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便回到了司空府。
我悄然收拾起了肩负。司空府的新衣罗裙、珠玉首饰我一件也没带，只装了去年崔府叔母送的两套素衣。
当我抬手一扫妆台时，忽地就被一样利器扎到了手背，我悄悄惊呼，凝神一看，正是不久前被我随手扔在妆台的玉簪。
这是十五岁那年夏天曹植送我的成人礼啊。
另有思蕙在邺城桃树下捡到的玉组佩——曹植的贽见之礼。
眼泪突然就像断线似的掉落下来，怎么擦也擦不洁净了。
崔缨，扪心自问，你真的舍得曹植吗？另有待你如此好的一众兄弟姐妹们，另有严慈兼济的叔父崔琰，另有懂事聪慧的阿弟崔铖啊。
另有一年，铖儿就将要束发了。
那时他若见不着他的阿姊，可会哭泣？
可……这些都不属于我啊。
难道现在的杨夙就真的在乎我，就真的属于我么？
我哆嗦着将发簪重新插上头发，捂住嘴，只敢悄悄地哭。
居生不乐，为人不易，举匕相怀疑。毒恨年年永无解，红尘津渡巫山云，孤门闭，使我心悲，胸臆气，作甚自苦，垒忧惧。
焚躯蚀骨，踯躅吞声，饮泣长哀吟。料得夜夜肠断处，少年剑断黄雀羽，罗网张，欲罢不能，反受缚，奈何奈何，陷牢狱。
我不是荀小娥，在世都得不到的爱意，更无须用死亡换取。与君萍水相逢，情义自如落花流水，飘散天涯。子建，请允许我戴上你的玉簪，今生就此诀别。
我好不容易敛住泪眼，下定决心，换上郭嘉送的绿罗裙，收拾好行囊，将组玉佩塞进肩负里，就要出门去。突然撞见喝得烂醉的曹植倚在门口。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赶忙将肩负藏在身后，他曹植提着酒壶醉醺醺地突入，我只能一步步往退却却。
到底不敢与他对视，于是转头背过身去，将肩负紧紧揣在怀里。
“年初就颁布了禁酒令，你这酒，哪来的？是又去二哥那儿偷拿了吗？”
曹植一声不吭，仍旧大口饮酒，十分恣意地享受着美酒的酣醇。
阳光洒满了一地，室内无比平静，他跌跌撞撞上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紧张地抓住肩负。
“我从未见你这一身酒气的模样——”
我颤声说着，还没说完，就感受到一双大手抚上肩膀，随之是微醺的酒气迫近。那张清朗的面庞，近在咫尺。
“阿缨，我们和洽吧。”曹植在我耳畔轻声说道。
我愣愣地站着，目光呆滞。
只听见曹植苦笑着继续袒露衷肠：
“好妹妹，原谅四哥前日说的重话吧，亲朋间不要有怀疑……与亲交陡生嫌隙，我心里难受。”
我默默流泪，却一言不语。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啊。似乎，自从你跟郭祭酒学艺之后，就刻意疏远了我……四哥愚钝，不是很明白。”
“橘渡江北，化为枳。今之江东，甚有枳橘。君可一尝。”我红着眼睛，下定狠心对曹植说道。
曹植听懂了我的话。
他听懂的那一刻，肩膀都哆嗦起来了。
可曹植俯首，很快便发现我装好的肩负，他大吃一惊，趁我入迷，一把夺过。这时，素衣裳的边角露了出来，组玉佩也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曹植见状，酒已半醒，厉声质问我道。
我无可见告，只能低头缄默沉静。
“你要跟那小我私家走？”
我不应，也不敢直视曹植。我知道任何假话都瞒不外他，基础没有否认的须要了。
“崔缨！”曹植突然暴怒，“你为何如此！？”
我被他喝得悚惧，只敢红着眼，与他互瞪双眼。将组玉佩塞回他手中后，脸憋红了半晌，我才敢吐出一句话。
“曹子建，你性子太直，说话真的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何时冒犯过你？”
“从我入司空府起你就不喜欢我，你总说我蠢，学什么都不会。”
“难道那些在其时不是事实吗？”
我被曹植气得哽噎，遂抖着手指向他，将一年多的不满倾倒而尽：
“你任性！狂妄！自以为是！每每仗着夫人和司空的痛爱，横行犷悍，从来不知检核！曹植，我讨厌你！”
曹植怔了片刻，突然冷笑道：
“我本以为，你是知我的。”
世界上，最惆怅的一句话莫过于此了吧。
批驳曹植的勇气瞬间消失殆尽，我垂下眼帘，倚倒在案几上。
“你说你把我当亲妹妹，可我……却从来没把你看成亲兄长……我……”
哪怕明知诀别，仍旧鸠拙得说不出口，表达不了真实的情感。我气得涨红了脸，呼吸不畅，只好背过头去。
“你在撒谎！”曹植恼怒地扭过我肩膀，“缨妹妹，看着我，把你适才犯上作乱的话再说一遍！”
