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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鼎之明清

第一章 念书少年人

易鼎之明清 江左王亚飞 5491 2022-03-08 19:48:56

  第一章念书少年人

  少年时光,急遽,青丝一寸寸变长,个头一年年长高。

  又是一日清晨。大明杭州城清和坊舒家小院,舒家三子舒庆光和向阳一起起床。

  眉清目秀少年郎,文质彬彬佳令郎。

  慵懒的样子,有几分淘气,有几分天真,有几分书卷气,却是嘴里嘟嘟囔囔关于杭州十座城门的俚曲:“北关、坝子、正阳门,螺蛳沿过草桥门,候潮闻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共太平。”

  是何等羡慕城墙之外,是何等诉苦不得自由,所以才把这首关于杭州十座城门的顺口溜,一再念叨。

  好出城去,趁此春景。杨柳东风,十里西湖。那人间的富贵恣肆汪洋,那歌姬的风情撩人心扉。

  少年人心事不难猜,却诸事由不得自己,那就老老实实在家。

  而人间总要有一些事情快乐自己,哪怕谬妄绝伦,哪怕不行理喻,就如这个清晨和狗较劲的舒庆光。

  经过了一个晚上,舒庆光的尿终于再次憋足了,有些挑衅地看向茅房门口早早期待的土狗“大黄”。

  只见,舒庆光左手贴腹,右手前伸,做了个“请”。大黄“汪汪”两声,摇一摇尾巴,似在回应,然后迈开腿,一狗一人,先后入厕。

  大黄抬起右腿“嗞”一声,舒庆光接着“嘘”一下。再嗞一声,再嘘一下。无数次后,大黄无力继续,舒庆光犹有余力,获胜的舒庆光哈哈大笑,好不快活。

  人嘛,总不能活得不如一条狗,越是少年时光,越要活得狂放恣意,越要活得心情舒畅,越不能忘了骄傲和不平输。

  正如舒庆光的夫子周良云所说:“人啊,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了心中那股子劲,要否则,和庸庸俗俗的众生一样,活得多没意思。”

  终于,鸡鸣狗吠,人间醒来。江南大城,人潮汹涌。

  这一年,崇祯十二年(西元1639年),江南杭州府的春天,尤其热闹人的眼睛。

  碧空如洗,青砖碧瓦,站在院子里,于这向阳升起,新的一天,舒庆光审视自己的家:

  砖瓦青青,一方江南庭院;

  桃花灼灼,几处海棠依旧。

  几竿竹子,如夫子周良云的脊梁,挺得笔直,不媚俗,摇曳了一个冬天,青翠还欲滴。

  令郎一笑,风情自来。燕子双飞,美人将见。虽然,要好好洗漱一番。

  红杉木镩的木脸盆盛满了清水,舒庆光弯下腰,掬水在手,扑在脸上。

  毛巾掠过水渍,顺手端起青瓷杯,倒进嘴里一大口清水,仰头,咕噜咕噜几声,前倾,大口吐出来,院子里马上一大片水花,沾染竹子,沾染桃花。

  玄色纱罗裁剪的四方巾,戴在头上,呈倒梯形,四角皆方,又高又大,像是在头上顶了一个书橱。藏青色的袍服,包住白白的棉花,裹在身上,抵御春天仍在的寒意料峭。

  哈一口气,白雾升起。天气一年比一年冷了,连在长江之南的杭州都落雪了,都冰封千里。如今已是春天,仍寒意逼人。

  北方呢,滴水成冰或许都不足以形容那种冷。朝廷的邸报尽是春旱、夏旱、秋旱,降水越来越少。

  南方河湖众多,尚可维持,北方呢,或许真如夫子周良云所说:“连年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人将饿死,不反待何?”舒庆光不禁为北方的饿殍千里担忧,不禁为北方的战乱不休担忧,但小小的身板,终究不是肉食者。

  担忧他人,不如担忧自己,不如多想想如作甚母亲分忧。

  咯吱咯吱的织布声,在东厢房,此起彼伏响起。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盘着妇人发髻,不愿错过每一分天光的舒庆光母亲,已经织布织了好大一会儿。

  舒庆光拿着书本,走进了织机所在的东厢房。光线有些暗,他靠近窗户坐下,和母亲并排。两小我私家相互看了一眼,不说话,妇人只管织布,少年郎只管念书。

  三角梁撑起了东厢房整个屋顶,几个大铁钉斑驳岁月痕迹,一根根椽子整齐排列,苇编、蜘蛛网隐隐约约可见。

  屋子有些年头了,据说是舒庆光的曾祖爷爷盖的。世代书香门第,难道真的要绝在这一代!

