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往昔今朝

　　华想容原来娇俏可人口齿伶俐，平日也足够斗胆，但究竟是女儿家，今日说着这些话，照旧胸中擂鼓，羞涩面红。

　　她一面说一面拿眼睛觑着吴聿珩面无心情的俊颜，见他面沉如不动冰山，并没有生气的形容，心头总算平息了狂跳。

　　殊不知，吴聿珩现在将她的话听在耳里，总觉得像是身在空旷的山谷，嗡嗡地带着回声。

　　他脑中，翻来覆去着一个画面。

　　刚刚莫晴转身离开的身影，充满了诀此外意味。她水绿色的衣裙一如往昔，比刚刚的红色更衬得她的清幽淡雅，她自己似乎没意识到，她的情绪在面上虽然掩藏得很好，却尽在眉梢眼底蔓延。那样哀哀切切的眼神，突然狠厉如冰刀霜剑，也挡不住后面隐藏着的温柔缱绻的蛛丝马迹。

　　可是她口口声声说着的，是受不起他的情意。她转身奔走时像是从容的逃离，水绿的衣袂飘在半空，在他眼中映出遮天蔽日的雾气一般的碧翠，像如烟飘散的遗憾哀愁。

　　其实她没有做错，他们原本不应相遇，更不应相知。而她也努力由着初衷，去惹他厌烦，只是他看破了她面具下的伪装，看穿了她的清灵秀致、心若明湖，反而动了心生了情。

　　一切败在阴差阳错，一切也归功于阴差阳错。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吴聿珩怔忡着念道，“可是真的是，来不及了……”他回过神来，终于望定华想容。

　　“在乐舞开始之前，我娘亲就已经同皇后娘娘提起婚约之事了。所以，来不及了啊……”

　　华想容的如花娇颜在吴聿珩怅然的叹息中，刹那灰白，万劫不复。

　　往昔情景历历在目，如若凝成文字，不外寥寥数语，几行成说，不行言说的禁忌隐匿在史书的漏洞里，轻易不为人所窥见。而对于经历过的人，或是事件的推手愈甚是作为了主导者，那些腥风血雨如今似乎冷眼旁观般幻化成雾，像是眼前宫帐薄红的绡纱，映在瞳仁中，一片血色的模糊的幻影，外貌装作无谓，心底最深处却汹涌不已。

　　“娘娘！”孙嬷嬷作为皇后的乳母，服侍皇后多年，一路随着皇后由王府步入宫廷，经历改朝换代，知晓宫闱腌臜不知凡几，从来冷静自持，现在却有未尽意的挣扎。“……人跑了。”

　　皇后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茶水倾倒出几许，碧绿的茶汤沿着华美吉服繁复织花滚边的袖口落下来，洇湿了前襟。两人却浑然未能察觉。

　　皇后慢慢抿了一口茶，甘冽的秋茶观音①只余苦涩的味道:“大缙皇宫的宫禁卫，何时竟这般不中用了？”

　　“那倒不是。”孙嬷嬷悄悄咬牙，眼神幽暗。“是他们用了迷香，这般下三滥的招数，亏他们做得出来……”

　　“我当是什么。迷香——那般的媚惑子，生出来的子女自然都是鄙俚无耻、狡猾成性的。”

　　“另有，有经年的宫人说，说是——见了……见了鬼。”孙嬷嬷顿了顿，“鬼的样子，是穿了天青衫裙的女子……”

　　“啪！”皇后将茶盏顿在桌上，“谬妄！我大缙百年基业，宫中有真龙天子坐镇，妖邪不侵，何来鬼神之说！撤换掉今夜所有的宫禁卫和宫人，另有——不许他们乱说一个字。”

　　孙嬷嬷躬身听了付托，眼角瞥见皇后端丽的容颜紧绷成寒铁的情状，面无心情，俯身应下:“是，老奴遵命。”

　　孙嬷嬷退下去了，皇后慢慢站起身来，早有宫婢上前伺候她除去钗环宫装，洗去脂粉。夜已深沉，先时的富贵都散尽了，红烛的光华都变得朦胧灰败，似乎也随时会随风而去。

　　这样的日子，明帝如同从前的那些年，毫无意外仍旧是宿在相思阁了。皇后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已经习惯到麻木都不剩半分。这么多年，什么情思怕是都已耗尽了，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另有太子，另有肃王，另有世代簪缨的家族。

　　红烛滴泪，放下鲛绡帐幔，越发如泣如诉。皇后用力闭上了眼，沉入并不轻松的梦乡。

　　却有一小我私家，在极重庞杂的梦里，挣扎着醒来。

　　莫晗用力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黄花梨木打造的雕花床栅和竹青纱帐，正是他在张侍郎府邸所居客房的样式。床帐只放下一半，他在青锦软枕上侧过头，正可看见莫晴坐在一侧的床沿，倚靠着床栅枕着另一半的床帐，正合目安睡。

　　她身上已经不是昨日的水绿宫装，那一抹柳色青青，因着浅嫩，倒像是早春的鹅黄的嫩芽，更显得她面色象牙一般洁白，睡梦中她仍咬着唇，双手也紧握着拳，垂落在莫晗盖着的一品绿意的锦被上，骨节凸显，像是失了颜色的竹子。

　　秋日的清晨，凉意浸骨，莫晗极小心地挪动，将被子移了一半到莫晴身上，刚盖住她酷寒的手，她就警醒地睁开了眼，立时旋身而起，也不去管被子，莫晗的手就定在了半空。

　　莫晴走到桌边一转，很快回来，递给他一个茶盏。她眼下有极深的阴影，眼皮也略有红肿，不说话也看不出任何心情，似乎平静得一如既往。莫晗却知道，莫晴这是生气了，他明知自己闯了祸，看到她这幅形容更是不敢吭声，也不看是什么，端起来就“咕噜咕噜”灌了下去。喝到嘴里才知道是浓茶，晾得凉了，苦味有了经留宿露的味道，涩然地挂在舌上，一路冲过喉咙下去，像是倒了一碗苦涩的雪山融水，他不由打了个哆嗦，却感受胀痛的头清醒了不少，连乏力的四肢也恢复了些许气力。

　　“阿晴，我……”莫晗正要说话，只听门上响动，张瀛探头进来。

　　“明熹，你醒了！”张瀛看到莫晗，显得很是兴奋，白皙的面颊上一笑便现出一对酒窝，更是灵巧。他推门进来，将手上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晴姐，我带了些吃的，你们都用一些。”说话时一面看着莫晴的心情，话音落尾，便留了小心翼翼的余味。

　　“修泽，多谢你了。”莫晴转身打起垂落的半扇床帐，并未曾看莫晗一眼。“起来用膳，然后到院子里扎马步。”

　　“啊……”莫晗和张瀛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哀叹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