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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人梦话

009 等苦

醉人梦话 离戏论 2338 2023-11-04 14:15:21

  天人有五衰,世人有八苦。

  掀开经书,老刘才知道,早在几千年前,就有一位名为释迦牟尼的圣人预言了他今日的苦痛。

  而他过了十年才意识到。

  十年前的老刘并不认为衰老是件很恐怖的事,那时他的双腿还不会像现在这样极重,去公园逛一天都不觉得累。

  可现在,就连上几级台阶他都要歇一阵。

  人老腿先老。

  公园里的老头们经常这么说,老刘原先只当笑谈,没想到却是一定的诅咒。

  他的两条腿现在就如两根僵硬的木棒,勉强支撑他拙笨的身躯,让他在暮年人生的牵引下迟缓运动。

  旧书店是永远冷冷清清的,载满昔人智慧的宝库从来无人问津,戴着老花镜翻书翻报纸成了他每日的事情。

  他这个年纪其实已不再适合出来打工,连照看店肆都成了种挑战。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会烘出疲惫,暖意带来的不再是惬意而是乏累。他的盹一个接一个,手中的书报掉落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前,他看现在的自己像在看一树枯枝败叶。

  守在旧书丛泛黄的尘味里煎熬,无奈中亦有缘由。

  半是因为寥寂,半是为了期待。

  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孩也有三个月没来了。

  想必和他的外孙一样,只顾在年轻的世界里徜徉,忘却了他这棵上世纪的老树。

  纪念已往是苦。

  女孩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正翻看莫泊桑的小说,引得女孩瞪大近视镜后的双眼,对他说:原来您也读莫泊桑啊。

  恰似他这样的老人读外国人写的书是多稀有的事。

  女孩不会知道,他这辈子阅读的第一本书,其实就是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集。

  老刘小时候,邻居家是知识分子,好奇的他偷用家里一筐枣,换了一本封皮看上去有趣的书。虽然因此挨了顿巴掌,但那本书却一直被老刘当宝物存留。

  直到他认了字,才知道那本书的作者叫莫泊桑,里面内容他看不太懂,但已给少年的他留下颗热爱文字的种子。

  浩劫之后,邻居一家不见踪影,惟有这本书证明着有些人存在过。

  再读莫泊桑,老刘已是鹤发涂鬓。

  书不再是从前的书,人亦不再是从前的人。

  借着书的话题,女孩和老刘闲聊起来,从国内古典名著到外洋讥笑小说,从今世青年文学到文字背后的价值观。

  屋内空气原本是沉闷的,但因为女孩的到来,又开始鲜活地流动。

  是的,他快要二十年未与年轻人谈论关于文字的游戏了。自从他停止无聊的写作,他就与年轻人的思想断开了连接。

  他曾经是个作家,可惜写的两本书都不如门口的狗有名。

  理想,曾在他年轻时的生命里存在过,可随着岁月流逝,一切都只剩下虚假名义的苍白。

  女孩第二次来的时候,告诉老刘,她在这四周上班,有空会常来看他。

  他知道自己不能期盼,因为这种允许他听过太多。

  万事无常,就像他脚下的这方土地,四十年前照旧一片荒无人烟的墓地,如今却已变得满目浮华。

  想念家人是苦。

  女孩第三次来,中间隔了三个星期,她告诉老刘,自己许久没来是因为加入了相亲。

  诉苦的话铺天盖地,老刘却以尊长的慈祥全盘接受。诉苦到最后,女孩给老刘展示了她决定的人选。

  老刘看完笑了笑,没说话。

  因为女孩提及的阿杰他认识,那正是他的外孙,不知算是机缘巧合,照旧说这座都市太小。

  想起阿杰,老刘污浊的影象之泉便又恢复净澈清凉,昔日生动的孩童也开始在他眼前奔跑。

  老人眼里的子弟永远都是孩子。

  小屋阳台有几盆花总在不知疲倦地盛开,那是他和幼时的阿杰一起种下的。

  当年的稚嫩笑脸粘上泥土的纯朴,育出一片片火红,一面面翠绿。

  他浇灌时,会在绚艳色彩中闻到浓郁的花香,象征青春活力的影象每年都在同一时刻绽放。

  花卉在每年的轮回里重复,可人的时间却从不倒退。

  上次见到阿杰是在除夕夜,曾经小小的萝卜头蹿成了大个子,冷峻的脸显出成熟,也渗出淡漠的冷气。

  老刘想和他谈谈童年趣事,可搪塞的应答让这股热情徐徐冷却。

  那些影象似乎成了老刘一小我私家的。

  可能只有老刘还活在已往,所有人都在实验跳出那段时间,各人都在选择忘记和逃避。

  子女们天天都在惦念他那间破屋子,殚精竭虑地算计他那点儿可怜的退休金。

  历尽艰辛熬出酷寒人心,他死守自己的几两碎银,却换来了众人的疏离。

  子女们住的地方和他只隔一条街,但除了过年之外,就杳无音讯。

  也许是他错了,也许是这个时代错了。

  他每次望着子女们住的偏向,会想起阿杰,想起女孩,也想起过世的老伴。

  残躯病弱是苦。

  女孩第四次来,是和阿杰一起。

  好消息是两人订了婚,坏消息是老刘可能加入不了婚礼。

  步入老年,身体衰弱,其中之辛苦用笔墨书写,用语言叙讲,都难及十之一二。

  他想见证孩子们的恋爱,但力不从心。

  明晃晃的一条路,从市区北到市区南,颠簸难耐,去西域取经般的艰难。

  想让子女资助,又张不开口,下决心打了电话,被种种借口拒绝。

  阿杰婚礼当天,他心怀悲愤,狠捶两下双腿,咬咬牙,勉强走到路边,拦辆出租车赶赴婚礼现场。

  女孩的婚纱洁白似雪,阿杰的西装黑亮崭新,四周的绫绸赤如焰火。

  他哆嗦着送上祝福,一对新人用微笑回敬于他。

  仪式后的嘈杂忙碌中,他慢慢离去,落寞想起自己婚礼时的意气风发。

  喘着气上了出租车,老刘感受自己僵成了一块废铁。

  身后的喜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

  子女婚宴上,他还能饰演一个重要角色,而现在只是鸡肋般的无名来宾。

  衰老是累赘,无论是对于自己,照旧对于他人。

  期待女孩是苦。

  书店前的门路最近在施工,机械掀扬土堆,灰黄色一层蒙得天昏地暗。

  尘沙揉进空气,钻进阳光,把老刘的日常也搅得乌七八糟。

  他现在白昼夜里都睡不着,头疼急躁,眼巴巴看着漫天黄沙在书店门口来回游荡。

  他觉得自己在期待着谁,也许是女孩,也许是阿杰,他自己都说不清。

  可怜的期待是囚徒在缧绁里最后的希望,他困在这具干老肉体中,静静盼望那古老而一定的解脱。

  女孩和阿杰有他们的生活,年轻人也会期待,期待一种叫未来的美好。

  而老刘也是在期待,期待飞沙掩盖住书店,把他埋葬在历史的某刻。

  女孩还会和阿杰一起来吗?还会和他聊起莫泊桑吗?已往和未来交织于书店小小的时空,希望和绝望在灰尘中徐徐蒸腾。

  一滴眼泪划过他的眼角,掺杂沙砾坠于地上,和着已往,碎成一地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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