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烂柯人

　　王烂柯，原名王斤，洛州嵩阳县人，少孤贫，追随乡里铃医在四周州县游走为人医病，学了一身正骨配药的本事，在洛州小有名气。一年冬天，老铃医在为旁人正骨的时候失了手，被那家人活活打死，他趁乱逃走，藏身废弃的地窖之中，这才保住了一条命。厥后，他在又冷又饿的时候被太清观清晏道长收留，见他手上颇有些功力，又通晓医理，便引为亲传门生，更名王烂柯，并教授他拳法和医毒之术。

　　这王烂柯也算是难得的天才，在学会了清晏道长教授的拳法之后，又自己编创了一套功夫，名为“封喉手”，招式简练狠辣，很快就在远近出了名。他又在太清观世代相传的安神香方子的基础上调配出了能在无知无觉中取人性命的醉仙引，清晏道长竟不觉不妥，反倒将此药奉为门中一宝，又将一直以来束之高阁无人能驾驭的暗器霰雪筒传给了王烂柯。

　　王烂柯在霰雪筒原本不淬毒的长针上抹上了醉仙引和另外数种奇毒，中者即死。凭着封喉手、霰雪筒、醉仙引三样，王烂柯在武林中声名鹊起，虽然并不是什么美名，但也足令他欣喜若狂——再也没有人敢像看待路边丧家之犬一样对他，人们敬他畏他，他所到之处，一众侠士无人敢忤逆于他，然而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天机门。天机门历史悠久，只需登高一呼，四方俱有应和之声，无论庙堂照旧江湖，天机门的威望如同仰之弥高的山岭，哪是区区一个王烂柯就可以让它为之折腰的？

　　天机门越是不屑搭理他，王烂柯就越是来劲，变着法子在天机门山门前挑衅，但是就连天机门的洒扫门生都没有正眼看过他，只当他是个耍猴戏的无聊之人，听任他一小我私家在门前翻来覆去说着些毫无意义的疯话。唯一让众人感应奇怪的是，天机门隐于万重山中，这疯魔了的王烂柯没有人引领，到底是怎么误打误撞地摸到山门的？

　　王烂柯并没有在天机门盘亘许久，不外几日后，他见天机门确实没有想要和他交手的意思，对着门两边的两尊石羊冷笑了半天，走了。

　　紧接着，江湖上就接连传来武林中人被封喉手扼断了脖子，或是中了醉仙引昏睡至死的消息，一时间惹得人心惶遽。这还不算结束，王烂柯杀的人多了，徐徐地竟在其中品到了乐趣，到厥后，甚至另有人带着丰盛的礼金找上他，请他脱手替自己铲除异己。他仗着一身神奇的本事，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般简朴，以此来换取少时追随老铃医走街串巷一整年都纷歧定能挣获得的高额酬金，面对耀眼的金银，他可谓来者不拒。

　　朝廷对于江湖仇杀向来态度不明，武林中人也不愿找官面上的人加入他们的私怨，故而王烂柯才气恒久逍遥法外。直到有一天，他胆大包天地将魔爪伸向了开国元勋，先帝的同胞兄弟肃王李元遵。肃王死后，消息传到京城，王烂柯此举惹得先帝勃然震怒，下令重金悬赏他的项上人头，如果抓到活口赏金翻倍。

　　纵使王烂柯恶名远扬，另有着通天的本事，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王烂柯千防万防，最后竟栽在了一名茶博士手中。听说爱徒被捕，清晏道长十分焦急。其时先帝后宫有一名宠妃白氏，乃是他已故的师妹清英子之徒，他万般无奈下，只得递信进了宫中。经这白妃一番运作，王烂柯最终只是被废了武功，秘密关押在万重山中某处，由玉隐真人师姐弟二人配合看守，霰雪筒封禁在太清观，醉仙引药方当众销毁，而清晏道长也宣布将太清观交给徒弟方至静，今退却隐江湖，再不问世事。

　　在大唐掀起轩然大波的一桩大案就此有头无尾地平息了下来，实在是令人有些匪夷所思，但其时大唐四海初定，事情闹得太大于国家并无益处，各人便再有不满也无处宣泄。

　　日月如梭，三十年弹指一挥间，世人总是忘记的，如今的江湖之上已经少有人再知晓“一招封喉”的王烂柯，醉仙引虽然还偶有人提及，中间隔了重重时光，回忆模糊地只剩下了一团团远看就令人感应压抑的灰色轮廓。

　　万重山深处。

　　“王烂柯。”

　　石门徐徐开启，明亮天光照进了幽深的窟窿之中，却照不到双手双脚都被极重锁链缚住的人身上。来人点亮了手中的灯笼，步履从容淡定走向他，对萦绕在他四周的腐臭之气毫无反映。王烂柯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去，来人一身黑袍，头戴玄色风帽，脸上罩着一块镌刻成狰狞猛兽模样的青铜假面。

　　“你是何人？”王烂柯嘶哑着声音问道。

　　“救你出去的人，”那黑衣人声音被假面一挡，听在耳中嗡嗡作响，分辨不出原来音色，“也是你未来的主人。”

