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凤姐探春听赵姨娘这番话，知她不愿就此罢休，只是当着贾政的面，都欠好作声喝止，只能静观其变。就听贾政问道：“这是从何说起？我外放那几年，你瞧着园子里有甚么不妥？”
赵姨娘一头哭一头说：“老爷外放的时候，有一次随着林女人的丫头紫鹃对宝玉谎称林女人要回苏州去，宝玉一听竟得了失心疯，全身发烧，两个眼珠儿直直的，口角津液流出皆不知觉，更兼满嘴胡话，说是不许林家接了林女人去，还说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老太太急得对宝玉说林家都死绝了林女人再不走了，请了王太医诊脉吃药，足足闹了两日的功夫才好起来。先时哥儿姐儿还小，一块儿长大说是兄妹情谊。可后头都知人事了，哪有做哥哥的为了妹妹要回自家便得失心疯的？哥儿姐儿都在园子里住着，老太太太太轻易不进去，珠大奶奶未亡人人家菩萨心肠，哪里管得了这许多？戏里不都是这么唱的，年纪轻轻娇生惯养不知轻重，几多大户人家都出过丑事，那未婚生子的都有呢！”
赵姨娘说的这些贾政乃是初闻，难免震惊，便问王夫人道：“太太可有话说？”
王夫人知道隐瞒不外，便道：“宝玉身子本不结实，即是老爷在家时三不五时便要病上一回，所以老太太格外心疼。宝玉其时病了，老太太姨太太并园里人都知道，也都来瞧过。姨太太其时就说，宝玉原来心实，可巧林女人又是从小儿来的，一处长了这么大，比此外姊妹更差异。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即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王太医瞧了也说并不是什么大病，宝玉本就外感风邪，一时急痛引发痰迷之症，吃一两剂药就好了。若宝玉真有甚么不妥，我早就把他挪出园子里了，难道会放任不管？另有外甥女儿，是咱们打小儿看着长大的。老爷想，她可是那等不知礼的人？若是，咱们也不行能定下这门亲事。”
贾政听了捻须不语，凤姐便上前道：“老爷，我大着胆子说句话，老太太虽疼宝兄弟林妹妹，却并不糊涂，常说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离奇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譬如老太太疼爱宝兄弟，不光为他生的得人意，也因为他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宝兄弟林妹妹同宫里娘娘一样，都是老太太亲自教养成人的，若真不守规则，老太太也不容的。”
王夫人便抹泪道：“就是琏儿媳妇这话，老爷信不外孩子们，难道连老太太也信不外不成？宝玉可是宫里娘娘的亲兄弟，和娘娘一样都是老太太抚育大的。若是宝玉闹出丑事，宫里娘娘岂不是被带累了！”
赵姨娘瞧贾政一脸叹服，忙道：“老太太、太太、宫里娘娘自然最讲规则不外，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咱们家这么大，人口这么多，难免有看不到的地方。前儿太太请琏二奶奶抄检大观园，不就是因为园子里出了绣春囊么？”
贾政闻言又是一惊，问道：“什么绣春囊？”
凤姐抢在赵姨娘之先道：“回老爷的话，前些日子大太太从园子里过，捡到了一个绣春囊，不知是何人遗落，便交给了我和太太。前儿我得了太太的付托私下察访，已经问明了。二妹妹屋里的丫头司棋，本是大太太陪房的外孙女儿。她姑表弟潘又安，在府里做小厮。不想这丫头私下同表弟有了私情，托了看门的妈妈私相授受。不仅有书信为证，那绣春囊也是他二人私下通报的，不想司棋不留意在园子里遗失了，叫大太太捡了去。如今司棋家去了，她表弟也逃走了，还没找回来呢。老爷若不信，那抄出来的书信和绣春囊我都叫人收着呢，找出来一看即是。”
凤姐言之凿凿，不由贾政不信，便又问：“宝玉，今日之事说来照旧你不谨慎之故，你怎么说？”
贾宝玉虽有些痴性，却并不笨，听着旁人说话，心里早已翻来覆去想了个遍，最要紧的即是护着黛玉。现在贾政问到他头上，便顺着各人的话道：“老爷跟前，我再不敢有所欺瞒的。我同林妹妹自小一处长大，便如亲兄妹一般，绝无半点逾矩之处。婚姻乃怙恃之命媒妁之言，儿子上头有老爷太太作主，再不济另有老太太同宫里娘娘，哪里由得儿子擅专。这话老爷若是不信，儿子可以赌个誓，即是儿子再不成器，也不敢做出丑事，有辱家门，玷污祖宗！”
贾政觉得宝玉这番话倒是甚为中听，心中早已信了。
贾宝玉接着道：“儿子自从同林妹妹定了亲，就从园子里挪了出来陪老太太住下。回回林妹妹来给老太太请安，我二人或错开或回避，从未曾逾礼。今日我同老爷一处送走了冯年老卫年老，老爷便打发我回老太太那里。只因身上带了酒气，怕给老太太请安时不恭，便从园子里已往，发散发散。袭人在老太太院里等我不至，猜我定是绕了路，便来园中找见了我。我二人一起说着话往老太太这边来，凑巧路上撞见了林妹妹，袭人请了个安，我便也问了个好。听说林妹妹原是带着紫鹃从老太太那里回潇湘馆的。因她累了，便停下歇脚。恰好今日宝姐姐和云妹妹客居潇湘馆，林妹妹唯恐慢待了客人，便打发紫鹃先回去付托丫头们收拾准备，自己留下歇脚，这才孤身一人撞上了我们。老爷知道的，家里园子门户都有婆子看守，外人那里进得去，即是女人丫头落单也不怕的。我说让袭人送林妹妹回去，林妹妹客气推辞，正要两相走开，不想姨娘就过来了。紫鹃不放心林妹妹，拿着披风找了过来，老爷一问便知。”
贾政因宝玉这几日随着自己准备远行，人品俊秀人人夸赞也就而已，待人接物尚算合适，伺候笔墨也还恭谨，早将平日的嫌恶之心去了好些。现在贾宝玉这番话说得通情达理，便斥责赵姨娘道：“既然如此，不外小事一桩，你这么不管掉臂闹起来，满嘴胡话，不知所谓，不知羞耻，成何体统！即是没事，也叫你说成了有事！”
赵姨娘哀哀哭道：“老爷呀，我同环儿开始只听到一男一女互诉衷肠，原以为是丫鬟小厮月下花前，拿住了交给琏二奶奶就是。谁知道撞已往却是宝二爷同林女人？我也是一时吓傻了。袭人是后头出来的，我初时可没瞧见她。我的老爷呀，做人要讲天地良心，我伺候了您这么些年，何曾说过假话欺瞒？即是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我甚么身份，敢去攀咬哥儿姐儿？那些不知羞耻的话，实在是听见了呀！老爷不信，我对天赌个咒，且不管那说话的一男一女是谁，我听得真真的，又是甚么做梦想你，又是甚么相思佳期的，我若是撒谎，叫我舌头上长个疔，未来死了变个大王八，给老爷驼碑！”说着又推贾环道：“我的三爷，你倒是说句话呀！你虽没瞧见女的究竟是谁，可这些话你也是听见了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