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罚跪

　　不知是有心照旧无意，祠堂的一扇窗坏了，秋风顺着漏洞吹进来，将星星点点的烛火吹得摇摇晃晃。

　　岑静昭裹紧了单薄的衣袍，却始终跪得笔直、纹丝不动。

　　虽然祠堂里只有她一人，但她清楚，暗处有眼睛正盯着自己，若有半分行差踏错，芝兰院便会不依不饶。

　　和老夫人交手多年，她知道只有老夫人把气撒出来了，她才气牢固过活，否则老太太会想其它的招式来招呼她，倒不如让老人家如愿，相互都能省去许多麻烦。

　　至于原因，想来是今日外祖母当众给父亲尴尬，老夫人觉得脸上无光。

　　她做靶子让父亲和祖母发泄，何尝不算是尽孝呢？

　　她自嘲地弯起了唇角，幸亏她正面对着祖宗牌位，在世的人看不到她不适时宜的笑颜。

　　她从袖袋里取脱手帕，想要遮掩一二，究竟在祖先面前，欠好太过放肆，却未曾想和手帕一起带出了一枚青灰色的香囊。

　　正是在静慈寺初遇徐十五那日，他赠与自己的。

　　其时，她本计划随手扔掉的，厥后又想，既能保命，便等到多雨多蛇的盛夏已往再丢掉，等着等着，这枚香囊已经陪着她赴汤蹈火好几遭了。

　　她收起香囊，又不禁想起了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将军，不知他现在是否平安无事？

　　想着远方的牵挂，眼前的诘难便不觉得苦了，祠堂里冷风阵阵，但她的心却难得有了些暖意。

　　同一片夜色下，有人为济州忧虑，有人为济州筹谋，也有人对济州虎视眈眈。

　　现在，无人知晓这一夜将被后世史书以浓墨记述，以华彩修饰。因为这一夜是项国扑灭越国、一统中原的引线。

　　———

　　夜深了，牢房的守卫昏昏欲睡，牢中的监犯虚弱无力，只有三两成群的老鼠精神丰满，争抢着又馊又冷的剩饭。

　　在鼠群“吱吱吱”的叫声中，突然泛起两声突兀的“咯咯”声，似乎是饥饿的鸽子无处觅食。

　　深夜里，只有牢房深处的青年人听得真切，立刻睁开了双眼，盯着眼前的一片黑暗，静静期待着什么。

　　果真，不到一盏茶的时光，守卫们争相倒下，随即，几名黑衣人无声潜入，迅速打开了牢房。

　　一名黑衣人砍断青年人牢房门上的铁链，“楼将军，你受苦了，末未来救你了！”

　　青年人闲适地走出牢房，看着被迷倒的守卫，淡声道：“席云，我给你的迷药很自制吗？”

　　那叫席云的黑衣人不明所以，青年人又平静地吐出三个字便离开了，而席云怔住了，他听得清清楚楚，楼将军说的是——“全杀了。”

　　虽然杀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让席云觉得理屈，但照旧听命而行。确认牢房里除了被困的自己人之外没有活口之后，一行人夺了马，趁着夜色赶回越国。

　　一路上，席云同楼羽正讲了近来两国之间的异动。

　　楼羽正是越国太傅之子，太傅本是太子心腹，但他却在黑暗扶持五皇子。

　　此次献策趁项国济州水患，混水摸鱼搅乱局势就是他的战略，若计划乐成，五皇子夺位的筹码将大大增加。

　　为此，他亲自潜伏到济州，原本一切按计划进行，不仅乐成鼓舞了灾民作乱，甚至还买通了济州刺史，就连上天都助他一臂之力，让刘刺史突然病逝，眼看南疆即将大乱，越国只待坐收渔利。

　　然而，济州凭空泛起了个罗盖，坏了他的计划。

　　罗盖不许流民扰乱纲纪，他正想借着罗盖黑暗投靠朝廷的蜚语将其诛灭，却未曾想罗盖行事不按常理、毫无逻辑，不仅直接将胡刺史杀了，反而还将谋杀朝廷官员的罪名何在了他们这些伪装的流匪身上。而他们根原来不及反映，就被肃嘉大长公主的人扣下了。

　　所有的战略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不值一提，在济州，无人能撼动肃嘉大长公主的权势，他只能自认倒霉，静待时机。

