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实乃墙头草，既想赞同赵姨娘看宝玉倒霉称愿，又畏惧随着赵姨娘将凤姐王夫人都冒犯狠了，便道：“话是听着了，如今想来，若同二哥哥说话的是袭人，也说得已往。”
贾政疑道：“此话怎讲？”
贾环却低下了头，一时不敢再作声。赵姨娘暗骂儿子窝囊，接口道：“先头老爷不是曾对我说过，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念书，再等一二年再提。我刚是跟老爷说，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爷还不知道？老爷原来问我谁给的，我还未来得及说话，外间窗屉未曾扣好塌了下来，我忙着收拾便忘了这茬。老爷，宝玉早已收了个丫头在屋里，就是袭人。原是老太太给的，太太发的话，如今都说她是怡红院的准姨娘，和琏二爷身边的平儿女人也不差什么。”
贾政闻言便转头问王夫人道：“竟有此事？如何我竟不知道？袭人这名字我听过，其时便说一个丫头怎么名字起得如此刁钻离奇。宝玉其时不是说要改掉么，竟是阳奉阴违！”
王夫人垂泪道：“老爷，我因想着宝玉也大了，家里的规距身边要放两小我私家。袭人是我品择了二年，瞧她性情温顺举止极重，行事大方心地老实，宝玉生性淘气，她从未投合只有死劝的。因此前年我悄悄的把她丫头的月分钱止住，从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她，只是并未挑明。”
凤姐忙道：“太太本是要跟老爷说的，是我劝太太，照旧暂且不明说的好。一则宝兄弟年纪尚小，若是挑明了，恐延长了念书。二则挑明了，怕袭人以后倒不敢劝诫宝兄弟了。所以太太没回老爷，只回明了老太太。老太太听了也说好，还说既是太太挑中的，岂有大错误的。”
袭人跪在后头，将心一横，磕了个头道：“老爷太太跟前，本没有奴婢多嘴的份儿，只是事关二爷和林女人的名声，求老爷太太容奴婢放肆说句话。今晚原是奴婢舍不得二爷，问二爷能不能不去，又说二爷同林女人佳期已定，只怕二爷有了二奶奶就忘了奴婢。二爷话赶话的慰藉了奴婢几句，想是姨娘一时听混了。都是奴婢的错，与二爷林女人无关。”
贾政听了袭人的话不由震怒道：“贱婢斗胆！不外一个丫头，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太太看重你，你便轻狂起来，竟敢挑拨主子，忘了自己的身份！”
贾宝玉在父亲面前素来不敢任性，虽则担忧袭人，却更怕黛玉有事。两者相权舍其轻，到这个田地也顾不得袭人了，只能含悲忍泪道：“袭人本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伺候了我这些年，细致周到，循规蹈矩，从无过错，因此太太挑中了她。她倒从未曾拿大，还时通例劝于我，不行厮闹，仔细惹老太太老爷太太伤神。今晚是她想到我后日就要远行，哭着说了几句舍不得的话，不外是伤心糊涂了，并非存了挑拨之意。我一时情急给她擦泪，说了几句好话慰藉，一抬头便撞见了林妹妹和赵姨娘。都是儿子行事莽撞，求老爷责罚。”
贾政气道：“混账种子，临行在即，不想着朝廷大事，却另有心思同丫头厮混，没前程的孽障！”
贾宝玉伏在地上道：“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却与袭人无关。求老爷责罚儿子即是，只别气坏了身子！”
贾政气得站起来，站起来走已往即是一脚，将宝玉踢翻在地，怒喝道：“到这个田地，还要维护一个丫头，生子如此，我颜面何存！”
王夫人急急叫道：“老爷！后日便要启程，此时若要罚宝玉，岂不是延长正事！老太太为着宝玉的事哭了好几日，身子才好些，若叫她知道，只怕又气出个好歹来！”
贾政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圈，怒气冲冲道：“若不是想着老太太，以及后日启程，岂是区区一脚！宝玉，总是你自己不检核，才叫人误会，到这个田地，还替个丫头说话！男儿岂能误于女色，你自己持身不重，还连累别人的名声！这个叫袭人的丫头，马上叫了她家人来带出去！”
王夫人心中叫苦，只能道：“袭人是外头买的死契，并不是家生子，且她本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老太太觉得好才给了宝玉。如今打发出去，只怕老太太面子上欠悦目。”
贾政此时却听不进去，只道：“她到宝玉身边这些年，就把宝玉规劝成了这个样子，也是无能。既是外头买的，那就叫了她家里人来，将身契赏还。老太太那里就说她家里人想要赎她回去，我家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不忍见其骨血疏散，且她本是伺候过老太太的，便将身契赏还给她，当是替老太太积福了。她自己的工具叫她带走，再送些银两就是了。宝玉素来有这调脂弄粉怜香惜玉的臭毛病，再欠好好管教，长成个酒色之徒，悔之晚矣！既舍不得丫头，便将丫头去了，瞧你还能舍不得哪个！”
袭人跪在后头，早已瘫软在地，却无一言反驳，只哭着磕头道：“老爷太太明鉴，和二爷说话简直是奴才，是奴才没有规劝好二爷。如今撵奴才出去，也无话可说。”
贾宝玉听得肝胆俱寒，抬头刚要说话，却被凤姐和探春抢上来一左一右拦住了，王夫人也含泪对着儿子徐徐摇头，示意他不行争辩。
凤姐顺势将跪在地上的贾宝玉拉了起来，捏着他的手道：“宝兄弟，老爷说的是，你可要听话。夜已深了，早些了结了此事，好叫老爷太太安息。明日老爷还要进宫呢！”
探春同凤姐一处将宝玉扶了起来，轻声说：“二哥哥，是姨娘错将林姐姐看成了袭人，袭人出去了，此事也不必提起了。我替姨娘给二哥哥陪个不是，她老眼昏花看错了，冤枉了你同林姐姐，你大人有大量，莫同她盘算。”
说完探春又扭头对赵姨娘道：“姨娘，袭人已经领了不是，被老爷打发了。你若再要信口雌黄，污人清誉，就是对老爷的处置不满了。”
往日里赵姨娘本连王夫人都不敢果真冒犯，越发不敢冒犯贾政。之前仗着拿住了宝玉黛玉的把柄，想要出一口恶气，才不管掉臂的闹了起来。及至到了贾政跟前，她心中也起了畏惧之心，不外死撑而已。现在贾政既然也说是袭人，她便借坡下驴，低了头道：“老爷太太说的是，天黑看错了也是有的。咱们这种人家最是知礼，定了亲的哥儿姐儿怎能不避嫌。我一向守规则胆子小，乍一看到听到，怕家里闹出些丑事，坏了名声，一时吓到了才嚷了出来。家里如今有珠大奶奶节妇，二女人四女人还没许人，亲戚家的薛大女人薛二女人史大女人刑女人可都是在园子里住过的，有些已经订婚，有些已经嫁人，有些还没人家呢！若是咱家园子出了丑事，除了自家女人，可不是将亲戚家的女人也连累了？我这也是体贴则乱，说到底照旧我见识短浅担不起事，求老爷太太责罚。罚过了也就是了，只求老爷太太莫同我一般盘算，我也是为了家里好。平日我亲自去给宝二爷和林女人磕头，求他们大人有大量，担待我这一回吧！”
凤姐冷笑道：“姨娘给老爷太太认错即可，宝兄弟和林妹妹那里就算了，万一姨娘说的话不合适，肯定是你笨嘴拙舌不会说话，定然不是你故意要把哥儿姐儿气出个好歹！说不得你又要赔不是，这另有完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