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皇上，悦目吗？”皇后振了振袖口，石青色将她的脸映衬得极为红润。

　　但是天子却怒不行遏，一掌就将她掀翻在地。

　　他厌恶有关于前朝的一切，更无法忍受有人扮成那个女人的模样。皇后眼泪直掉，不知何以就惹恼了自己的丈夫，只听得在耳边大发雷霆地喝令身边太监传召礼部尚书。

　　随后的一切，朝臣们也都知道了。

　　连祭服都能弄错规制，他这个礼部尚书可是当得极不称职。虽然段尚书一直宣称自己不知，样式选用都是那两个老儒的主意，但皇上只当他狡辩，这才贬谪他到那苦寒荒芜之地。

　　段尚书有苦说不出，只暗道皇上这皇位来得不正当，才对前朝格外敏感。

　　但是楚蘅之是知道的，那天子的龌龊心思。

　　当年母后死去的时候，他还不满五岁，偌大的宫殿，忙乱的宫人们推搡踩踏，抢掠珍宝，母后穿着那华服，抱着父皇被许多箭簇扎穿的尸身，目光空洞，连哭都哭不出来。

　　小小的孩子，其实是能感知到大人的情绪的，楚蘅之畏惧那样周身死气的母后，用了很大的气力挣脱李德全的大掌，央求着要她抱一抱，却又被她推回到李德全怀里。

　　“母后活不成了。”那个女人哆嗦着嘴唇，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容衡，你得好好活下去。”

　　她拔出父皇的佩剑，那双眼满是泠泠水光，但任凭楚蘅之如何哭喊，那抹颈血照旧在他面前缓慢地炸开，一点一滴，在光洁的地砖之上流淌成了浓重的一滩。

　　容衡忽止住了哭泣，有些木然地在橱壁看着这一切，直到那个作乱的贼首赶来，抱着母亲的尸身大哭，他才如同一只小兽暴怒而起。

　　不要！不要用你那脏手碰她！

　　……

　　可是李德全一记手刀劈在了他的后颈处，最后的最后，他的眼前一片血色朦胧，印着那摇摇欲坠的战火中的金陵……这么多年了，他仍旧清晰地记得其时身为一个幼童的惶惑与无力。

　　时至今日，他总觉得自己长大了，总觉得自己能掩护好身边的人，但是段萩让他又重新经历了一遍那无能为力的噩梦。他赶来的那一刻叶明薇脸上许多几何伤口，红艳艳的那般耀眼，直接唤起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尽管叶邵清在旁边劝止，他仍旧弯弓搭箭，第一次将自己的杀意瞄准一个活物。那箭宇离弦的时候，他的手微微哆嗦，却并不是因为畏惧，反倒有种莫名的快意……尤其是看那箭宇乐成洞穿了段萩的手腕之时，血花迸溅出来的刹那，这种感受尤甚。

　　他不敢再往细处想。

　　许是因为他护住了人，为自己感应兴奋。

　　但是段家没罢休，而他思来想去，觉察自己并不宁愿宁可，这才将自己的战略说与叶慎，二人不约而同。

　　段尚书尤为信任的大儒，本就听命于叶慎，让他在祭服花样上做些手脚，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叶慎好奇的是，为何楚蘅之如此笃定皇上会对此事震怒，只是不管怎么问，楚蘅之都只搪塞了已往。

　　叶慎是智慧人，但是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无法臆测这个才十五岁少年的想法。楚蘅之早熟老成乃是情况所迫，这些叶慎还能理解，但是他依稀记得，刚开始来相府的时候，楚蘅之的眸光，却远远没有现在这般幽微庞大。叶慎心底惴惴不安，尤其在看见他拐去叶明薇寝居的偏向时，叶慎突然觉得，自己身为父亲，无论如何都得给薇姐儿提个醒……

　　叶明薇还不知道段家被贬谪的消息。她倒佛系得很，借着养伤这个缘由，硬是在家里宅了一个多月，正好也计划多学一学原主那管家的本事。她其实十足的财迷，对于理财的兴趣比原主有过之而不及，那厚厚一叠账本子，里面另有厚厚一打方单宅券，商铺，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乃是一个封建小富婆，于是她也越发矜矜业业，算盘账本时刻不离手，叶明荞频频看见，还大着胆子笑她市侩。

　　其实市侩一点也无伤风雅，叶明薇可没有那商为下九流的看法，只要是正当途径得来的钱，又有什么花不得算不得的。

　　楚蘅之来时，叶明薇正垂着头在纸上写写画画，头垂得太过低了，且握笔的姿势很是奇怪。

　　那是叶明薇托云岫专门定做的炭笔，她虽小时候报过少年宫学过一些书法，但那毛笔字实在是见不得人，所以只能借看帐为由，拿了更为轻便的炭笔。

　　云岫和芊羽一看到他来，都是纷纷行礼问安。

　　叶明薇这才抬起头来，眼睛亮了亮:“义兄！”

