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里唱小戏的时候，瓷行几个老板联合起来请徐稚柳喝年酒，知他马上要回乡，年后各家回礼怕是抽不开身，于是连哄带骗将他捉到江水楼，作陪的另有几家民窑的东家、管事，都是都昌地界一个行帮里的熟脸，徐稚柳便一一颔首示意。

　　里头有个祁门来的瓷行老板叫程放，身量高峻，奇壮无比，瞧面相是个豪爽性子，不想却有些怕生。

　　他和徐稚柳接触不多，由人搭线托徐稚柳办官帖，好频频怕麻烦想抽身不干了，介绍人只管叫他放心。

　　早间他收到消息，原来徐稚柳怕他不懂其中深浅，已资助办了个妥帖。重新到尾都妥帖那种，只等开张营业了。

　　他实在兴奋，徐稚柳人没坐稳，他就先干了一壶。

　　上好的女儿红，叫他牛嚼牡丹似的一口吞，各人伙都忍不住笑。

　　小二也随着凑热闹，说祥瑞话，尤其对徐稚柳狂拍马屁，大夸龙缸如何如何好，圣上如何如何喜欢，湖田窑接到的封赏如何如何丰盛。

　　时年嫌他呱噪，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红封，也不细数了，直往他怀里塞。

　　其他人瞧着都要蹭喜气，也都不是吝啬人，于是上赶着送钱，倒叫小二赚了个盆满钵满。

　　正这么闹着，外头突然有人欣喜道：“哟，这不是安庆窑的小神爷嘛，稀客呀！”

　　“怎么是你过来？王瑜那老头又犯头风了？”

　　“哈哈，老弟你这张嘴呀，看破不说破，怎能一点面子不给王大东家留？”

　　“我要给他留什么面子？佩秋过了年才十八吧？他个老酸菜梆子怎么净不干人事。来，快到叔这头来喝杯热酒去去冷气！”

　　“可别啊，人还没说什么，你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嘴上骂着王老头，心里指不定多美吧？听说你年前儿去挖人墙角，被王瑜打出来了？”

　　“良辰美景说那扫兴事干嘛？佩秋，过年了得不得空？我那窑厂还等着你给掌掌眼。”

　　“这要去了你家，我家就在隔邻，也就一抬脚的事儿，不知佩秋给不给咱老家伙们面子？”

　　这些个约莫都是和安庆窑往来甚密的民窑东家，既敢直呼王瑜台甫，还敢果真挖墙脚，想必关系十分亲近。

　　几人说话间，外头越发喧哗起来，一声接一声地喊道：“快来看小神爷！”

　　新晋的几位老板也都好奇，推开屋门悄悄看去。

　　只见二楼走廊围着一圈人，另有人来不及穿着整齐，就这么趿拉着一只鞋往外跑，口中嚷嚷着须要一睹“小神爷”的真容。

　　程放见乌泱泱一大片人头，也不知谁是正主，便问身旁人：“他很着名吗？”

　　“你个乡巴佬！如何问出这种话来！”身旁人气到发笑，“你连小神爷的名号都没听过，就来景德镇卖瓷？”

　　程放：……

　　“我初来乍到，不知镇中情形，求您给细说说。”

　　“那行吧。”

　　这位小神爷呀，之所以有如此招呼力，概因其神龙见首不见尾。于当下景德镇，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除了在他家窑口干活的，亦或外头这几位素有相助的东家老爷们，少有人见过其真容。

　　即是见到，也不知他的身份。

　　也是巧合，遇上暖神窑的大日子，他不得替犯了头风的王瑜来应酬，一切是那么水到渠成。

　　在这座镇中最大的江水楼，在所有人都沉溺欢庆的夜晚，自然引起不小的惊动。

　　程放又问：“那他为什么叫小神爷？”

　　旁边人笑哈哈打趣：“你呀，说你是外行你还真是外行，好好听着，今儿个就给你上一课。‘小神爷’不是他自封的，而是民间赋予他的称谓。正经论起来，他的身份是卖力窑内火候的把桩师傅。”

