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容急遽拂开虎二爷的手,垂首入内。
屋内烧着炭盆,陈乡又把帘子换得厚实紧密,完全感受不到冬日的寒意。
就这样,王仪照旧披着个大毛氅,抱着个手炉,活像个蛰伏的鹌鹑。
比她还体寒呢。
冷成这样了,干嘛不回被窝里缩着,还要撑起来办公。
阿容觉得,王仪那什么早夭的命相完全是自作自受。
王仪见她穿得单薄,关切道:“冷吗?怎么不多穿点儿?”
这中央空调的品质跟她有的一拼。
“阿容是贫苦人家身世,这点风寒不碍事。”
“过来坐。”
阿容跪坐在他下首,此时大禹长凳桌椅还不是全面兴盛。
商人图桌椅舒适好用,但世家却认为坐姿粗鲁,失风雅之气。
姑臧城这边却是时兴桌椅的,王仪刚来的前几天办公还用的桌椅,这会儿见客谈事又换上了低矮的案桌。
“暖暖手。”
王仪递给她怀中手炉。
阿容还没说话,屋里已经有人重重哼了一声。
正是在旁边归纳书籍的陈乡。
“阿容不冷,多谢令郎眷注。”
“你别理会他,他天生就是这么一副谁也看不惯的样,有时候连我他也敢横。”
王仪笑道,有意示好时,简直是谦谦君子,平和可亲。
但阿容无敌免疫。
上司宠出来的人,只能上司说欠好,你随着赞同就完蛋了。
阿容深谙职场之道,坚决维护:“大才之人才有真性情,陈小哥随了令郎。”
“我哪有他那样犷悍。”
王仪将手炉推至阿容眼前。
再推辞,面子上就欠悦目了。
阿容接过,拢在袖子里不着痕迹搓搓手。
“听闻你去看望李六之后,又转道去了谢府?”
阿容道:“是去了谢府,昨日那马儿叫追月,性子孤苦,不愿让人亲近,我担忧它伤势欠利益置惩罚,所以去谢府探视。”
解释完后,阿容头垂得更低。
“令郎恕罪,是阿容擅作主张,借了令郎的名才得以入谢府。”
王仪叹息一声,颇为无奈:“你不必如此羁绊,我又不是阎罗恶鬼,不吃人的。”
笑面阎罗才是背刺最狠的。
因为阿容也算此类人,所以她向来不介意以最恶毒的角度臆测别人。
见她照旧恭顺重敬伏身,背脊绷得又紧又直,王仪只好拿陈乡举例子。
“你瞧他,一身臭毛病,可是呢,无论是衣食住行,他皆记挂于心,我每行一步,他总要先我一步考量,我退下歇息,他总愿为我慢退一步断尾。”
“聪慧难得,况且忠心,他如此恳切待我,我容他如亲友般相处,又有何不行呢?”
这话说的,原来就是掏心掏肺的陈乡差点把下辈子给搭上。
阿容也一脸动容:“如千里马与伯乐,相互成就,阿容明白。”
“你有大才,心性沉稳,不输男儿。”
王仪老实地夸赞,丝绝不提她那些圆滑处世,吃里扒外,贪污受贿的小细节。
“然这世间规则对女子过于苛刻,即是在这姑臧城,女子的束缚也照旧不小。”
“阿容,你有经世济民之才,真宁愿借居在王府,唯唯诺诺做一辈子的侍女吗?”
虽然有些不适时宜,但阿容想纠正一点,她是绣女,靠手艺用饭的。
而且她也并不唯唯诺诺,她这叫苟得快乐。
最后的最后,王仪画的饼又大又圆,可她只好大米饭。
“令郎也说了,这世道多艰,女子尤甚,平安喜乐都是奢望,阿容又哪里敢多想其他。”
王仪道:“倘若我愿护你,为你遮蔽风雨,平安喜乐亦非奢望,你又愿意来我身边,做鸿鹄之鸟吗?”
阿容抬头,怯怯看了一眼王仪,反问道:“既是鸿鹄之鸟,又何须他人遮风挡雨?”
“雏鸟学飞,尚需乘风,我的庇佑并非束缚,只愿借你一高台,纵你扶摇九天。”
“高台难筑,扶摇亦难,若我生来雀鸟,九天之上,未必逍遥。”
瞧瞧,他说一句,她就能怼一句,这还叫生来雀鸟。
王仪失笑:“也罢,我不勉强你,你总有想要高飞之日。”
阿容便沉下心来反思。
果真前些年照旧太浪了些,不应怂恿陈夫人搞七搞八,如今被王仪盯上了,她得刮几多层皮才气脱身。
王仪不再谈招揽的事,换了个话题:“你今日去谢府,可曾遇见谢幼庭?”
“遇见过,昨日之事,他心中记挂,自然来见我。”
“遇上了麻烦?”
“麻烦有些,幸亏谢郎君是通情达理之人。”
王仪挑眉,身形后仰:“我就不通情达理?”
“令郎何出此言,您在阿容心中一直很通情达理的呀。”
“若我通情达理,你为何对我如此堤防?”
“并非堤防,令郎您高山雪,月上仙,阿容区区尘泥,怎敢攀附。”
阿容抬头,眼瞳映着烛火,清澈又明亮,真是一点旖旎也不含。
王仪都不知道是该信,照旧该不信。
他忽而瞄见了她发间枝叶,伸手去碰她额头。
阿容下意识缩头,再次伏跪于地。
王仪就知道,阿容这话,他半分都信不得。
这是一位狡猾不逊色于他的小狐狸。
王仪没有收回手,自然摘取了她发间的枯叶。
“你看到谢幼庭,觉得他与听说如何?”