　　自她受伤后，楚蘅之常来探望，一来二去的，两小我私家熟稔了不少。叶明薇感念救命之恩，同时也基本克服了之前同楚蘅之相处的心理障碍。

　　或许，她本就不需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庞大，只要她自己不作死，安放心心混到老肯定是没问题的。况且她也看出来了，楚蘅之并不讨厌她，甚至还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几瓶药膏，愈伤退疤都有奇效。她只不外用了半个月，那脸上疤痕就脱落洁净，皮肤恢复如初，白嫩得像脱了壳的鸡蛋。

　　也因此，叶明薇对他愈发烧络起来，甚至亲自起身给他倒了泰半盏茶水。

　　其实楚蘅之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就走了这条道，便顺势过来看看。

　　叶明薇发自真心信任一小我私家之后话就能多起来，不外她被锁在深闺，能聊的也就家长里短的琐碎小事。楚蘅之静静听着，出乎意料地有耐心。

　　“哦，对了。”叶明薇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了一件事情，一小我私家飞快钻进里屋，又小心翼翼出来，手里还端着个大木匣子，里面恰似有什么活物，嘤嘤地直叫唤。

　　待到她把木匣轻轻放在桌上，楚蘅之才看清那软垫里面的两只小工具。

　　是两只小猫，看着才刚足月，一只三花一只全黑。

　　“这是阿玉家老猫下的崽子，送得只剩这两只了，我看着好玩，就都收下了。”叶明薇另有一个不出门的理由就是要在家撸猫，她才养了三日，两个崽子黏她黏得不行，只要叶明薇一逗弄，就拿软软的毛茸茸的小脸蛋儿蹭她的掌心撒娇。

　　叶明薇乐于跟人分享她的宠物，指着那只三花道:“这是小花，是母猫。”又摸了摸那只黑猫的脑袋顶:“这是小黑，是只小公猫”

　　楚蘅之无奈地看向她，唯恐她下一句就跟两只猫介绍起他来。

　　两只小猫不约而同地“喵呜”了一声，从匣子里踉踉跄跄爬出，小爪子玩着叶明薇的衣带。

　　“养了这些，那你以后可有的忙了。”楚蘅之也伸了手来，揉着那只小黑猫的脑袋，“不如考虑送只给我?”

　　他不外是玩笑话，叶明薇却当了真，脸上马上流露出了“肉痛”的心情。

　　楚蘅之倒是想看看她能做到什么田地，临时没有立刻收回那句话。

　　“那你养小黑吧。”叶明薇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委屈巴巴地回覆道，“小黑不怎么爱叫唤，也不挑食，比小花肯定好养一些。”

　　主人都发话了，楚蘅之也就认真地谢过她，顺手带走了些平日里养小黑的器具。走的时候那小狸奴可不情愿了，叶明薇听见猫在叫唤，想都没想就奔出门去，但究竟是自己送出去的，没有立时就要回来的原理，一人一猫都是水光蒙眼，依依不舍，搞得楚蘅之苦笑不得。

　　“你别担忧，我会好好养的。”这猫也就他掌心那么大，怕叶明薇忏悔，他也只好将那狸奴脑袋往匣子里轻轻按压了一下。

　　小黑一走，小花一只猫马上有点不习惯，当晚就开始闹了，叫得凄凄惨惨的。叶明薇没睡好，第二天拿着装猫的小提篮就去了南园。小黑小花从出生就在一起，谁都离不开相互，所以她自然而然觉得楚蘅之的境况肯定比她好不到哪去。

　　但无奈小黑是一只薄情猫，忘了旧主也忘了妹妹，在石桌上舔小盆里的奶舔得小尾巴尖都是直的。

　　而旁边楚蘅之一手捧着书，一手替小黑顺着毛，也是怪事，平时小黑虽温和，但用饭的时候尤为护食，就连叶明薇靠近都龇牙嘶吼，怎么一到楚蘅之手上就判若两猫了呢。

　　叶明薇觉得自己脸好疼。

　　就在她失魂落魄地准备离开的时候，楚蘅之却看见了她:“怎么刚来就要回去?我这儿正准备上早膳，不如一起吃点?”

　　叶明薇这才提着猫篮走进去，小花早探出了脑袋，喵喵地直叫唤，小黑却已经吃饱喝足，只无动于衷地给自己顺毛。

　　叶明薇似乎又遭遇了一轮暴击，终于小声嘟囔道:“这个小没良心的，一下子就被收买了。”

　　楚蘅之笑了笑，并不否认他的“收买”行径。

　　小花也不介意，踉踉跄跄走向小黑，舔了几口剩下的奶。似是昨晚闹得太过了，它蜷缩在小黑身边，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来。

　　叶明薇看着这两只，心软得是一塌糊涂，她太过专注，连菜都忘了夹，照旧楚蘅之夹好放进她碗里，女孩才回过神，颇甜隧道了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