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被大雨淋湿,身体就会着凉;执念被无限放大,邪念就会伺机入侵;情深不寿,付一片痴情,终如急流之花。这些年与曹植郭嘉有关的影象如雨水般涌上心头,雨水是冰凉的,我的心也是冰凉的。
闭眼,静静感受雨水与发丝粘稠在酷寒面庞,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
杨荀二人的爱恨,和我心底的爱恨联起手来,交织成一张巨网,紧紧网住了我的灵魂,让我直视生死,令我险些不能呼吸。孰云忘忧?忘忧即我。年少悸动,花下眩晕,终究在夏季一场大雨中清醒。纯粹而卑微的爱,虽是捧在手心的琉璃盏,一碰即碎,可没有人能将它否认,因为岂论是否有回应,它都在那里,它不应被轻贱,它值得被尊重。因我的顽强,我和杨夙又晤面了,爱而不得却仍选择守护,那种感受我说不清,道不明,我只知道我的心,它藏不住啊。
不知为何,心虽是死的,我拼力揉眼,却发现一滴眼泪也没有了,可喉咙仍哽咽得难受。
好困好困,真的好累好累。
回家吧,回去睡一觉。
回家?回家?可路在哪儿呢?我又能回哪去呢?
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今日亲眼目睹,自己就这么被平素信任的“好朋友”无情利用。而杨荀二人的故事,或甜蜜,或酸苦,铺天盖地压来,似乎一场未了的梦境,前路仍有无比美丽的危险。如今长大了,一时竟也不能对青春荒唐事悉数释怀。那个搭上性命才明白自尊自爱的傻女人,可不就是对我最好的预判和警示么。
我有时追念,杨夙为什么要将他和荀小娥的故事告诉我。别人的卑微、别人的凄凉,别人的迷惘、彷徨、痛楚,纷纷压在我心头,一并勾连起21世纪时的忧伤。我早已在兵荒马乱的青春收场时将你放下,我好不容易学会了遗忘。你却告诉我你对曾经的我很是喜欢,很是念念不忘,却因而对另外一个女孩动了真心,何等离谱的事呢。时间磨平了一切,今日之我已非昨日谦卑之我,我要的是一种真正平等、自由的爱啊。
世之男男女女,沉湎于情湖幻梦,任凭旁人如何痛心疾首,都置若罔闻,是不是都要等到一切都失去,才明白珍惜当下拥有?没人在乎你的感受,没人感受获得你此时现在的伤心或厦悦,为什么不能学着好好做自己,为什么不能好好敬服自己的情感呢?
他杨夙,是我前世纠葛不清之人。
曾有那么一束阳光,透过生命巨石的裂缝,将我照亮。
他是错过了的美好,是错过了的喜欢。
所谓错过,就是错了。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
由于黄昏骤雨,田猎提前结束,大队纷纷攘攘拥入城中,待我独自牵马,浑浑噩噩回到司空府时,骤雨已停,曹操正在前堂宴请来宾,于是我从后院小门而入。
夜色深深,园中曲廊里昏暗不明,庭燎摇曳,照映的是跌跌撞撞的法式。
正当我困倦得眼皮直垂时,突然被身后一声叫住。
“崔缨?”
再熟悉不外的声音了。于是我站住,也不转头。
“午后你去了那边?”
我撇撇嘴,兴味索然,抬腿便要走。
“我都看见了。”
如果现在说话的是曹丕,兴许我还会有些紧张,可如今心乱如麻,基础没有力气与此人对话。
“数月前诏狱失火,听闻失火的缧绁边上,还亡走另一名死囚,”曹植站在我身后,冷冷质问道,“幼时有幸见过那杨夙一面的,如果我猜得不错,那黑衣男子就是他,对否?”
“是又怎样?”我侧脸笑问。
“今日若他敢动手,我必抽刀上前。”
“你打不外他的。”我笑了。
“崔子嘤!”曹植怒喝道,“你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吗!?”