　　“哼，笑话。”王烂柯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重新垂下了头，并不计划理睬他。

　　“你的霰雪筒和醉仙引现在落入了太清观一女门生之手，成为了她追求年轻郎君的工具，你就不心痛么？”

　　“照旧说，你‘一招封喉’的赫赫威名，想毁在目光短浅的妇人之手了？”

　　“那些人因为恐惧，剥夺了你的武功，你的宝器，你的自由，你的名望，而你却要心甘情愿被困在这全天下最瞧不起你的天机门的后山——了此余生吗？”

　　王烂柯猛地抬头，目时光鸷：“你再说一遍，这是哪儿？”

　　“呵，我当你知道的，原来你竟是个糊涂鬼！”那黑衣人在面具后冷笑一声，“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天机门不成？”

　　“天机门，天机门！哈哈哈，好一个天机门！！”王烂柯的笑声回荡在窟窿之中，听起来格外瘆人。

　　“怎么样，要不要为本座效命？”那人突然俯下身来，贴近王烂柯耳畔低语道，“若本座可以治好你的手脚，恢复你的武功，这样的筹码，换你一颗忠心够不够？”

　　王烂柯原本死气沉沉的眼中突然有了灼烁：“此话认真？”

　　“本座从不妄言。”

　　“你想要我做什么？”王烂柯突然又起了警惕的心思。

　　“放心，我想让你做的事对你来说很简朴。而且，你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你的霰雪筒重新现世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等现在的小唐王得知了此事，你的生死可能就要旧事重提，到那时，你猜猜看，小唐王会不会再和他父亲一样放你一马？”黑衣人声音放得极轻，话语却像在滴着毒液一样，无声地渗入王烂柯心间，迷惑着他的心智。

　　“我允许你。你救我一命，我效忠于你。”缄默沉静了许久，王烂柯说道，语气坚定。

　　“大善！”黑衣人抚掌而笑。手一挥，那几条儿臂粗细的铁链就断成了几节，丁零当啷掉了一地。王烂柯失去了支撑，腿一软，险些栽倒，黑衣人也不嫌他身上脏污恶臭，将他架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出了窟窿。

　　深吸了一口洞外清新的空气，王烂柯惬意地眯了眯眼睛，口中不忘问道：“你就这么救我出来，天机门人不阻拦你么？”

　　“他们？”黑衣人诡秘一笑，“他们恐怕想不到我会亲自来这里，武林第一门派的位置坐得太久，连戒备心都磨平了。”

　　“你又是谁？”

　　“我？我是个不应存在于此世之人。”黑衣人的回覆模糊不清，王烂柯也懒得细想，左右以后有的是时机打探出他的身份，并不急在这一时。

　　想到这儿，他转了转脖子，问：“我们现在要去哪？我这手脚现在可是筋脉俱断，只能勉强站立而已，太远的路，我可走不了。”

　　“无妨。”那人淡淡答道，架着他走向一旁的树林。

　　林间空地上停着一辆牛车，一个黑衣童子正百无聊赖地趴在车辕上，望着林子深处发呆。两人已经走到了那童子面前，他竟然还没有察觉，直到黑衣人拍了他一下，他才惊得一跳，咿咿呀呀比划着双手，依稀是个赔罪的意思——“听不见，说不得？”王烂柯饶有兴趣地审察了黑衣童子一番，语带戏谑。

　　黑衣人冷冷扫了他一眼，他讪讪闭嘴，这才想起来自己手脚皆废，跟这童子正是旗鼓相当，倒是真没有资格讥笑他。童子从黑衣人手中接过了王烂柯，搀扶他上了牛车，黑衣人也从另一侧上了车，童子一挥鞭子，牛车车轮徐徐转动，辚辚前行，不多时，车子转过一道山梁，就被寒林荒草掩去了踪迹。

　　清虚观。

　　“师姐！”玉成真人脚步急遽闯进了中庭，高声叫正背对着门口在挑拣花种的玉隐真人。

　　玉隐真人将挑出的种子放到一边，转身笑着说：“玉成，怎么了？瞧你快快当当的样子。”

　　“后山那人，逃了！”玉成真人喘了口气，语气难得带了些急切。

　　“是嘛，”玉隐真人绝不意外所在了颔首，“我知道了。”

　　“可——”

　　“玉成！我岂会不知？但这不是你我应当过问的事情，先帝当初将那人交给天机门看管，但这人身上种种冤孽，都系于天家，而非我天机门。我们不能管，也管不了啊！”玉隐真人直起腰来，正色道。

　　“我看到天章他——”

　　“天意不行违，”玉隐真人的心情突然掺杂了几丝痛苦，“我们还活在这世上一天，就一天跳不出天意。”

　　“知道得越多，你就会越痛苦。”

　　“但是这痛苦会让你从混沌中清醒，玉成，我不希望天机门门生做个快乐的痴儿，永远活在遮盖出的太平中。”

　　“师姐，我没你想得那么深远，”玉成真人长叹，“我只希望这些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能好好地在世，而不需要为了什么去牺牲自己。”

　　“可是入了天机门，谁都逃不外牺牲，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

　　晚风渐凉，它经过万重山时太过轻柔，既吹不散独醒者紧皱的眉头，也吹不散山间那一声悠悠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