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朝廷的赏赐下来那日，正逢湖田窑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祀运动，俗称暖窑神。

　　窑神乃童宾先师，事发于前朝，其时太监潘相任江西矿使兼理景德镇窑务，督造青花大龙缸，因烧造久久不能乐成，对窑户和窑工鞭笞以至捕杀。

　　童宾目睹同行们的苦况，朝着窑洞纵身一跃，终烧成大龙缸，却因此引发同行怒火，引发民变。

　　朝廷为了抚慰人心，在御窑厂仪门立祠，敕封童宾为风火仙师。

　　以后每年一度，为了窑业兴盛，都要祭拜童宾窑神。

　　这是个大日子，随着龙缸一批批顺利运送回京，封赏也在年节里下达。不光如此，随着封赏下来的另有一道旨意。

　　新一任浮梁县令夏瑛将于年后三月正式赴任，安十九仍为督陶官，协理窑务。

　　虽则京察还没开始，杨公却已获得破格提拔，万庆帝念他年事已高，督陶十数年劳苦功高，升任其为南直隶户部右侍郎，官至三品。

　　南直隶为留都，太祖孝陵在此。前朝迁都北京后，仍保留南部京师，接纳两京制，下设六部衙门和五军都督府，除了没有“献替可否，票拟批答”的内阁，其官厅的职掌、分司依然遵守旧制，没有改变。

　　算得上闲散衙门了，也是养老顶顶好的去处。

　　万庆帝摆明了很是喜欢那件巨型龙缸。

　　消息传回镇中，自免不了一场欢庆，一场无声的硝烟似乎就在徐稚柳那一个出其不意的“款识”中化解了。细想其中他对天子喜好的拿捏，对安十九好大喜功之性情的判断，每个环节算无遗漏，可谓精妙，令湖田窑诸位管事连连叹服。

　　说起即将上任的夏瑛大人，各人伙也都议论纷纷。

　　有人说他是个狠人，曾出关为国靖难，讨平鞑靼。

　　也有人说，此番调任之前，他刚从西南荒芜之地历练结束，在当地整治豪强，教学开化，清除了不少陋习，据说其中火耗余粮一项，事关当地官员不菲的玄色收入，故而暴戾相争，惹出不小的消息，最终统统被他掐断咽喉，一时威名远扬。

　　估摸着万庆帝看他治理一方庶务甚有心得，于是弄到后花园来，势要发挥其所长，将景德镇陶瓷发扬光大，令万国来朝，另眼相看。

　　也有人不信，说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长相更是平平无奇。身高不足六尺，风一吹要倒，浑然一副干瘪蜡黄的小老头样。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不外都是“传说”而已。

　　窑工们往常听着，权当故事听，听个乐儿就忘，总归那些大人物离自己很远，遇上如今年景，什么新官大管，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到这地界儿还欠好说呢。

　　于是也都唏嘘起来。

　　“瞧太监那气性，吃这么大个亏，能善罢甘休？他寄父可是天子老儿面前的红人，捏着实打实的权力，就咱巡检司那帮掌兵的，平日里吆五喝六，眼睛长到头顶上，碰到那姓安的就怂了，一口一个安大人叫得比谁都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家看门狗。”

　　“是啊，别看杨公这回高升，那都是少东家的劳绩，换作旁人，指不定什么下场。你们想想，杨公在这里经营了几多年，他安十九才来几多年，就这么着把人逼走了，新来的能撑多久？”

　　“其实要我说，甭管他们怎么斗，当官的都是一家子，蛇鼠一窝。”

　　“话不能这么说，杨公是个好官。咱们啊，是遇上好时候了，这些年仰赖着少东家能吃上口热饭，没有被欺压，但凡受了什么委屈，另有人主持公正，这种好日子我可不想失去。”

　　“你怕什么？以咱少东家的本事，成败都还说禁绝呢！不就是个太监？”

　　“说的是，子孙根都保不住的下贱玩意儿，能整出什么幺蛾子？他再欺负人，我就弄死他。”

　　“你要弄死谁？”

