重繁冗，不管什么仪式，一整套下来，是一个细节都不能有错的。这些事务通常由礼部专门卖力，段大人虽满肚子经纶礼仪，但脑子里往往记不住那些细节，所以身边常年另有两个较年长的大儒来正礼，即修改仪程中不合新朝礼法的部门，乐舞，衣饰，祝辞，一个都不容差错。段大人很信任这两个老儒，许多小事情就懒得过问，因而在前日皇后生辰宴上，由礼部上呈的石青色彩翼飞凤祭服乃完完全全是前朝皇后的样式。

　　自然，皇后是不清楚的，只轻轻抚摸过灵动的凤凰纹绣，露出极为满意的笑容。

　　但是天子在看到她这身的时候，立即脸色铁青。

　　想当年他也不外才弱冠，从衮州来给其时的皇后祝寿。那个年轻的女人穿着这么庄严的祭服，容貌却昳丽妩媚。

　　他虽已有娇妻，可仍忍不住恋慕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就连谋反，也不外是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将她占为己有而已。

　　但是宫变那日，她选择在自己丈夫尸身边自刎，血色浸透了祭服上的金色凤凰……她轻得就像一场风，在他心里蹁跹而过，抓都抓不住。却在今日，又以格外极重的姿态，再一次泛起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