“简直是激动易怒,行事颇为嚣张,与听说大差不差。”
“没有其他了?”
阿容思索片刻,不确定道:“似乎也不是全然无所忌惮?”
“那他忌惮什么?”
“忌惮家族名望。”
家族名望,每个世家子弟与有荣焉,他们既沾了荣光,便也会自发地去维护这些。
这本是寻常,可放在能以家族财物荒唐做赌的谢幼庭身上又总有点违和。
王仪放下枯叶,凝神回忆道:“他与我都是世家嫡子,但我在湘州少与他外交,原以为他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可直到湘州山匪成势,我要是再晚来一步,这湘州的匪寇就要被他收服了。”
“三千人的大山寨,他竟敢只身潜入,从一个小喽啰混成二当家,要不是我带人攻寨攻得急,湘州那边的商道早捏在他们谢氏手中。”
“虽说他们厥后调停,说是谢二郎君意外被掳,忍辱负重之类,我却是不太信。”
“此子之势,不逊于他哥谢瑾。”
谢氏子弟出了两个能人,还都是嫡系。
而他们王氏就靠他一人撑着,照旧病体缠身。
两姓之间互为犄角之势又能维持多久呢?
阿容突然间就理解了王仪的卷王姿态了。
可话又说回来,她一个月薪二两的侍女,为什么要忧心一个日收过万的世家令郎?
王仪见阿容侧头凝神,一副还想再听的专注,难得打趣。
“你呀,尾巴也该遮遮。”
阿容立刻回神,再三训诫于心,吃瓜误事,吃瓜误事,吃瓜误事。
“好了回去吧,早点歇息。”
阿容起身,因不习惯长跪,腿脚酸麻,还踉跄了一下。
她将手中暖炉递到案桌前:“令郎也早些休息,注意身体才是。”
“嗯。”
王仪颔首,继续拿起案桌上的书籍,似是还要大熬一夜的架势。
待阿容退下,屋里只剩他和陈乡二人,一直隐忍不发的陈小哥终于逮到时机了。
“令郎,您对阿容,也太过看重了吧。”
王仪翻书的手指停顿了片刻,沉吟道:“她是宿慧之人,我简直看重。”
“宿慧?那岂不是……能入古楼?”
陈乡惊讶,宿慧之人哪一个不是年幼就显名于世,得天道之厚爱,才气能干力压当世俊杰。
可向阿容这般,谨小慎微,圆滑事故,不显于世的倒是少。
陈乡照旧不平:“古楼消匿了几十年,就是没影的事儿,况且即即是宿慧,也分个崎岖贵贱,有自命特殊之辈,行事过于嚣张,最后还不是要遭天谴。”
“况且令郎之才数年苦学而成,比之他们,不知高明几多,又何须迁就那阿容。”
“我倒想迁就,可她连迁就的时机都不给我。”
“我看她就是在装模作样,若真不在意富贵,又何须馋那些玉料,若是真淡泊名利,她又何须讨好陈夫人,在府中活得如鱼得水。”
陈乡把阿容所有能抹黑的点都顺了一遍,总结肯定道:“她这样的人,未必是真谨小慎微,就跟那沽名垂钓之辈一样,先吊着名望,再得实利,她如今拒绝令郎招揽,只不外是为了他日令郎开出更大的条件。”
陈乡分析的话虽有挑拨之意,但细细听来也并非全然没有原理。
而王仪是个虚心求问的人,于是便道:“那你觉得她想要什么条件呢?”
“她一个女人,还能什么条件,高嫁呗。”
“高嫁?”
王仪总觉得不靠谱:“她并不像是会耽于情爱之人,也并不像是愿意倚靠夫家求势之人。”
“令郎啊,圣人都有俗望的,况且她一个区区小女子呢。”
陈乡一脸‘鉴茶我在行’的自得:“她以前可能是没有体现出来,那是因为她没有遇见这样的高梯。”
“但如今她遇见了,且想爬得更高,那就得先欲拒还迎了。”
王仪觉得陈乡说的差池,但不故障他抓到了另一个要害点。
“你说的有理,那你便替我查查,李六的为人。”
陈乡不解:“查李六作甚?”
“阿容圆滑多窍,随处不愿冒监犯,却在李六的事上奋力一搏,另可冒着生命威胁也要救李六,且今日还去谢府看马,种种迹象讲明,或许你所听听说确有其事,她真看中过李六。”
“看中李六又怎么了?”
“圣人俗望,尚不能免七情六欲,况且她呢。”
“啊……?”
这个时候,陈乡跟他又没默契了。
王仪直白道:“她既有喜好,那我便循着就是,恒久以往,她自愿栖身我怀。”
“啊???”
陈乡惊了,他添油加醋这么多,是想令郎认清阿容真面目离她远点,而不是认清阿容喜好什么男人开启倒追的。
那可是王氏的麒麟子,身负家族荣光与责任的下一任继续人,湘州几多贵女倒求一面都求不来,如今竟要放下身段去讨好一个、一个卑微的侍女?
凭什么!
阿容自然是不知道王仪见招揽不成,已经开始打色诱的歪路子。
她现在正搁着角落里,跟虎二爷偷偷摸摸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