　　清清冽冽的一声，马上让酒桌上几个精虫上脑的家伙清醒了不少，余光中随之而来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拿走酒壶。

　　那只手，不比从前清癯干瘦，如今有了纹理，也有了伤痕。

　　徐稚柳环视一圈，瞧着这一桌都是半大少年，口无遮拦，便不多加苛责。

　　只酬谢窑神是大事，今日往来闲杂人等众多，未免惹来不须要的口舌是非，他照旧做做样子训斥了几句，末了扫过刚刚喊打喊杀的黝黑少年，格外嘱咐一句，“小黑，好好干，明年争取进窑内学点手艺。我们这行规则多，考究手眼都要快，只一样，嘴不能快，懂了吗？”

　　“懂、懂了。”

　　想起适才的浑话，脑袋已经掉了一半，黑子突然冷鹤咦吖，面色发白。徐稚柳便又打趣：“半下午就喝醉了，晚上还怎么加入暖窑神的仪式？”

　　黑子眼睛一亮：“我、我们也可以加入？”

　　他们只是打杂工，没有牢固工种也没技术含量，随时可以换人，常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有时半月没着落，饿一顿饱一顿的，幸好徐稚柳心善，给签了长契，才有他们一口安生饭吃。

　　于是这帮曾经乞丐窝里打滚的少年人，愈发地将他当成主心骨，凡事都敬着他，也只敬他。

　　徐稚柳待他们也亲厚，将酒撤下，又叫人给他们换上饴汤。挤在这帮脏兮兮的杂工当中，他没架子，说话也温和，不疾不徐地听着就让人舒坦。

　　“怎么不行？打杂工也是工，只要在窑厂里干活的，都有资格加入。待会挨个上去插炷香，也好祈祷火神保佑你们。”

　　“真的？真的！少东家你可真是好人啊！”

　　“亏得有您，否则我们真是……”徐稚柳摇摇头，示意不必再说，让他们回去继续吃酒了。

　　他们还不情愿，非抓着他也尝口饴汤，否则待这一轮轮酒桌已往，汤早就凉了，他不知什么时候才气吃上一口热菜。

　　他无可奈何，就着黑子的碗浅尝了一口。

　　饴汤是赤豆熬成的糖粥，软糯可口，甜滋滋的。

　　徐稚柳当下唇角染色，那色泽艳丽，显得他整小我私家愈发丰神俊秀，叫人挪不开目光。

　　黑子看傻了。

　　各人伙见他傻了，更觉可笑。一群人挤作一团，笑话黑子没见过世面。黑子也欠美意思，挠着头闹了个大红脸，一时间热闹满堂。

　　徐忠从旁看着，凡徐稚柳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欢声笑语。人头攒动着，就似那都昌的江水，一波一波冲上河堤，没个消停。

　　反倒他这边，除了管事并宗族里的尊长，只有几个御窑厂官员。各人不紧不慢啜着酒，说些有的没的，倍儿冷清。

　　徐忠便忍不住地冷笑。

　　他这个远屋子侄，很有一套笼络人心的手段，内外并驾，不说瓷商船商们，就连御窑厂那些专门伺候天子的能工巧匠，平素自诩手艺匠人，头角峥嵘，见到他倒一水的谦和模样，还总给足面子，客客气气称谓一声“少东家”。

　　呵，哪来的少东家。

　　湖田窑只有一个东家，就是他徐忠！

　　徐忠倚靠在主座雕了祥龙的圈椅上，眼眸久久凝睇着那道青色身影，见他一桌桌走已往，一个个打过招呼，与人谈笑，既言行有度，又不失章法，端得那叫一个游刃有余！

　　这么看着，哪里另有一点昔日穷酸潦倒的样子。

　　是了，他能有今日，都是他给的。

　　他凭什么？

　　凭什么，竟敢越过他去，当起湖田窑的主？

　　徐稚柳正同人相约年后去看红店，忽而背后一抹凉意，转头看去，只见酒席上个个喝红了脸，咿咿呀呀又唱又闹。

　　他不知所以，只胸前泛起微妙的不适，刚要离开，又被张磊一把拽回。

　　这一桌都是往常和他打交道的管事，瓷厂里，窑口里，大巨细小的事都要仰仗他们，徐稚柳不能搪塞，尽心地陪了一圈。

　　待回到主桌，却是一愣。

　　不知何时安十九也来了，约莫是徐忠请来的，两人浑如忘年交般，挽着臂谈笑风生。

　　御窑厂的官员从旁作陪，时不时捧哏大笑，是一番别样的热闹。

　　见他回来，徐忠拍着安十九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什么，尔后大步走向他，笑道：“稚柳，快过来敬安大人一杯。”