  好大一会儿,舒庆光终于兴起勇气,或许当年的二哥也如他今日,想要说出的话总是说不出口。

  舒庆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再深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平缓一点,再平缓一点,终于说出来了:“阿母,学堂我照旧不去了吧,府试考了四次才考过,我真的不适合念书。”

  “不念书做什么?”声音温婉,不带诉苦,只见勉励。

  “想和二哥一样,做个学徒,学门手艺,也挺好。”十六岁的舒庆光几多自责,几多忐忑,几多期许期待,看向母亲。

  “怎么能不念书!你爷爷是秀才,你父亲是秀才,你年老也是秀才。他们不在了,但我舒氏书香门第、耕读传家,怎么能在你这里断了!”

  以为只是小孩子妙想天开,竟然来真的,舒庆光的母亲有些恼怒地说道。

  浓浓的江南吴侬软语在舒庆光耳朵里弥漫开,不怎么纯正,但北人南音,自是清脆,自是不容拒绝。

  舒庆光缄默沉静以对,看着母亲那一缕缕鹤发和微微驼的背,黯然神伤,怎么忍心反驳,怎么忍心说出来家里的地已经卖光,已经无地可种的事实!

  耕读传家,地都没了,还传个什么?一日三餐尚且艰难,况且再供一小我私家念书。

  所以,舒庆光的哥哥不得不辍学,家无余财,哪里供得起两小我私家念书。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希望吧。希望念书有成,官做得,家养得,母亲的养育之恩酬金得。

  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些可能刺痛人心的话,舒庆光不得不隐藏下来,为人子女,或许唯有用功念书,方可以酬金养育之恩,圆一份期待与可能。然后,家与国,国与天下,玉宇澄清。

  于是,舒庆光再次低下头,目光盯紧手中的《四书章句集注·大学》(朱熹著),朗朗念书声再次响彻屋子,响彻庭院:“……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嗓音低哑,少年人岁月,不能轻易说出心中愁与苦。

  “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人不是舒庆光,一家人希望之所在,尽在肩上,担子好重。

  正月十九,柳枝吐出一簇簇新绿,江南春醒,万物苏醒。舒庆光提一箱书籍和笔墨纸砚,往念书读了十年的致知书屋走去。

  一路上,喧嚣人群,好不热闹。吃食许多几何,眼睛看都看不外来。包子香,豆乳烫,油条酥,尤其馋人,然囊空如洗,为之奈何!

  总有不要钱的,如路上来来去去的美人,春衫薄,人娇媚,最是养眼。舒庆光看啊看,着实看到了不少。

  最是江南美人地,胜似金陵帝王州。

  迷花了眼睛倒是不至于,究竟舒庆光心中最最想念、最最期待的永远是那个她,那个端庄大方的“小师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花灯还在,元宵味浓。佳节与谁?不能相逢。

  那个她还好吗?是否还在巷子口怅望,等一小我私家到来?是否还撑着那把他送给她的,点了片片桃花的油纸伞,清丽一人,沉了鱼,落了雁?