站在黑暗里,如同剥夺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双脚踩到青石板上,是软绵绵的触觉。我疲惫极了,加之淋雨良久,早站不稳脚跟,于是一声不吭,也不理会曹植的怒气,只一心想要离开。
“如果不是我信任你,你现在还能安然站在这里!?”曹植狠狠扯住我的胳膊,堵在前头,“说!厥后你跟那人去了哪?”
“为何满身湿透?”曹植拽住我的袖口,这才察觉到我脸色差池劲。
他惊诧着,连忙缓和了语气追问道:
“阿缨……你怎么了?怎么气色如此差?他对你做了什么?”
“告诉我,你是不是被杨夙威胁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曹植拉住轻声询问,腹中苦水瞬间就决堤似的涌出,一想到荀小娥悲凉遭遇,我胃中一阵难受,突然干呕,全身电击般痉挛起来,继而即是满身发冷,一直哆嗦。
曹植慌了神,赶忙将我搀扶住。
“怎么了?你还好吗?”
脆弱和委屈在撕扯,我痛苦地闭上眼,低头抹泪:
“他骂我,他骂我……他说我自作多情啊……”
“谁骂你?谁骂你?你傻啊!骂回去啊!”
“是我主动寻的他……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我哽咽不已,双手捂着脸,就那样在曹植面前放肆大哭起来。急得曹植团团转。
“阿缨,你在说什么啊?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小我私家欺负你了?”
“他杨夙到底是你什么人?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还不愿说么?”曹植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扭头就要走,“行,那我去告诉父亲,让他替你做主。”
“曹子建,你站住!!”
我缓过劲来,赶忙叫住曹植。可突然想起什么,我故作冷漠之态:
“我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就是同情他,此事与你无关。”
曹植怔了怔,回过头来。
“据我了解,这个杨叔夜当年与郭祭酒友爱匪浅——你是受了郭嘉什么指示吧?”
“你很智慧,但你最好不要加入。”
“哼,难怪你一心想离开司空府,来许都做什么文书事情,说吧,预谋多久了?”
“……”
“杨夙之事牵涉甚广,你掺和进去做什么?就不怕父亲伤心吗?”
“他杨夙被生生折磨了八年,又有谁为他伤心呢?”我反问曹植。
“我的好妹妹!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事儿!天底下这样的冤枉多了,你做不起这个大善人!”
我头脑发烧,满身战栗,遂退却数步,别过脸去,一字一顿认真亮相道:
“曹子建,我不愿同你对话,你不要管我,只当没有我这个妹妹好了。我崔缨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干。”
曹植紧逼上前,用力抓起我的右手腕,愤愤地说道:“崔子嘤,你何时酿成这副模样?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竟也不知,你又对我了解几分呢?”我浑浑噩噩,睁大眼睛瞪着曹植,泪眼婆娑,“你基础不认识我!你知道吗?”
“我不管你胡言乱语什么,我只警告你,藏匿死囚是大罪,你这是忤逆,更是冒犯王法!”
“你没有资格教训我。”
“你就不怕我告到父亲那儿去?”
“你不会。”
我也不知我哪里来的勇气和自信,对着曹植说出这样冷漠绝情的话。
曹植被我气得语噎,他一言不发,松开了手,不再与我纠缠,恨恨地拂衣转身离去。
这时,我突然畏惧曹植真的会说出去。
可头重脚轻,迫使我再无力思考,只得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小院里。
思蕙和文兰见我如此湿漉模样,吓了一大跳,连忙迎进屋内。
那一夜,我又发烧又咳嗽,一人在房里哭泣了整夜。
如果不逃避,荀小娥的结局,就是我的结局,岂论是对杨夙照旧对曹植的情感。杨夙啊杨夙,为何偏偏在我快将你放下的时候,又教我记起你呢?
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转头皆幻景,劈面是何人?
自古痴情人,谁可过情关?