　　俗话说瓷之优劣，十之八九在于窑内。把桩师傅拿捏着这“十之八九”，便等同于拿捏着一件瓷器的宿命。

　　是配享太庙，照旧破碎成渣，皆在把桩师傅一念之间。

　　“拉坯、利坯、画坯，这些前道的工序都属于制瓷行当，靠手艺是可控的，一个坯拉得好欠好，修得薄不薄，青花手艺如何，行家一眼就能看穿，可你说咱建了一个窑，里头的火候、气氛、湿度、窑位和阵势，这些如何看穿？烧多久，烧到什么时候，摆在哪个方位的火势更好，甚至下雨天和晴天窑内的气候都纷歧样，怎么办？只能凭经验。”

　　绝大多数窑厂的把桩师傅都是老师傅，在这一行深耕数十年，前半生险些是学徒，老实天职地随着一个师父学习，期待出师那一天，有的人一辈子也出不了师。

　　在师门时，他们要学看天气，学着找寻瓷与釉会发生的反映纪律，学习捕捉窑内差异位置差异火光的色度与火候的深浅。

　　等到有出师的资格时，已然积攒了富厚的实战经验，朝窑里头看一眼，亦或钩一块瓷片出来，吐口浓痰观其变化，就能估算窑温，判断陶瓷烧熟与否，是否需要调整窑位等。

　　可即便如此，也常有失手的时候。

　　尤其陶瓷一行，坯再完美无瑕，烧残了，就是一堆无用的垃圾，前头所有人的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要么说一件瓷器的优劣十之八九都在窑内呢，一个好的把桩师傅万金难求，一个好的把桩头首更是百年难遇。

　　而梁佩秋，一个过了年才满十八岁，在那些老把桩眼里即是毛没长齐的小子，竟然眨眨眼，就能将他们半生的努力化为须有。

　　怎么满窑，怎么烧，烧到什么时候停火，这些经验之谈，在他那里只有两个字——感受。

　　这就是神赋。

　　于是老黎民将他看作为窑神转世，给他取名“小神爷”。

　　要知道景德镇往上回溯千年，似梁佩秋的把桩头还没泛起过，他是头一个，想必也会是最后一个。

　　幸亏把桩师傅可以同时在几家干活，未必个个都跟徐稚柳似的，卖身给湖田窑，于是也就有了上面明晃晃的撬墙角。

　　“你说说这，有天理没天理？”

　　“怎么没天理，老天爷赏饭吃，那是经过老天爷同意的，你们就羡慕吧！”

　　“说起来挺玄乎的，一开始听人讲安庆窑有个年轻的把桩，看火焰一等一精准，各人还都不信这个邪，结果你瞧瞧，安庆窑的包青是真包青啊，成色好，釉面亮，我瞧好些个专烧大件五彩瓷的器行，都找他们家。”

　　随着安庆窑“包烧青”越来越稳，王瑜的口气也越来越大，废厂残次品眼看法少了，订单量逐年激增，竟然咸鱼翻身，和湖田窑叫上板了。

　　细想想，也就这两年的光景。

　　如今外头茶室里的话本讲不完似的，都在说这两家，这两人。

　　湖田窑有一个徐稚柳，那是刘备帐下诸葛亮，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而安庆窑有一个梁佩秋，则是烧红的破铁，百炼成钢。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作为包青窑的两大魁首，一个是身世坎坷的麒麟才子，一个是厥后居上的小神爷，到底谁会成为景德镇瓷业的第一人？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捋着髯毛拉长声音道：未可知也。

　　茶室里听着，权当故事听，觉得十分有趣，只到了当下的江水楼，尤其徐稚柳还在席间，程放几个越说越没个把门，气氛也就微妙起来。

　　此时，在角落里一直没吭声的乡巴佬颤巍巍道：“我、我刚到景德镇，不懂你们的规则，想着湖田窑和安庆窑名声最响，既是摆酒请同行们多多照顾，不如都请了，一起热闹热闹……”

　　也是听了这茬才知道，原来名声最响亮的两大民窑，是不能坐一张板凳的大冤家。

　　他这么一说，席间众人的脸色马上精彩起来。

　　“你的意思是，你也请了安庆窑？”

