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值得尊重，死亡也值得……尊重吗？
可死亡像个浑蛋一样带走一切，只留下生者的痛苦与伤心，怎么会值得尊重呢？
姜泽坐在石阶上，捧着一碗米酒，望着远方。远方，送丧的队伍蜿蜒而上——姜镇的传统里，回归山神的怀抱方得安息。
白衣与白旗被尖声的哭号染红。
姜泽没尝过醉是什么味道，但他见过爹温顺子他爹醉的模样。那年新年，两家人对酒欢歌。今年深春，旧人已故，再无人醉。死者的灵魂永饮黄泉，生者的悲思难尝醉意。
一位故人去了，似乎带走已往的一部门，而姜泽的已往所剩无几。
往后看，是令人悲凉的灰白，往前看，是满含恨意的复仇的漆黑，而看向足下，姜泽做不到，那是对含冤而死的死者的不敬。
既然回不到已往，那么他为何还在这里呢，为何还留在世上，而不是像个英勇的刺客一样去复仇？
一抹白色自身侧飘落，姜泽自知来者，依然望着远方。
想起来了，就是这位老神仙，留住了自己。
一个十岁的少年怎么能在大山里长至弱冠？姜泽刚上山那会儿，唯一能找到的食物就是以前采过的药草，不久就病倒了。
他的意识在绝望中消散。再醒来时，便看见老者坐在床边。
老人自称松仙，是活了六百岁的神仙。
在他尚未独立之前一直是老人在照顾他，教他如何在山里活下来。老人可以说是他的养父，可姜泽对他不仅仅是感恩，另有怨愤，因为他不让自己北上复仇。尽管老人没明说，但每次穿过山涧的迷雾都市回到原点，怎么看都不是自然现象吧？
松仙此时跟姜泽一同坐在石阶上，他看看发呆的姜泽，又看看送丧的队伍，问：“在想什么呢？”
“想杀人。”
“还想复仇？”松仙右手做出摇酒碗的行动，手上便真有一碗酒自云雾汇聚而成，甚至空气里还飘着感人的酒香。他猛闷一口，说：“你现在的生活多惬意啊，远离世俗，自给自足，许多得道高人说不定都没你过得舒服。”
姜泽把头埋低，说：“这样的生活比死还难受。”
“可别这么说，死亡可是人生间最大的不幸。”
姜泽突然站起身，高声喊：“既然如此，凭什么有些人一辈子救死扶伤，和世间最大的不幸争斗，却被一个不知从哪来的王八蛋赋予了这不幸？而又凭什么，有些人可以平安无事地活在这世上，完全不用考虑他带去的不幸有何等深重？!”他向松仙怒吼，眼里是熄不住的火，恼恨作火绒，无能作柴薪，时间作风。
他深吸一口气，呼出，再睁开眼时，松仙从火里见一柄淬炼百遍的剑。
“先生，对于你们活百年的这些神仙来说，我的时间本就不多，岂能在这蓑槁之间郁郁终老？我再一次求你，教我仙法，去杀那罪人。”
松仙看着他，神情有些纪念。
“杀了他，然后呢？”
“我便自杀，见我爹娘。”
松仙笑了，哈哈大笑，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他甚至失态地摊在台阶上，捂着肚子，似乎在经受巨大的痛苦。姜泽静静地等着他笑完。松仙边笑边说：“为了什么？”
“杀人偿命，岂不天经地义？”
松仙笑完后的第一句，是一句呵叱。
“糊涂！”
“这天经地义的界说，是谁教给你的？”松仙抬手，姜泽的肩上便多一份压力，把他摁到坐在地上。
“这天地间人的第一义，是活下去。”
“你刚刚说，这样的生活比死还难受。但是啊，生活是望不到头的，而死亡之后的荒原，到正法寂。死的感受，你想象不到的。你死去的怙恃想必也不想你走一条向死的路。”
“再说了，我也教不了仙法，那些老套的工具我早都忘光了。”
“......先生，这些话你已说过许多遍了。”
“你应该知道，我心中的恨意不是简朴的几句说教取消得了的。”
“我自然知道，我也没期望能就这么说服你。”松仙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在阶梯上。
“我只是向你抛去绳索，告诉你另有一个老头儿愿意费这么些口舌留住你，至于落进井里的你愿不愿意顺着绳索爬上来，那自然是由不得我。”
姜泽向松仙投去些许疑惑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对松仙的说教明确地体现不满，这也是松仙第一次袒露说教的目的。
然后他们望着哭丧的队伍没入山里，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远方，哭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