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初棠回来那天,乡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富贵。
他如今是进士,状元之才。
红袍玉冠,身骑白马头簪牡丹,引得万人空巷。
唯有街尾的一件陋室,破落的大门遮盖的严实,对这位状元郎避之不及。
可偏偏许初棠就在这家停下了。
他手里捏着一张红纸,上面用得是金漆书写。
我虽从未见过,却也能感受到这纸张的矜贵。
他如实珍宝,双膝跪地,隔着一道门对屋内大叫:
“寒门许氏,求娶赵氏贵女。”
周围噤若寒蝉,本嬉闹的人群因为这话都受惊的瞪大了眼睛。
接着即是门庭若市的喧哗。
有女子感伤他的情深义重,有男子唾弃他的有眼无珠。
无一不是惋惜。
喧闹中,那紧闭的大门终于松了松。
出来的是一个蹒跚的老人,身后还跟他失明的妻子。
“你还来干什么,弱弱早都已经死了,你连最后的清静都不愿意给她吗。”
许初棠高举的手松了松,震惊的瞳孔附满了猩红,最后是一抹妥协的苦笑。
“我知道。”
我在空中颤了颤,他上京求学三年,未曾回来一次,如何知道我的死讯?
既然知道,今日这副模样又是什么意思?
不等我细想,壮志满怀的少年又开了口:
“我允许过要娶她,就不能失言。”
我瞧见他哭了,一颗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却将我烫的心里空了一片。
他没失言,是我没做到。
我允许照顾好自己,等他回来。
可在他离家的第二天,我就死了。
我叫赵弱弱,因为是早产儿身体欠好,得了这个名字。
街坊邻居都拿我打趣,比作红楼里的黛玉。
连爹娘都怜我体虚,将我当个瓷娃娃看待。
唯有许初棠,他唤我赵小钰。
他说‘钰’是名贵的意思,我就像钰,被他们珍视。
我其实不识字,可每次听他这么叫我,心里就特别兴奋。
他家境贫寒,怙恃早亡,却满腹才情,中秀才时尚未弱冠。
所以他也是村里的宝物。
第一次见他,是我爹叫他抵家里拿些菜叶果腹。
他捉襟见肘,没有银两,更不愿无故受了父亲的美意。
便提出做我的‘先生’,教我习字。
看着这个青涩懵懂的少年,我欣然同意。
我日日在家中养病,他总给我带些稀奇离奇的玩意逗我开心。
他讲话轻声细语的,只有在教我识字时多了些严厉。
凶得恨了,我也恼他,日日冷着脸。
他没了法子,就拿话本给我瞧。
既能识字,又多了趣味。
“为何磁瓶要放在东边,座镜要放在西边?”
我指着书上得图,眨巴眼睛问他。
“这是一种考究,寓意家中平安,另有一种说法。”
“另有什么意思?”
我凑上前,不管许初棠羞红得脸。
不停得追问,他竟直接逃了。
我很是不解,直至他第二日来,扭捏得样子差异寻常。
给我手里塞了一面很小得铜镜,然后又羞得跑掉了。
阿娘说,镜子也是女子,玉瓶就像君子,所以另有家中伉俪琴瑟和鸣的意思。
许初棠这是在向我表达心意。
我瞧着铜镜,嘴角微微勾起。
他们念书人,就是墨迹。
既收了礼,我自是回了的。
他手上拿着玉瓶,脸上不知是惊是喜。
横竖自那日之后,他教书时,再没凶过我。
最多就是叹气:“无妨,以后看书时,我做你的眼睛。”
就这样,他给了读了四年的书。
他说要娶我,可我没想过真的能嫁给他。
我知道,他金榜题名之日就是我们再无瓜葛之时。
所以在他要上京求学时,我第一次出了村,想去乡里送他。
我畏惧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了。
我停在驿站,瞧他依依不舍的脸上挂着笑,朝我招手:
“你好好养病,一定要等我,等我做了大官,给你请最好的医师!”
我藏着眼底的泪,与他离别。
这些年身子一直不错,我总觉得自己是能等他回来的。
可隔日我从驿站离开,就见骑兵围捕,像是在抓什么人。
我连身上的籍契都没能拿出来,就被抹了脖子。
我爹娘总觉得我的死都是许初棠的原因。
就连许初棠自己也这么觉得,吃了我爹的闭门羹他也不气。
只是放下婚书,又往我家塞了好些银子。
当了大官果真就是阔气。
他塞得那些银两够我爹娘下半辈子在这小村富甲一方。
阿爹本想节气些扔了那铜臭,可瞧着失明的阿娘照旧默默收了起来。
自我离世后,阿娘日日哭,眼睛就给熬坏了。
爹想去县衙讨个公正,却被打断了腿。
他们说我游走在领土,恐有通敌之嫌。
是死有余辜。
可那些士兵我认识,在许初棠给我的话本子瞧见过。
那些人不是边军,是禁军。
我从未上京,莫说禁军连上京城的麻雀都不认识,怎么会惹了宫中的朱紫?
