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侯家祠堂
“请您向里头传个话，李玉溪深夜前来问访。”
李玉溪刚下轿就迎来一阵寒风，说话间不由得伏在墙上，一手捂着绢帕咳嗽。
丽娘连忙为她顺着气，看到几个门卫惊疑不定，登时蹿了火，耐着性子道:“此乃李上卿之女，劳烦几位兄弟赶忙些去递话。”
听闻“李上卿”，立刻有一个门卫跑了进去，只消半刻便回来开门。
一同前来的另有位身着灰紫色插牙背心的婆子，她一边“天老爷”“天老爷”地斥责不懂事的门卫，一边热情地搀扶着李玉溪，向她连连请罪:
“李小姐真是折煞了我们这些活该的奴才了，快些进来，这夜晚的风寒，女子身躯本就娇弱，别给吹坏了。”
都是些局面话，李玉溪顺着婆子的话笑道:“是我不懂事，害得各人在夜里为我奔走。他们平日里没瞧见过我，自然是不识得的。”
“哎哟老奴只认后面这句话，您早该多来侯府坐坐啦！”
进了大堂，正当门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鬓发如银、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以她为中心，两边各或坐、或站着一些衣着华美的女眷。
李父坐于西侧厅堂的锦缎软凳上，正捋着胡子大笑:“可不是，别看老夫只是一介文生，当年蜀地之乱，我可是第一个抄起枪上阵的官员!”
他端起一杯茶，看见自家女儿，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露出一副惊奇的脸色:“溪儿，你怎么来啦？”
全然没有李玉溪和丽娘以为的盛怒之色。
倒是侯老太太向李玉溪亲切地招了招手:“孩子，过来些让祖母瞧瞧。”
一句“祖母”，已经讲明了自己的态度。
李玉溪乖顺地袅袅婷婷走到她跟前，垂首盯着裙摆，适时露出一副娇羞模样。
“嗯，好孩子，样貌生得是真好，气韵也淡雅，就是身子骨弱了点。”
老太太眼睛亮堂，很有精气神儿。她爱怜地抚摸着少女的乌发，叹了口气，“就是这么一个娇弱女子，生生带着方域这小子下了山，他这辈子都欠了你的。”
说着，她取下腕上的翡翠镯子，就要给李玉溪带上。
“娘，”旁边那位美妇人似觉不妥，手里为老君垂肩的行动停住，忍不住小声提醒。
“你喊老身作甚?”
侯老太太双眼一横，突然握着手杖重重杵地，语气激动:“就是你惯的好儿子!整天没个形，这么好的女人也不早些娶进侯家。”
瞧到这架势，李玉溪哪敢接，连连退却，走到李父身后躲着，只露出一双灵秀的眸子:
“若不是方域，我早进狼肚子里啦。我们谁也不欠谁，祖母要是疼我，该让我去见见他才是。”
李父掩面，恰似羞恼得一顿捶胸顿足，直呼自己怎么养出这么个不知羞的女儿。
老太太却拍着大腿，仰头哈哈大笑。而已，她端起桌上的点心碟子，咧着嘴示意李玉溪已往:“是老身糊涂啦！来，拿着这些点心去瞧他吧。”
李玉溪接过碟子，尽量不去看美妇人不悦的眼神，随着两名带路的女婢离开了大堂。
身后传来李父和侯老太太阵阵笑声。
“李女人，就是这里了，您进去吧。”
清丽的女婢带着李玉溪经过一处泮池和石梁平桥，最终停在一堵厚实的二扇门前，转身灯笼递给了她。
李玉溪不由得扫了这门一眼，上下联划分为:
“乔木千枝思已本，长江成派溯清源”
“光前振起家声远，裕后遗留世泽长”。
在灯火的笼罩下，显得特别寂静肃穆——这是侯家祠堂。
李玉溪先敲一下门，隔了几秒才推门走进去。
桌上的烛火闪烁了一瞬，又立刻恢复如常。
少年一袭红衣，清傲地跪在蒲团上。灯火明灭中，他的长发垂落，掩住了脸，让她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