　　旋即有酒水递到面前，是一等一的青花五彩鸡纹小杯。

　　斗彩鸡缸杯是天子御用的酒杯，平头黎民哪里敢用，于是就有了所谓的鸡纹小杯，花色器型一模一样，只巨细规制略有区别。

　　虽然观器形就能知道，陶瓷制件越小越不容易烧制。

　　好比这只鸡纹小杯，口沿的部门微微外撇，与底部的线条形成上下呼应。从外面来看，杯子没有“足”，事实上是把足做成内凹，隐藏了起来，这种处置惩罚方式叫做“卧足”。杯口其圆，圆到周正，有一种源远流长的周遭之感。

　　要知道当一堆瓷土被摆在轮车上时，它是湿润的，要想它成型，就不行能太薄，胎体也做不到平滑和均匀，这就需要利坯师傅来修缮。当湿坯晾干后，师傅们进行线条的雕琢，器形的精塑，以及审美的转达，又是一次次与昔人的深入对谈。

　　譬若口沿微微外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很见功夫与巧思，因为杯壁自己就薄，口沿既要外展，就需特别小心，稍不注意变得平直，反而失去弯曲之美。更难的是，外撇的口沿比杯壁薄，虽追求了工艺的极致，但未免显得尖锐，使用起来缺乏舒适感，通俗点讲就是实用性。

　　于是，利坯的时候，师傅们既要考究口沿外展有弧度变化，还要均衡其杯壁厚薄水平，既要保留其器形之美，还要考虑其在窑火里的变形。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往往经过千锤百炼，对瓷土的配比，淘洗和晾晒，对拉坯、利坯，画坯、上釉师傅们武艺的要求，对以上所有变化而发生的釉料配比和窑内火候的变化，每一个环节都精益求精，试验无数次，刚刚气有面前这只杯壁极薄且透光的鸡纹小杯。

　　如此“瓷薄如纸”的绝美小杯，不被人用心收藏，竟用来盛不知所谓的息争酒。

　　徐稚柳只觉谬妄。

　　“白昼不饮酒，这是我的规则。”

　　他将鸡纹小杯往回推，纵然行动轻缓，那满溢的酒水照旧往外倾洒，跌出杯口，又挂在杯沿，沿着杯壁，散发出馥郁浓香，叫人垂涎。

　　若是好酒之人，定是一滴舍不得浪费。

　　可徐稚柳只平静地看着，没有任何行动，那酒到底落下去，砸在安十九的皂靴上。

　　安十九收回目光，嘴角噙笑：“少东家照旧不愿给我面子。”

　　“他敢！”

　　徐忠上前，一把捏住徐稚柳的手腕，将那鸡缸小杯推回去。

　　好不容易逮着的时机，借暖窑神请来安十九，为龙缸款识一事他再三赔罪，喝得双目赤红，安十九刚刚松口，体现可以冰释前嫌。

　　结果他倒好，摆谱没边了是吧？

　　因这一出，堂屋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徐稚柳手腕发痛，稍一转动，就被徐忠重新压住。看得出徐忠已然半醉，手间没个轻重，那力道压下来，全然是积攒日久的怒气。