　　乡巴佬咽着口水，大气不敢出所在颔首。

　　“所以外头那个，不会是你请来的吧？”

　　“你给谁下的帖子？”

　　乡巴佬道：“我、我虽然是给安庆窑，还明说了也会邀请其他几家窑口。”

　　众人齐刷刷看着他。

　　他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瞥了眼窗边的徐稚柳，继而点颔首。

　　也就是说，他不仅请了安庆窑，还和安庆窑直言不讳地提起，也请了湖田窑这事。

　　众人脸上不禁五颜六色，数次变化，继而神采飞扬起来。

　　为首的迫不及待开门去迎人，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歉仄，我来晚了。”

　　说话间，包厢的移门被推开，一名身穿月牙白夹棉长袍的少年疾步走来。

　　他满身都是风雪，携进来一股挥之不去的凉意，可不知怎么的，竟是满头大汗。

　　他环视一周，屈身致歉：“出门时被延误了一下，实在欠美意思，叫诸位等我。“

　　待到目光落定，窗边凛凛然端坐的身影恰好转头，两人四目相对，梁佩秋身形微僵，勉力挤出一丝笑来。

　　外头的喧闹仍未消止，有人大着胆子追过来，循着尚未完全合上的门朝里一看，马上吓得噤声。

　　程放只听到一叠杂乱的脚步声靠近，又齐刷刷离去。未几，有人按捺不住激动道：“那边、那边的包厢，徐也在！”

　　“哪个徐？”

　　“还能有哪个徐，就那个徐也！”

　　“莫不是大才子？”

　　“对对对！”

　　于是又是一阵压不下去的惊嚷。

　　声音一道道传进一门之隔的包厢，程放几人面面相觑，倒是忍不住笑了，就也开始打趣乡巴佬：“多亏有你，叫我几个乡下人开了眼。”

　　“可不是嘛，我一个实打实的镇里巴人，也是头回见呢。”

　　“是吗，你从前没见过？”

　　“对，这局面够记一辈子了，多亏了你们！实在荣幸之至。”

　　也不知打的什么哑谜，几个俱都笑作一团，唯话题中心那两个隔案相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此时戏班子唱到楼下，京腔一起，满大街咿咿呀呀的跟唱，瓷行几位老板着实没见过，随着扑到窗边去看戏，一边看还一边夸他今年选的班子好，瞧那一个个的身段，多风骚呐！

　　《打渔杀家》的剧目也极为应景，水浒梁山，那叫一个英气干云！

　　“徐少东家，你就是梁山里隐居的谋士吧？”有人笑着挖苦。

　　徐稚柳静而不语，伸手去拿桌上的茶，不想另一只手比他更快。

　　“茶凉了，我叫人上壶热的吧。”

　　那少年低垂着脑袋，并没有看他，只是朝外付托了一句。

　　此时移门打开，外面一水的人头，眼巴巴望着里面。

　　徐稚柳这才醒过神来。

　　他这一整晚想着安十九的反常，几多有些心神不宁。加之晚间暖窑神祭祀时，宗族尊长们齐齐加入，他忙得脚不沾地，还被灌了不少酒。

　　原来这一场兴致缺缺，无心赴宴的，不想竟有意外之喜。

　　他听说过“梁佩秋”这个名字，春华秋实，落叶知秋。取名之人为他佩上秋光，想必对其寄予厚望。

　　他也知道“小神爷”有多厉害。

　　奇怪的是，景德镇并不大，两人又是同行，平日三窑九会巨细事务不停，他常能与王瑜晤面，和王云仙也碰过几回，却偏偏从未见过他。

　　听人讲他不擅外交，也欠好应酬，故而两年间，听着他越来越多的事迹，在一种近乎素未谋面的遗憾中，却越发地想要见他一面。

　　没想到，就这么不及防线见到了。

　　小二很快送来热水，梁佩秋略顿片刻，提起壶柄为徐稚柳冲了杯新茶，双手捧着送到面前。

　　徐稚柳认真受宠若惊，忙起身接过，再三致谢。

　　梁佩秋说不必，又道：“听闻龙缸之事，很是敬服。”