  见到了,见到了。细穗蓝布夹袄穿在身上,细细的腰身,乌黑的头发,婀娜的身姿,两小我私家的目光猛然遇见,又猛然躲开。

  美人娇羞,倩然一笑,倾城倾国。令郎深情,世上无双,今生不负。

  正要互诉衷肠,不远处传来了几声咳嗽,不愿成人之美,害得美人红了脖子羞恼逃去。

  又是茹敏源师兄,专门坏他好事。最是假正经,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君子远庖厨……

  明明那么洒脱不羁的夫子,怎么教出了这样一个“正人君子”。

  天下怪事,唯此最多。

  跟“正人君子”,自然没什么可讲,要否则唠唠叨叨个没完,舒庆光心肝肺一起痛,痛彻心扉。

  而此时,还隔得老远,茹敏源放下书箱,整理衣服,与舒庆光正正经经见礼。

  “得,棒打了鸳鸯,还不让我诉苦,这茹师兄又一本正经上了。”舒庆光有苦难言,为了不被“唠叨”,为了茹师兄继续动不动请各人用饭,忍吧,忍一时海不扬波。

  于是,舒庆光也放下书箱,整理衣服。

  六尺宽的巷子里,两个少年人遥遥见礼。

  双脚站定,同时抱拳,躬身作揖:

  “茹师兄,早。”

  “舒师弟,早。”

  “须知男女授受不亲。”

  “师弟谨记。”

  “须知男女有别。”

  “师弟谨记。”

  “须知男女大防。”

  “师弟谨记。”

  “须知男人女人……”

  ……

  声音好大,传开老远。路过的师兄弟们,一个个缩手缩脚,畏首畏尾,大气不敢喘一个。茹敏源师兄果真威震四方。

  舒庆光作为师弟,退后一步,请师兄先行。

  茹敏源略作谦虚,抬头挺胸,跨入大门。而目光定格于那一抹清丽,少年慕艾,也有情动。

  茹敏源、舒庆光,一前一后走进了学堂。来的好迟,人皆入座,舒庆光心心念念的“小师姐”,坐得最是板正。

  院子里,翠竹几竿,昂扬向天,不惧霜雪,岂畏雷电!

  开讲了,夫子周良云端坐于上,十余个或少年或青年,静坐于下。

  戒尺平放在桌子上,幽幽发光。

  舒庆光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看向须发皆白的老师,收起了淘气,亲切有之,敬畏有之。

  一间见风见雨的草堂,门口挂了一副木质对联。

  便草堂亦可传道授业;

  岂白身不能忧国忧民。

  粗布棉袍包裹周良云偏瘦的身躯,一头鹤发被一根簪子,绾在头顶,精神震烁。已知天命,将至耳顺。拳拳之心犹在,不平老,不平输。拈了拈没剩下几根的胡子,目光扫过,高声开讲。

  “我大明之患有三,曰藩王宗室,曰流民蚁贼,曰辽东东虏……”讲的人,慷慨猛烈;听的人,热血沸腾。“周喷子”不愧为“周喷子”,哪怕“好人家”的孩子都不送过来,哪怕只剩下了眼下十几个学生,依然故我。

  也就是杭州,殷实人家多,念书种子多,才有了他这致知书屋一席之地。堂堂举人,竟混到束脩不足以养家生活的田地,也就是周良云周举人了。

  然,学子选夫子,夫子也选学子。周良云的私塾哪怕没有一个学子,有些学子,周良云也是不收的,给再多的束脩都不收,穷果真都是有原因的。

  像周良云,太倔,腰杆太直。而且,年龄越大,越不想迁就别人。而且,动不动:死则死耳,死有何惧。动不动:国将不国,为之奈何!

  在周良云眼里,这大明早已无药可救。所以,他要为这天下做些什么,要在这剩下不多的余生寥寥几年里,多教出几个有用的学生,愿得山河陆沉后,华夏不停。

  周良云不看好大明,也不看好闯贼等乱军。周良云认为,未来很可能是南北朝局面,北方为清,南方为明,划江而治,重复宋的老路。

  虽然,哪怕周良云胆子再大,果真场所,这样犯上作乱的话,周良云也不敢讲出来,自己可以死,别人不行以因他而死。

  但私下里,可以讲给想听的人听,讲给愿意听的人听,舒庆光算是其中一个吧。

  就如现在,夫子在台上指点山河,激扬文字,舒庆光在台下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不以功名利禄为追求的私塾,遇上了是幸事,也是不幸事。“秀才功名考不上,就考不上吧。”舒庆光如此慰藉自己。

