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子交心

　　回家路上，顾云霁跟在顾开祯身后，心中思绪庞杂。

　　在县学里不分青红皂白地让他受尽委屈不说，还要带回家管教。怎么管教？骂他？罚他？照旧请家法？

　　似是感受到儿子的目光，顾开祯的法式倏地一顿，良久，他叹出一口气，徐徐说道：“霁儿，为父知道你受委屈了。”

　　顾云霁一愣。

　　顾开祯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王向凌仗着他有个当教谕的爹，专横跋扈惯了，我知道他没少欺负你。这次我一听事情始末，就知道是他故意栽赃陷害你。”

　　说到这，他顿了顿，神色中有几分落寞：“我知道不是你的错，可那又如何？是，咱们顾氏是江南望族，你大伯和你祖父在府城更是声名显赫。可爹是个庶子，和你一样，天生就得不到偏爱。自己若不上进，只会在角落里被人慢慢遗忘。爹没用，苦读多年只考了个秀才，比不得我那些嫡出兄弟有本事，这才连累了你们兄弟要窝在华亭县慢慢地熬。”

　　顾云霁从未见过这样的顾开祯，印象里，父亲一直是威严的样子，何曾这样颓废？他心里充斥着一股说不清的庞大情绪，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却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顾开祯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爹我不受族中重视，连带着你大姐在婆家也受苦。另有我岳家——你嫡母的娘家也瞧不上咱们，所以王向凌才敢这么欺负你。我一把年纪了，这辈子没什么指望。只盼着你们兄弟几个有前程，能够让宗族里多照拂一些，未来有个好前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说到这，他眼底才慢慢流露出一丝笑意：“还好你年老争气，十九岁就中了举。等到端午，咱们到府城里和你祖父过节的时候，我也能挺直腰杆，让那些人都看看，咱们家的子弟也是有前程的！”说着，顾开祯似乎是陶醉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许久没有说话。

　　春末时节，天气暖和起来了，河滨的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四下静谧无声。顾云霁盯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中，一时也有些失神。

　　半晌，他回过神来，轻轻开口：“父亲……”

　　不等他说完，顾开祯接着道：“这些日子因为你年老的事，忽略了你，是为父的不是。不知不觉，我的霁儿长大了不少，俊逸挺拔，举止大方，再不是那个从前那个胆怯瑟缩的小孩子了。”顾开祯感伤万千，上下审察儿子一番，眼中满是欣慰。

　　顾云霁没想到会等到这一番话，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埋怨顾开祯优劣不分，让自己受了委屈。现在，听到父亲吐露心声，他心中五味杂陈，或是感动，或是委屈，一刹那，汹涌的情绪排山倒海般袭来。顾云霁只觉得喉咙发紧，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眶已经有些湿润了。

　　顾开祯用手抚着儿子的背，十四岁的少年身量颀长，个头快遇上父亲了。

　　“刚刚在县学里，余夫子给我看了你写的策论，说是拿了第一名。我看了，写得很好，见识、笔力都特殊。从前竟没发现你念书还颇有天分。”顾开祯笑道。

　　家人的肯定比任何人的夸奖都更令人兴奋，顾云霁略略骄傲，嘴上仍谦虚道：“儿子没学过策论，胡乱诌了一篇，侥幸得了第一而已。”

　　顾开祯拍拍他的肩膀，和他并排着往回走，勉励道：“今后可要越发用功啊！九月县试，有掌握考中秀才吗？”

　　顾云霁答：“约莫……八成掌握。”其实，他已经说得相当守旧了，县试考试内容就那么多，而他一日都未曾松懈。四书已经背熟了，模拟试题也练了不少，这几日在县学听夫子授课，他也对自己的水平有了或许的预计。这另有几个月，不出意外，今年县试是一定可以考中的，说不定还可以争一争前三名。

　　听他这样说，顾开祯微微讶异：“哦？这么自信？即便如此，也不能松懈，照旧要好生用功才行。”说着，他话头一转，“用不了多久就要端午了，好几年未曾去过府城，这次你年老中了举，怎么也得去你祖父面前过个节才是。到时候，你们兄弟三人和我一起去。等端午一过，你年老也差不多要出发去京城了。”

　　顾云霁疑惑道：“去京城？年老才中了举，便要去加入会试吗？”会试不比乡试，难度大幅增加，顾云霄还年轻，完全可以再牢固牢固，期待下一届的会试，若是准备不足，贸然应试落第对人心理的攻击可不是一般的大。

　　“不错。”顾开祯应道，“我和你年老商量过了，不管怎么样，下场去试一试，中了最好，若是不中，也当积累经验。今年开恩科，三月乡试，八月会试，等端午一过，你年老就得启程了。”

　　顾开祯这么着急让顾云霄去加入会试，也是存了一点私心的。顾云霄同辈堂兄弟中最精彩的一个叫顾明宣，是顾开祯嫡兄顾开礼的宗子，十七岁中举，二十岁中进士，惊才绝艳，世人皆称天才，如今在翰林院坐馆，前途无量。

　　顾云霄今年才十九岁，若能高中进士，岂不是比顾明宣更具天分？到时定能让整个顾氏宗族都另眼相看，从而倾尽资源扶持培养顾云霄。

　　顾云霁却有些不以为然，整个松江府本届共录取举人八十人，年老虽说一次中举，可位列第三十七名，这个名次算不得高。全国数十个府，光是一届的举人就有数千人，再加上往届的，加入会试的人少则几千，多则上万。而会试一次只录取三百贡士，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几，几多人考得须发皆白还巴巴地去应试，顾云霄想要一次得中，难如登天。

　　心里虽这么想，顾云霁却没有讲出来。如顾开祯所说，横竖顾云霄还年轻，经得起试错的成本，即是不中，也没什么损失，多下场积累经验，也有利益。

　　父子二人就这么一边聊天一边往家走，在交心的历程中，顾云霁慢慢觉得顾开祯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离得那么远，和凡人一样，他也是个敬服子女的好父亲。

　　归家路短，爱子情长，短短半天，顾云霁和父亲顾开祯的距离已经不知不觉间拉近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