　　“不外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倒是小神爷的台甫，我早有耳闻，冒昧问一句，你如今与安庆窑是签了长契？”

　　梁佩秋摇头：“我与师父没有契约。”

　　“嗯？”

　　“师父曾经于我有救命之恩。”

　　他这么说，徐稚柳就懂了，正如他和徐忠也没有任何契约，不外收留的膏泽大过任何纸契，况且救命之恩。

　　他在安庆窑，同他在湖田窑，想必是一样的。

　　如此，倒有些可惜。

　　众所皆知，一件瓷器好欠好，其宿命皆在窑内。湖田窑没有梁佩秋这样的把桩师傅，之所以巨型龙缸能烧成，仰赖的是前面数十道工序的丝丝入扣和近乎严苛的工艺要求，加之重金之下聘请的业内首屈一指的窑口师傅，齐心协力刚刚气成。

　　即便如此，也失败过多次，砸碎了不少次品。

　　不比他，一眼就知道优劣。

　　这样一小我私家，如若能以契约聘回湖田窑，兼之这些年来他为湖田窑提拔的管事，即便三不问如徐忠，再接过手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差乱。

　　届时，或许他会愿意放他离去吧？

　　可惜了。

　　“倒不知道你和王大东家之间另有这份渊源，之前没听他对人提起过。”

　　外间都当瑜捡了大自制，原先将梁佩秋收为徒儿，是想培养他当画坯工的，岂料他某一天走过山头，就被发现了神赋。

　　今后王瑜把他当成宝，捧着供着，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挖去。

　　故而外界也有风传，“小神爷”避不见人，是徐忠对同行的忌惮之举。

　　眼下瞧着，倒都不像。

　　若徐忠认真刻意藏宝，梁佩秋就不会在暖神窑险些全镇出动的大日子出门。且他话虽不多，瞧着却不是怕生的性子。

　　只不知为何，他似乎不敢看自己，一直没大抬头。

　　见梁佩秋缄默沉静无言，徐稚柳也不觉尴尬，追问道：“你何时去的安庆窑？”

　　“许多年了。”

　　“许多年？”

　　“嗯。”

　　梁佩秋点颔首，在桌案下紧紧攥住衣摆，手仍免不住哆嗦。听他和自己讲话，离得那么近，眼神那么专注，她紧张地险些不能呼吸。

　　所有那些不为外人道的已往，不是王瑜不说，而是她不想。

　　症结照旧在她。

　　若她想说，不怕被人知道，那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可她仍旧不愿让任何人，有任何可能，窥见那段已往。

　　除了他。

　　“我原不是景德镇人，从乡下来的，路上遇到匪徒，险些遭难，幸而师父实时赶到，救下了我。师父担忧事情传出去，那些匪徒会找上我，所以他什么都不说。”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有神赋，若匪徒知道她的身份，认出她就是曾经那个掉臂一切奔向景德镇的女孩，难保不会做些什么。

　　这是王瑜的担忧。

　　但并不是她的担忧。

　　“以前年纪小，师父随处掩护我，如今我长大了，或许有些已往也该面对了。”

　　这么说着，她再三吐气呼气，一鼓作气抬起头，朝徐稚柳浅浅一笑。

　　她从出生就被当做男儿养，加之多年在窑口打滚，虽面容秀丽，五官精致，皮肤细腻更比女子，却有着寻常男子都难有的洒脱之气。

　　混在男人堆里，她不算高挑，但因比例好，四肢格外修长，脖颈也始终扬着，坐卧行走皆板正挺拔，自然地与之刻意形成的男儿气概相映成彰，浑然天成。

　　一身月牙白长袄，压不住今夜簌簌的雪花，也藏不住少年人隐而不发的野心。

　　徐稚柳看着他，便如看见十年前初到湖田窑的自己。

　　那时的他渴望自立，野蛮生长，有着无尽的欲望与野心。

　　想大干一场，想出人头地，想重回仕途，想为父报仇。

　　想杀世间恶鬼，想为生民立命。

　　可惜时也命也。

　　再看眼前的少年，便平添几分亲近的意思。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传得神乎其神，说他们之间水火不容。可事实上，今夜才算是他们第一次晤面。