　　幸亏上天怜爱，时机这么快就来了。

　　肃嘉大长公主奉召离开济州，新任济州刺史尚未赴任，他的人这才趁乱救他出来。

　　关于项国南疆政局上的动乱，楼羽正在牢里已经从守卫的口中探知了或许，因此并不感兴趣。

　　“南疆军近来可有异动？”

　　“将军英明，南疆军近来不停侵扰袭击领土宛城，每次我军迎击，他们便立刻撤走，还顺带劫走大量财物，等我军回撤，他们马上又来侵扰。这些项民贼人滑得像田里的泥鳅，基础抓不住，虽然每次人不多，也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但却着实烦人！”

　　席云细细说来，楼羽正越听面色越凝重，待席云说完，他已经挥鞭疾行、不复闲适。

　　“马上回报信回国都，项国或要攻陷宛城。”

　　宛城是越国临海商贸重地，眼下项国劫财不仅扰乱商贸，这样一次次试探，很有可能是探知越国兵防虚实。

　　宛城南北环山，东临勖海，只有西边通行无阻，易守难攻，若是让项国拿下这里，越国必将遭受重创。

　　他们越走越急，没有发现自己正被一小队人马远远随着。

　　看着追踪南越细作而去的禁军无声朝着东南偏向远去，树丛间的徐十五起身大笑。

　　“罗兄，我就说他会直奔宛城吧！愿赌服输，走！请我吃酒去！”

　　“你们这些朱紫的脑子都用在算计人身上了！”罗盖随着起身，使劲将身上的灰尘都顺着风向拍向了徐十五，“当初你们就是这么算计我的吧？”

　　徐十五一时心虚，被灰尘呛得咳嗽也不生气，反而揽住罗盖的肩膀，讨好道：“罗兄这说的是什么话？朋友之间怎么能说算计呢？是我用心了！”

　　说罢，他觉得自己更虚了。

　　招降罗盖一事，岑静昭是主谋，但为了不让罗盖对小娘子心生怨怼，他只好替她背下恶名了。不外这个恶名听起来神机妙算，倒是他占自制了。

　　说起来，这些声东击西、算计人心的花招，他照旧同她学的。

　　想到那眨眼之间就是一个鬼主意的女子，他心中纠结万分，他希望她回国都，不再和他在这里过步步为营的日子，但他也知晓她在岑家过得并不如意。

　　眼下他还没有两全之法，不外他总会想到的。

　　———

　　走出祠堂的时候，岑静昭的膝盖已经麻木，初喜被她呵叱走了，她只能一手扶着廊柱，一手揉按膝盖，一步步慢慢往隽华院挪动。

　　刚走了几步，一个脸庞圆润的中年妇人急急遽地小跑过来。

　　“石妈妈。”许久不见石妈妈，岑静昭笑着迎上去。

　　石妈妈来不及打招呼，先不由分说地把手中的大氅披到少女瘦削的肩上。

　　“娘子，您可叫奴婢好生担忧！”石妈妈又是心急又是心疼，拉着岑静昭左看右看，“娘子瘦了，刻苦了，快回家，奴婢做了晚膳，都是您——”

　　石妈妈的话还未说完，金娥突然走了过来。

　　她规行矩步地向岑静昭行礼，然后一板一眼隧道：“郡主请三娘子前去佑南院小叙，三娘子请。”

　　金娥敬重，却没给岑静昭拒绝的余地。

　　“好。”岑静昭应下，又拍了拍石妈妈扶着自己的手，“妈妈先回去，再给我添一碗豆羹。”

　　石妈妈被支开，岑静昭独自和金娥前往佑南院。

　　一进佑南院，岑静昭就觉得满身僵硬，这里对于她来说，实在没有什么美好的儿时影象。

　　金娥引着她走到正房，客气得如同看待贵客。岑静昭只是礼貌地笑笑，也把自己当成了远方来客。

　　外间里，郡主斜倚在贵妃榻上，小丫鬟跪在一旁为她染蔻丹。

　　听到声响，郡主半抬凤眸，岑静昭还来不及行礼，只听郡主冷声开口。

　　“跪下。”

　　在祠堂跪完又要在母亲的院子里跪，岑静昭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今日自己对神佛不敬，所以神佛才降下处罚？

