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这个念头有多久没想过了？
姜汉七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他的来去，对姜泽的生活似乎也没有影响。
今天是姜泽怙恃的忌日。阴云厚重，不见雨来。
十年前，他们并未留下尸骨。立于竹林之中的，不外是两座衣冠冢。
两块临时能称作碑的石头上面刻着歪歪斜斜的名字，像透着哀怨。姜泽还记得，当初把两块石头背到这的时候，背上血流不止的凄惨。
姜泽清扫着墓碑周围的竹叶，让扫帚扫过地面的悉索声取代他说话，把他的近况说给地下的人听。他拿出布绢擦拭墓碑上的灰尘。擦完，他照旧没有说话，往年他都市和他们聊聊，但今年他有些胆怯。他跪下身，头徐徐俯下，置于手后。良久，他起身，走出竹林。
太阳像坠落一般落向山后，夜幕很快降临。
姜泽做了个梦。
无边的黑黑暗，他明白地感受到自己在下坠。
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划过耳边的凌厉风声。
但他并不张皇，徒劳地睁着眼睛。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过了很久很久，他落到地上，可是没有疼痛，他也没有死，他还在做梦。
他爬起来，四周照旧空无一物的黑暗。
突然，一束暖暖的红光在远处亮起，姜泽向那里走去。
他越走近，那光便越热。当光变得炽热难耐时，他停下了脚步。依旧不见光源。
他听到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在背后响起。
他转过身，他看到一个男孩，和他一样被红光照耀，男孩掩着脸，跪着的身体随着哭声抽动。
姜泽蹲下来，想用手碰一碰他。
突然，男孩抬起头，姜泽被从他的眼中反照出来的景象吓到，他退却几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徐徐转过头，他听到木头燃烧的声音。
是他的家，是那座曾时时飘起炊烟的家。家在燃烧，蓬勃的火焰在一寸寸地焚毁它。
暴雨骤降。
但火焰不惧暴雨，血红的火焰撕裂死寂的黑暗，中年男女的哭喊盖过风雨
不，不……
姜泽摊在原地，他想起身，想冲进去救人，但他没有。他的腿在发抖。
阵阵笑声在头顶响起。是那个神仙，那个在他梦里泛起过无数次的杀人凶手。
他长袍飘飘，仙风道骨，暴雨似乎未曾沾染他的周身。他笑着俯视着姜泽，徐徐落下，直到他的跟前。
仙人的笑出乎意料地很平和，他轻声说着话，可姜泽光是看他的唇形，携着怒火的热血便涌上心头。
“凡人的叫声无论听几多遍都照旧很悦耳啊。怎么？你不是老念叨要杀我吗，动手啊。”
不需要念诀，姜泽手下凝出细长的冰锥，他跳起，双手握着冰锥刺出，直指眉心。
可他停住了，锥尖在那张虚伪的笑脸前停下。无需运气，探元之下，仙人背后是如山一般的仙力。
是啊，能让火焰在暴雨之下暴涨三丈，这样的存在凡人怎么抗衡得了呢？怎么可能呢？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呢？
仙人的笑声逐渐狰狞，在暴雨声、燃烧声、哭喊声和狞笑声中，姜泽徒劳地握着冰锥呆立着。
然后，声音徐徐远了，光却没有散。
远处，另有无数的灼烁起。
都是一样的血红。
他看着那些光，绝望爬上心头。如果自己阻止不了，那又有谁能阻止他们呢？
“结束了！你们的恶行今后结束！”
有人在头顶召唤。姜泽抬头望去，那人身着布衣，而非长袍。
“你们！你们这群寄生在人民身上的天尊、仙君！现在我要把你们统统焚尽！哈，哈，哈哈！”
不……差池……
姜泽还未喊出，他就听到身后有人大叫。
“差池！差池，先生，停手吧，仙人也不.......”
姜泽转过头，但还未看清他的脸，他已被烈火淹没。
“仙人都活该，支持仙人的人，也活该。”
冷冷的声音响起，姜泽抬头，看到了自己的脸。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姜泽照旧站在原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炽热不再，他冷了下来。
是啊，这一切都是梦而已，一场噩梦而已。自己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他突然闻到一股花香。眼前开始泛白，在纯净的白色上有绿色在生长。白色徐徐化为坚实的土地，绿色化为困绕着姜泽的竹林。鼻子告诉他，香味来源于竹林之后。
他向前走，希望这场梦快快结束。
他拨过竹叶，挤过竹竿，听到越来越清晰的歌声。他终于穿过了竹林。
朴实的石椅上坐着一位少女，一位少年把头枕在少女膝上。少女身侧有一篮子葡萄，她正把葡萄剥了皮，喂到少年的嘴里，她还唱着歌，歌声引人陶醉。少年温柔地注视着她，他的眼里似乎是全世界。
少女身披绸缎，少年粗麻裹身。虽然，她是姜林澜，他是姜泽。
姜泽愣住了，赤红飞上脸颊。
“我当年真是选对了。”少年看着他的爱人，说。
“你说什么呢？”少女浅笑回覆道，手上还在剥皮。
“选择了留下来，选择了你啊。”他的手轻抚她的脸颊。
“已往的就让它已往吧。”
眼前暧昧春景，姜泽心里却慌了。这番光景虽然美好，可是，可是他，可是我，似乎忘了什么？
我，忘了，什么？
庭院，一片黑暗里有个小光点。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小竹板凳上正闷头吸烟。
“爹？”一个小男孩揉着眼睛，站在屋门前。
“咋不睡觉？”
“要屙尿。”说着，男孩走到男人身边，席地坐下。
“爹有心事哇？”
男人点颔首，没作声。一会儿，他吐一口烟，问：“儿子，你觉得什么样的人能叫好人？”
“嗯……宁生时贱为草芥，不愿死后万人称快！”姜泽举着食指、中指刺向黑暗，骄傲地说。
“这样的人叫好人。”
男人笑了笑，伸手弄乱男孩的头发。
“你又从哪本小说里学来的？”
男孩嘿嘿笑了两声。
然后，男人的脸又沉下来，带着忧郁的思考。
“可是这世上贱如草芥的人许多，死后万人称快的人也许多啊，这样就是好人的话，好人会越来越少，坏人会越来越多的哦。”
“那，那就把坏人都干掉。”
“可是坏人也有爹妈，也有好朋友的呀，你干掉了坏人，那你也是坏人了，坏人杀坏人，到最后，各人就都是坏人了。”男人用没拿着烟筒的那只手在空中比画着一个越画越大的圆圈。
“呃，那……那你说怎么办呢？”
“嗯，其实爹知道许多许多工具，唯独不知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不外啊，我觉得，如果是让你做了觉得心安的事，那就去做，如果是让你做了觉得心慌的事，就坚决不做。这样的人，应该能叫做好人吧？”
“嗯嗯。”男孩的注意力已不在这等大命题上，他现在更体贴借着父亲的烟发出的光照出来的小蚂蚁。
男人无奈地笑了一下，拉起男孩的手，向屋里走去。
姜泽似乎想起来了。
他的脚下有波涛涌起，潮涨周身，徐徐卷走了竹林，卷走了暧昧，卷走烈火，卷走恐惧。
当海水淹过头顶，姜泽醒了。
对于那个梦，他最后的感受是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