我被曹植吓到了，于是冷漠地拨开他的手臂，努嘴恶狠狠地骂道：
“我告诉你，你们曹家只有门前的石狮子是洁净的！你们欺骗、狡诈、阴谋，令我焦虑、恐惧！我在这儿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压抑很不牢固！唯恐哪天丢了性命！姓曹的，我们算哪门子的兄妹啊？算哪门子的朋友啊？你真的了解我的已往吗？你真的知道我的悲痛吗？你真的知道我的心事吗！？”
“你——”曹植气到发抖。
坚持火并良久，他顿了顿，压制住火气，轻声问：
“阿缨，你如何会这样觉得呢？若没有二哥，你早就死在袁谭手中了，我们曾在邺城一起读诗学论，一起骑马射箭，还一起出征北伐，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我掩面而泣，满腹心酸和委屈：“不不不，我没忘！！难道我只和你们一起经历过少年时代吗？我只是恨，我讨厌你们这个世界，讨厌这里的一切！这里专制让我无法呼吸！这里权贵滥用特权，专横跋扈——你基础理解不了，民主自由的世界是怎么样！那里很少滥杀、血腥、暴力！啊啊，我真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儿！！”
听我怒吼事后，曹植只冷冷发问：
“你要走，你阿弟和你叔父怎么办？”
“铖儿自有我叔父护着。我不是崔家人，更不是你们曹家人。”我轻松地笑道。
“你变了，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重情重义的崔缨了。”
“其实我们从未真正认识过。”
曹植现在已心寒至极，他冷笑三声，双手交织挽臂：
“口为禁门，舌为发机；门机之闓，楛矢不追。崔缨，言犹射也，栝既离弦，虽有所悔焉，不行从而追也。愿你今后，能永远记着自己今天说过的话。”
我置若罔闻，傲着张脸，丝绝不愿退步。
曹植突然看见了我头上新插的玉簪。
“还想带它走？”
他眉头紧皱，握紧拳头，欠好劈面夺下，只好将手上握紧的那套组玉佩，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精致易碎的玉组佩，与地面碰撞之时，绳索绷断，珠玉落地，散落四处。我看着玉环、玉舞人裂成两半，心也碎成了两半。模糊间便跌坐在地，只呆呆地盯着一地狼藉。
“你我友爱如同此佩，今后撒手，就此决裂。”
曹植说罢，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了。
…………
人们总说，哀莫大于心死。
可曹植走后，带走了高峻的身影，却还给我大片灼烁。
午后的日光就这么铺面倾洒而来，将我紧紧裹住，炙烤着那颗孤苦且焦灼的心。明明是这般明媚的阳光，却为何似那腊月寒风凛冽啊。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多想再探脱手，说句挽留的话。
剜心裂肺，如爆如摧。
子建啊子建。
我用什么才气把你留住。
我闭上眼，到底没忍住，任那最后一滴浊泪划伤脸庞。悲从中来，愁绕心头，一时间，是去是留，再难以抉择。
我突然想起，某年月日，自己曾信誓旦旦对郭嘉许诺过，替他看清这山河结局，替他守护他的曹公。可回忆到最后，为什么只剩那一句了呢？
“不行辜负这世上待你好的人——”
奉孝啊奉孝，我是你的学生，你能不能托梦告诉我，我该怎么奉孝啊？
再一睁眼，似乎预见赤壁万千亡魂就在眼前，似乎汉魏历史就在我面前一幕幕上演。
老天爷，你似乎跟我开了很大一个玩笑。
挚友杨夙有前车之鉴，坚决相信历史不行变，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为何又叫我崔缨重拾改史之执念，又一次面临生死抉择呢？我到底不是坚决坚贞的荀小娥，我是存着私心想飞蛾扑火的崔缨啊。既不认可自己是荀小娥，为何不活出自我，走自己内心坚定的正确门路呢？哪怕失败了，理想主义又有什么可讥笑的呢？
我崔缨，前生是个赌徒，今生更是个狂妄的赌徒！
我赌！赌曹操不会深度追咎我放了杨夙，顶多挨骂训责。
我赌！赌自己可以说动曹操，阻止赤壁之战。
我赌！赌自己在曹费心中举足轻重。
我赌！赌历史上那条纪录是野史。
宛若豁然开朗，我决心赌一赌，赌赌杨夙与曹操旧日君臣情分。
趁着天色未尽，现在，我不如出城跟杨夙商量一二，说不定他能转意转意，与我一同去留何从。于是蓦地起身，我空手出门，直奔郊外蓬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