李玉溪刚踏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疑心并非是衣袍飞红，而是少年的血浸染了整件衣衫。
侯母充满怨气的神情突然泛起在脑海中，她于是快步走了已往。
少年对提灯靠近的女人不作任何理会，纵然只着一身单衣，在冷寂的大殿中也挺直了背骨。
待她靠近些，烛火中，他额间明白冒着冷汗，脸色苍白，衬得那双樱唇险些像涂了胭脂般红润。
“歉仄，我没想到你会因我受罚。”
他身的血腥味儿都这么刺鼻了，还穿这么少跪在二月的夜里，简直不把自己都命当回事。
李玉溪将灯轻轻置于桌上，跪坐到侯方域身旁，拿出绢帕想擦他额间的汗。
她终于知道刚刚李父为何一副豁达祥和的模样了，看侯方域这强撑的样子，预计是连家法都用上了。这般了李父另有什么好说的，只能喝品茗聊聊天。
“李小姐说笑了，”
少年嗓音嘶哑，侧身躲过她的触碰，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某处，里头亮起柔和的光:“我只是有着自己的执着而已。”
李玉溪顺着他的视线看已往，几块牌匾间放着一支杏花。粉白花瓣似乎难以蒙受烛火的热量，微微卷起了边儿。
如果她没记错，今夜饰演花神娘娘的那位少女手中所持，正是一支杏花。
其时丽娘惊喜于这个巧合，双眼发光，说自家女人今年一定能获得花神娘娘的福泽。
她的心沉了沉，淡定地收回手，照旧坚持把话讲完:“我其时是想留在墙上，可是厥后看到那小我私家牙子……”
“李小姐是想说，您看到人牙子跑了，于是跟了上去，最后毫发无损地回了李府是吗?”
侯方域又带上了他对李玉溪习用的、讥诮的笑容，慢慢闭上了双目，声音透着浸骨的凉意:“且岂论事实，横竖无论怎样，结果都一样。”
李玉溪瞧着他如玉般的侧脸，有些无力，刻意忽视他语气中的挖苦:“我来就是回应你石桥下的话。首先，我认可简直是因为你找去了齐玉馆，但对香君没有恶意，你大可放心。”
“第二，”
李玉溪顿了顿，见少年仍是双眼紧闭，俯身把点心碟子推了已往。
瓷碗在地板上划出一道清脆的声音。
“先吃些吧，要是你突然昏已往，我可就没那心情再讲一遍了。”
哪知对方神色恹恹，瞧都不瞧碟子一眼:“我吃甜腻的工具犯恶心。”
?
这点心不是侯老太太让自己拿来的吗？她还以为是他爱吃。
“这样，”李玉溪临时调整战略，从袖口拿出一张宣纸铺在地上，从桌上取下灯笼照明。
她叼着笔，抬手绾起半披的长发，然后在纸上画了一些格子，抬眸问他:
“我们来下一盘棋如何?我定规则，赢了你随便提条件，反之则我提。”
见少年终于睁开了双目，她眨了眨眼，挑衅道:“听说侯令郎师从楚博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会不敢跟一介闺门女子下盘棋吧？”
侯方域内心冷哼，这激将法太拙劣。
李玉溪见他不作声，便主动讲了五子棋的玩法，并率先在中心处画了个圈，然后往后挪挪身子，示意他来。
“我画圈你画叉，现在该你了。”
规则简朴，上手更简朴。侯方域只几眼就能瞧出棋势，往往一子便破了李玉溪精心布下的局。
二人画满了格子也未能分出个胜负，于是翻了宣纸的面计划再画一份棋图。
哪知反面画了一个张牙舞爪的乌龟，呆呆的脑袋上清晰地写着一个字:侯。
她怎么忘了，今早计划画个乌龟应付丽娘的时候香冬正来送木炭，于是她随手把纸揉成一团收了起来……
趁着少年怔愣，李玉溪手忙脚乱地将宣纸收进了袖中，尴尬一笑:“要否则我们照旧各提一个要求?”
“不用了，”
闪烁的烛火一滞，劈面少年的声音突然消失。李玉溪愣了瞬，下意识抬眼看已往，还没看清眼前就晃已往一片腥红。
满身滚烫的少年栽倒进她的怀里，嘴唇嗫喏，声音低得她只能努力弯腰凑到他的唇畔:
“给我三年，就三年，之后你想怎样便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