  茹敏源听得尤其认真,以炭做笔,也不怕脏了手,沙沙沙沙纪录声,竟与夫子周良云授课的语速平分秋色。每次看到如此勤奋的学生,周良云都老怀大慰。

  再看一眼舒庆光,“功名利禄之徒,居心叵测之辈”,周良云也不确定女儿是否所托非人,总之他周良云是不会同意的。茹敏源,勉强还可以,勉强能入了高眼。

  还好,万事有他周良云,在世一天,自可压制一天。人死之后,看不见,听不着,也就不用再费心了。

  致知书屋与此外私塾差异,以杂学闲谈为主干,以四书五经为枝叶,教出来的学生能考中功名才怪了。

  舒庆光的母亲认为当初的救命恩人周良云是大大的才子,能考中举人,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不在话下。况且,此处近乎不收舒庆光的束脩,能省下好大一笔钱。特意把舒庆光送来,专为求功名。

  曾经一门心思在功名利禄之上的舒庆光,如今是越来越偏离“正道”。是好是坏,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横竖现在是“少年滋味不知愁”,也许到了知道愁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到时候,生活会给所有人狠狠敲一棒子,有些人被敲醒,有些人被敲死。

  周良云喝了一口水,准备继续开讲,这时候,一只手高高举起。

  想把“小师姐”娶回家做老婆,可不得捧夫子的臭脚,所以,得迎合夫子痒痒处。

  使了多次眼色给师兄茹敏源,茹敏源只当没看见,依然在处罚舒庆光差点犯了“男女授受不亲”的错误,那可是他茹敏源朝思暮想的人。

  不得已,向来不愿冲锋上阵的舒庆光今天不得不冲上去,实在是师兄茹敏源今天太不懂事。

  “说,所为何事?”一看是舒庆光,周良云老大不痛快。

  “恳请夫子再给我们讲讲神宗朝辽东李总兵的故事。李总兵杀得东虏丢盔弃甲,杀得东虏尸横遍野,好不威风。学生想听一听,好效仿先贤杀敌报国。”舒庆光一向在课堂上畏畏缩缩,今天竟然不韬光养晦了,周良云马上另眼相看。

  “对,对。恳请夫子讲讲李总兵的故事……如果李总兵还在,哪里另有满清叩关……”茹敏源等学子纷纷应和。

  也是,纵马边关,刀砍蛮夷,守疆卫土,立功立业,少年人最喜欢了。这也是周良云心痒痒处,舒庆光、茹敏源等人既为人门生,虽然要投其所好。

  而每一次讲,都能讲出新意,且惩前毖后,莫犯了同样的错误。

  蹒跚老者周良云的前半生多姿多彩,万历年间,在辽东总兵官李成梁处做过幕僚,挥斥方遒,指点山河,野猪皮努尔哈赤给他牵过马,坠过镫。

  舒庆光因为知道,所以才非要让夫子讲。

  学堂之上,周良云看看女儿周柠莘,看看拿着炭笔准备纪录的茹敏源,再看看翘首以待的舒庆光等人。周良云决定今天要讲一些纷歧样的,已经泰半截身子入土,离死不远了,还怕什么。

  几多回忆络绎不绝,故人隔阴阳,何能再相见。今天周良云讲得很慢,声音中有恼怒,有血腥味,有不宁愿宁可,有可惜,有可怜……

  “……辽东李氏八千仆人,威震辽东,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当年只是一个拼了命才挤进李总兵府邸的小小马倌。”

  缓口气,继续缅怀。“区区一个喂马的仆人,粗黑粗黑,我等幕僚都不拿正眼瞧他,连出门给我等牵马坠镫的资格都没有。而谁能想到努尔哈赤竟然做了蛮酋,乱世崛起,立邦开国,萨尔浒一战,一举定鼎辽东,宋辽之时如同金国那样的基础就这么成了。大明朝廷就是宋,辽东李氏就是辽,努尔哈赤则为金。”