这几年,我一直找不到凶手。
只能做一个孤魂野鬼。
唯有盘索在阿娘身边,才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孤苦。
透明的身形突然一晃,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我引了已往。
我定睛一瞧,许初棠正在刨我的坟!
“许初棠,你干什么!”
“许初棠,你快点停下!”
我着急的阻拦他,却无能为力看着自己一次次穿过他的身躯。
不是喜欢我吗?我瞧这许初棠是恨极了我。
要否则怎么做出此等事情。
我死了三年,早就是一堆白骨了。
打开棺椁,里面另有熏人的臭气。
许初棠跪在地上,摸索着白骨像是他珍视的爱人。
我满身泛起鸡皮疙瘩,想去拦他。
“许初棠,你可是念书人,怎么人都死了还来偷香窃玉。”
许初棠听不见我的话,却是突然抬头,似乎真的看见我一般。
天气应景的下起蒙蒙小雨。
他拿走了我尸首旁边放置的小镜。
“无论生死,你都是我的人。”
胸口蒙蒙的,脸上似乎有泪。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绪。
只是从今以后,我似乎只能跟在他身边了。
我随着许初棠去了上京。
城中,八街九陌,万人空巷。
只是这菜看着不新鲜,若阿爹阿娘有时机来此喊买,定能赚上一大笔。
许初棠没回家,他先去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府里。
府里坐镇的是一个女孩。
她头戴金簪,面若桃李。
身着金丝玉纱,被娇养的白白嫩嫩。
和我们乡下人那副粗所的样子可纷歧样。
我听府里的人叫她公主。
许初棠进来时,她正在责怪下人备的水太烫。
一见着许初棠便换了样子,怕羞待怯,轻跑过来娇滴滴的叫了他一声许郎。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许初棠却嘴角勾起笑意,将人揽入怀中。
“许初棠!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是喜欢我吗?不是要娶我吗?”
我下意识的指着他开口痛骂,活脱脱将村口大娘骂亏心郎的模样拿了出来。
可看见许初棠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模样突然噤声。
是我先骗了他,不怨他负了我。
再说了,我一个死人怎能要求别人对我念念不忘。
我一路莫言随着许初棠回了他家。
心里堵着的一口气,不上不下,我总觉得自己又要被憋死一次了。
他和那个公主要结婚了。
真正的结婚。
整个上京,只要瞧见他的马车,无一不感伤他们的珠联璧合。
心里酸的泛苦,可我知道本就该这样的。
我只是想他别那么快忘记我。
带回来的小镜一直被他压在箱底。
直到过了三天,才见了光。
堂屋主座,东瓶西镜。
玉瓶照旧当年的样子,只可惜这小镜因为常年闭日已经有了痕迹。
此等破落不堪之物,与他这堂屋格格不入。
我随着他在主位上坐下。
他扭头看我,四目相对,可只有我看得见他。
心里跳漏了一拍。
如今这样像极了我们曾许诺的琴瑟和鸣。
他抿了抿唇,眼底含着的泪在他离开的一颗滴落下来。
出了门,他照旧那个玉树临风的谦谦令郎。
他又去看那个公主了。
只是这次还多了一小我私家。
是那个公主的哥哥,似乎是太子。
他没许初棠悦目,就连说话也欠好听。
“初棠,等你和小鱼儿婚后,就是一家人了。”
许初棠对他拱手,袖下牵着那公主的手未曾放开:
“我也等不及要和小鱼儿成为一家人了。”
我缩在树后捂着耳朵,那字字句句偏偏照旧穿了进来。
明明这话,许初棠也和我讲过。
那时爹娘也喜欢他,早就将他视为一家人。
我瞧爹娘对他比对我还体贴,就生了闷气,同他无理取闹。
“许初棠,你凭什么娶我。”
他想了很久很久,最后拉着我的手摸上他的心口。
他说他不是才气斐然的惊世文人,家中也没有奇珍异宝。
可他,另有命。
若他负了我,这条命我随时拿去。
所以我是真的动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