…………
一连三日,都未曾再见到曹植。
第三日,病已大愈。于是我趁着曹操上朝,简装偷溜出城。
这段日子,许都并不宁静。
汉廷罢三公官厅,置丞相、御史医生。曹操的野心昭然若揭。
当我走进蓬庐小院时,只见杨夙光着膀子,正在院中打铁。烈日炎炎,他汗如雨下,察觉到我的泛起后,一言不发,仍旧自顾自打铁。看来他身体十分硬朗,已基本康复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在他身后痴痴地站了很久,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你力气真大。”
杨夙不应。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像魏晋人一样喜欢上打铁的呢?”
杨夙不答。
正当我在烈日下晒得眼睛有些湿润时,杨夙突然直起身,将铸造好的环首刀放进清凉的水中。通红的生刀,瞬间发出了滋滋的响音。
“许多年没打了,早生疏了。”
杨夙说着便拿干布拭汗,一瘸一拐走进屋内去。
我一动不动,闭上眼,也闭紧嘴,心在纠缠不休,手也不自觉地揪紧裳衣,不几时便已密汗直流。
“给——”
再一睁眼时,杨夙已换上外衣,从屋内走出,他单手抓着一对兔耳在我面前——正是三日前我走失的皎皎。
“她怎么会泛起在你这儿?”
“是她自己跑来的。”
杨夙面无心情,踱步行至屋内,我抱着皎皎紧跟上前。
“她之所以会跑,只因为关得久了。你这只兔子极爱闹,是个自由身,以后不要将她锁在囚笼里。否则,下次就不是逃跑,而是伤人了。”
“我没有锁……”我隐约听懂了杨夙的哑谜。
“可别人会上锁。”
“……”
席上盘腿对坐,我无言以对,只好转换话题。
“你还计划找曹操寻仇吗?”我用极为庞大的眼光审察着他。
“不了。”
“准备何时动身,离开这儿?”
“明日便走。”
“计划去哪儿?”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此去颍河,不外二十里,顺流而东,水路八百里,无需半月,便可直抵九江。”
“沿路设防,当奈何?”
“呵,行走江湖多年,这点还难不住我。”
“以后预备做什么呢?去江东的土地,你是要去找周瑜吗?”
杨夙笑着抿了口凉水:“想那么久远做什么?旧疾缠身,能清闲活几年就几年吧。那刘备也算我的老相识,我先去找他,待遇总不会太差。赤壁大战在即,以后照旧去江南躲远些。”
“你去找新野刘备,为何要绕个大圈?”我轻声笑道,“莫非西边有你不想去的城池?”
杨夙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
“前日那些说辞,兴许真是我在牢中呆久了,理想臆想出的乌有事,所以,我不是特别确定你和小娥之间的联系,但至少有一点,你们都曾是我的朋友。”
朋友,朋友……事到如今,我在你眼中还只是朋友么?
我就知道,他基础不敢面对已往。
接着我们两人便缄默沉静了很久很久。
谁也不主动提及前日之事,谁也不再提当年之事。
我们都懂,事到如今,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差我最后一个选择。
“你真的宁愿宁可就此了却残生吗?”
我突然抬头问他。
杨夙不答,慨然万端,他苦笑一声,搴裳起身,我转头看着他踱步行至窗边,背影落寞,像极了当年的郭嘉。
“这许都,很快就要有场腥风血雨了——”
他的话深不行测。
他站在窗边,叹息了良久。
明明现在窗外阳光正好,他却满眼夜色与星光。
“为乐未几时,遭时崄巇,逢此百罹。零丁荼毒,愁苦难支为。遥望极辰,天晓月移。忧来填心,谁当我知?戚戚多思虑,耿耿殊不宁。祸福无形,惟念昔人,逊位躬耕。遂我所愿,以兹自宁。自鄙栖栖,守此末荣。
“秋天快到了,曹操犯有头风病,在秋冬时节,尤其会疼。硝石可治头病,赤壁在即,这满江的烟火,就是给他曹孟德最好的赠礼。”
我回过头,仍跪坐于席。
清凉的堂室里,帷幕翩翩,我们两人就这样背对背,一声不吭,一个埋头独坐着,一个孤零零站在窗边。
“我跟你走。”
我终于兴起勇气说出这句话。
说罢,清泪滴落草席,寥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