　　而他给他的所有感受都很奇妙，奇妙到难以用语言形容，明明初见，却似乎熟悉。明明对立，却又相惜。

　　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这种感受牵引着他，继而问道：“你家乡那边？”

　　梁佩秋低声说：“在瑶里。”

　　徐稚柳微微惊诧：“竟是同乡。”

　　“是。”

　　“那你……”

　　他一时顿住，不知想说些什么。

　　梁佩秋静静等着，带着一丝忐忑的期许，脊背愈发挺直，忽而一阵喝彩声传来，窗外洋洋洒洒飞入几张彩纸。

　　随着戏班子走街串巷，徐梁二人同饮酒的消息风行一时，江水楼里里外外被堵得水泄不通。

　　都是来看他们的。

　　而他们相互对坐着，像初初相识的朋友说些有的没的，偶尔静默，也不尴尬。

　　梁佩秋徐徐蒙受不住劈面那道灼热的光，移开眼去，伸手接住飞纸。

　　那是戏子早早准备好写了祝词，放在竹篮，挽在臂间，以便随时撒出去讨彩头的。

　　现在纷纷扬扬的，同雪花一起，绽放在黑夜。

　　她展开彩纸，上面是一句——福如蘡茀至，愿君悦兮。

　　就在这时，徐稚柳重新开口：“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梁佩秋忍不住笑了：“一年前在鸣泉茶室。”

　　似怕他记不起来，她比划了一个偏向，“在二楼厢房外，小二撞到你，你转头的时候，我正幸亏劈面。”

　　哦，想起来了。

　　其时他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比被小二撞到的他似乎越发受惊，竟然下意识躲到柱子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探出头来。

　　而他被熟人绊住脚，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这么着和他再次对上。

　　那似是一个夏日，蝉鸣不停，茶室四面门窗洞开，廊下铜铃叮叮作响，堂下看客满座，讲得照旧他们的故事。

　　惊鸿一瞥，印象深刻。

　　徐稚柳说：“你其时看到我，似乎很惊讶。”

　　“嗯。”

　　她想也没想认可了。

　　如此境遇，谁能想到？在被王云仙拉去茶室听书的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午后，突然遇见心心念念的他。

　　她认真吓到，躲了好一阵才敢伸头看，没想到他还在。

　　惊吓事后即是发自内心的兴奋，于是没头没脑地冲他笑。

　　徐稚柳还记得那张笑靥。

　　显然兴奋地忘了形，露着两颗小虎牙，眼睛又大又亮，十分灵动，活泛地恰似小孩儿。

　　那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不像此时，敛着，端着，经过练习，海不扬波，什么也看不出。

　　于是他美意情地问：“见到我有那么惊讶？”

　　梁佩秋不妨他是有点逗弄的口吻，两颊忽的烧起来，耳根愈发滚烫。

　　她忙起身，向左右飞快地打个招呼，言说窑口另有事，不等对方回应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几个管事听到消息转头一看，好不容易请来的座上宾就这么走了？再看徐稚柳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一个个犹如霜打茄子，面上不敢表露，心里却敲锣打鼓地寻思起来。

　　阴谋！绝对是徐大才子的阴谋！

　　故意整擒杀渔霸这般精彩的戏目，就是为了疏散他们的注意力，也好将人气走！

　　这一夜，老板们一个个酩酊烂醉陶醉，徐稚柳燥郁了整晚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耳边皆是人声，他侧目朝外看去，似乎看到一只跳脚的兔子。

　　雪白的毛发，乌黑的睫毛，被拥堵在人潮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急得一双眼睛红彤彤。

　　煞是可爱。

　　时年送走诸位管事和瓷行老板，回到厢房一看，见令郎半支手臂，眼神迷离，嘴角微抿，噙一抹浅笑。

　　窗边冷月倒挂，雪花簌簌。长帔开氅，戏腔婉转。

　　是夜，有人滴酒未沾，有人樱桃浓醉。

　　有人却在乌衣巷大开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