　　她顺从地跪下，郡主看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越发恼怒。

　　“知道为什么罚你吗？”

　　“静昭聆听母亲教诲。”

　　“你回城不先参见尊长，反而先去劳什子的佛寺，以为有你外祖母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是女儿的错。”

　　“你带着有孕的长姐远程跋涉、秘而不宣，如此胆大包天！可曾想过你长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要如何赔偿？”

　　“是女儿的错。”

　　“你自作主张加入南疆军政，将你外祖母置于险境，简直犯上作乱！”

　　闻言，一直波涛不惊的岑静昭突然哽咽。

　　“女儿知错……”

　　郡主火气正盛，还想说些什么，鲁妈妈赶忙作声解围。

　　“郡主，三娘子刚回来就被老夫人罚了，这是下大长公主殿下的面子呢！现在您可得和大长公主站在一处啊！”

　　郡主如何不知此时该轰轰烈烈地抬举幺女，和老夫人斗法？但自从幺女离开仕焦，就越发肆意妄为，她这口气已经憋了两个多月，如何能够压下？

　　郡主发过了火，又让岑静昭跪了半炷香的时光，才让人离开。

　　佑南院和隽华院相邻，但岑静昭拖着疼痛酸胀的双腿，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回到隽华院。

　　石妈妈早已等在院门口，一见到岑静昭便立刻迎了上来，见娘子行走未便，她就知道娘子又在佑南院受了委屈。

　　她眼中含泪，却不敢有半句埋怨，谁知道暗处有谁的眼线呢？

　　她一手扶住身形不稳的娘子，一手抹去了眼角的泪痕，把人送进了湢室。

　　幸亏她有先见之明，早已为娘子备好了药浴驱寒。

　　温热的香汤包裹住了岑静昭，身上带着潮气的阴冷很快消散了，膝盖上的疼痛也缓解了许多。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初喜，你可觉得委屈？”

　　“奴婢不委屈，奴婢知道娘子都是为了奴婢好。”

　　岑静昭转头，看到初喜托着软布巾的手已经肿了，应该是被石妈妈打的，虽然下手狠了些，但总比落在薛妈妈手里强。

　　初喜自然也懂，她只是心疼自家娘子。

　　她的双眼噙着泪，却倔强地不愿让泪珠落下，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模样，让岑静昭看得可笑又心疼。

　　“好了，想哭就哭出来，在我的院子里，你不用忍着。”

　　听到娘子的宽慰，初喜的眼泪一下子霹雳吧啦地掉下来。她就知道娘子是对她最好的人！

　　然而，岑静昭马上又泼了她一身冷水。

　　“在我的院子里，我可以由着你。但到了外面，你要谨言慎行。我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护住你的。”

　　岑静昭自认不是柔善之人，心中更有无法停止的恨意，如果未来有人因此而搪塞她，一定会从她的亲近之人下手，初喜单纯挚诚，是最容易找到破绽的。

　　初喜不知岑静昭心中真正的忧虑，只以为娘子是让她小心芝兰院的人，连忙小鸡啄米似的颔首保证。

　　岑静昭从浴桶中起身，初喜上前用布巾为娘子擦身，小脸不自觉红了起来。

　　娘子少女初长成，已经隐约有了女子的玲珑身段，且娘子常年闭门不出，皮肤像含苞待放的梨花一样白嫩，现在被温水浸泡，白皙的肌肤透出红润，更添了几分艳丽。

　　而这副精致的皮囊只是娘子最微不足道的一部门，娘子的聪慧沉稳，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只可惜娘子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其他富朱紫家，定有诸多才子求娶，可是在瑞国公府，娘子的亲事老夫人肯定不会上心。

　　而且在济州时，她就听大娘子说了，老夫人似乎是想把娘子的亲事作为交易，以此延续瑞国公府的荣耀。

　　女子若是嫁错了人，那往后余生便都毁了。

　　她听说之后便开始为娘子的亲事忧虑，城中的贵令郎她不识得几个，只认得一个徐十五将军。

　　徐将军和娘子走得很近，娘子似乎也对徐将军有意，但那样粗鄙的兵痞怎么配得上娘子？

　　不行！既然回了仕焦，她得抓紧时间好好替娘子打探一下城中尚未婚配的令郎，哪怕她什么都做不了，但知己知彼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