　　徐稚柳知道徐忠对他不满，有着许许多多的不满，不管是阿鹞的亲事，照旧他自作主张书写龙缸的款识，亦或不听劝，非要和安十九对着干。

　　这些他自以为是的主张，想必都拂了他的面子，他作为一家之主，作为尊长，作为湖田窑真正的大管事的面子。

　　至此，徐稚柳明白了什么。

　　他平静地看着徐忠，徐忠目光微有闪烁，却强撑着没有避开，那里头充满鲜红血丝，载着老头难以启齿的尊严，徐稚柳哪里忍心？于是抬手，鸡纹小杯里的酒水被一口饮尽。

　　尔后他温热的手掌，轻轻包住鸡纹小杯。

　　徐忠则往椅子上一瘫，蓦地没了力气。

　　安十九看了一出好戏，笑得开怀：“到底是咱大东家说话有份量，年轻人就是缺少磨炼。”

　　徐稚柳不置可否，转向徐忠说道：“徐叔，晚间另有祭祀运动，我先去准备了。”

　　徐忠点颔首，没有看他。

　　徐稚柳环视一圈，用眼神给诸位管事打招呼，管事们刚刚如梦初醒，重新招呼客人，堂口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徐稚柳才要往外走，忽的小腹一阵剧烈抽搐，随即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落。

　　这些年来他忙于窑务，饮食向来不大纪律，小腹偶有阵痛，每每用完饭食就能缓解，索性没放在心上，只这一次显然和从前纷歧样，来势凶猛，叫他一下子止住脚步，单手撑桌，刚刚气维持平衡。

　　这么一来，手腕用力，刚刚被徐忠捏住的部位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他不想被人发现，勉力忍受着身体多处的痛楚，余光瞥过袖中的鸡纹小杯，嘴角不自觉微挑。

　　真悦目呀，没有被糟蹋。

　　这时有脚步声靠近。

　　“暖窑神运动还早着，少东家且等等。”

　　安十九一步三晃的，走得慢悠悠，至刚刚几个打杂工身旁，目光扫过一桌，继而漫不经心地停在黑子身上。

　　打杂工们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他听去了几多，眼瞅着刚刚那一出，个个缩起脖子。

　　唯独黑子恼他逼徐稚柳喝酒，狠狠瞪了安十九一眼。

　　安十九啧啧嘴：“这小子气性不小啊。”

　　徐稚柳移步挡在黑子身前，问道：“公公另有事？”

　　“无事就不能同少东家叙叙旧吗？”

　　“恐怕你我不是能叙旧的关系。”

　　“呵，少东家认真年少有为。”

　　瞧瞧这副清高样儿，当他是什么贱泥巴？安十九笑意越发暖和：“听说你近日要回乡祭祖，左右本官没什么事，想同你结个伴，不知你意下如何？我曾在御窑厂的纪录里看到瑶里盛产釉果和丕子，其开采历程煞是有趣，当地也有不少美食，遂心憧憬之。你若应下，龙缸款识的事儿，咱们就一笔勾销，如何？”

　　徐稚柳微微一笑：“公公这是威胁我？”

　　“哪里哪里，我只是钦佩徐少东家才智过人，想亲眼看看养育你的一方水土，领略其中风范，也好努力上进，与少东家同谋前程。”

　　“公公说笑了，草民蒙受不起。”

　　“当日在鹤馆，我所允许的都还作数，少东家不妨再考虑一下？”

　　徐稚柳没有应答。

　　安十九是只骄傲的铁公鸡，显少有什么低姿态。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主动媾和，必藏算计，他细细过一遍镇中近况，杨公有了归处，朝廷也喂他们吃了放心丸，待到夏瑛大人就任，其才干了得，安十九必不是对手。

　　届时知难而退，近在眼前。

　　徐稚柳略一拱手，作歉状：“恐怕要让公公失望了，我习惯了独来独往。且瑶里地小，无甚新鲜。”

　　“是吗？”

　　安十九似乎早有预料，并无甚失望，只眼神间流露几分遗憾，“看来我无缘领略瑶里的风物了。”

　　年轻学子的骨头到底是硬，比瓷石还要坚硬，既这么着，不愿弯腰，只能折断了。

　　安十九错身之际，附在徐稚柳耳旁，低声道：“要我说年关事多，徐忠年迈昏庸，湖田窑怕是离不了少东家。既乡下没什么新鲜，那你扫完墓可要早点回来了。”

　　说罢，他甩甩衣袖，大步离去。

　　插在堂口两侧的飞虎旗在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