  周良云停下来,喘口气,端起茶杯滋润喉咙。好气好悔,为什么当初没有杀了他。一个喂马的仆人,照旧蛮夷,以他周良云首席幕僚的身份,找个理由,杀了也就杀了。

  “可惜,可惜。好悔,好恨。”周良云越想越气,当初怎么就没有挥下那一刀。

  台下的人听得很认真,胡酋努尔哈赤的秘事,没有几小我私家比夫子周良云知道的更多了。

  只是周良云半白不白的话,没有几分古文基础的,听起来,很艰辛。

  “辽东李氏坐拥八千仆人,还打不外十三副铠甲起兵的努尔哈赤吗?”舒庆光不解发问。

  摇了摇头,周良云没有直接回覆,这不是打过打不外问题,而是……,今天周良云不再保留,要讲出来。

  “……如果朝廷不是因为忌惮辽东李氏,想方设法肢解、压制辽东李氏,努尔哈赤还能趁乱崛起吗?”周良云认为努尔哈赤不行能再崛起。

  ”如果真是那样,辽东或许不再是今日满清的辽东,也不再是朝廷的辽东,而是辽东李氏的辽东,李成梁在辽东总兵官的位置上坐了30年,30年手握重兵,30年虎视眈眈,若不是朝廷……辽东李氏必成为一方诸侯,威震蛮夷,虎视眈眈中原。”这样的惊天之语,学子们第一次听到,无不惊骇。

  “……所以,当年朝廷和辽东李氏之间,终究是一场解不开的悖论。天子陛下怎么可能把辽东拱手相让,好玉成一个汉人藩镇呢!李总兵数十年不愿入朝,不愿觐见天子陛下,防的就是朝廷乘隙一刀咔嚓了他。”

  “双方相互戒备,辽东李氏在辽东拥兵自重,在辽东生杀予夺,听调不听宣。朝廷想方设法肢解辽东李氏,不惜扶植努尔哈赤这等胡酋。就像当年的宋辽金,朝廷给努尔哈赤大义名分,一再赏赐,一再袒护……”

  “岌岌可危边关既已被辽东李氏平定,天子陛下与朝堂诸公虽然不愿意再养虎为患,厚养努尔哈赤这等胡酋,离间、钳制辽东李氏,结果竟厚养出了一个胡人王朝,别说听调不听宣了,直接造了朝廷的反。”

  “也不知道天子陛下和朝堂诸公会作何感想!要知道,辽东李氏自始至终未曾叛乱,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平定了辽东胡人的叛乱。”周良云之所以是周良云,或许就在于他敢于把朝廷的弊政讲出来吧。

  宁与外邦,不与家臣。这或许是帝王独揽大权于一身的弊病之一吧,无解。除非,废掉帝制,或者虚君,但这可能吗?周良云想不到任何可能!

  夫子沉思静坐,各人不敢打扰。只见,周良云的眉头越皱越紧,似乎想到了什么欠好的事情。

  此时,周良云心中排山倒海,照旧“宁与外邦,不与家臣”八个字,西晋如此,大唐如此,大宋如此……

  西晋八王之乱,八个王爷纷纷从胡人处借兵,许下种种利益,好获得那一顶至高无上的帽子,结果招致了五胡乱华。

  大唐之所以发作安史之乱,原因之一就在于重用安禄山这等野心勃勃胡人。而国家动荡,不惜割让土地,也要从回纥、吐蕃处借兵,好平息叛乱,好皇位不失。家天下吗?我一家一姓坐稳天下就好了,管他千秋万代如何?管他是夷狄入华夏,照旧华夏入夷狄?

  大宋呢,宁要以“莫须有”罪名斩了岳飞这等“拥兵自重”的“抗金”中流砥柱,哪怕向蛮夷割地赔款,哪怕与蛮夷签下城下之盟。

  ……

  我只要我皇权牢固,哪怕做了石敬瑭那样的“儿天子”又能如何?没有了幽云十六州,我另有中原大片疆土,尽可以作威作福。

  周良云想到了许多,却不能说出来,要给学生们留一份念想,中华终有希望,哪怕是崖山之变后的中华。

  周良云又继续讲了。“……当年,努尔哈赤的舅舅被李总兵所杀,努尔哈赤的叔叔被李总兵所杀,哪怕最后查出来是李总兵错杀,努尔哈赤也以能够成为李总兵府邸的马倌沾沾自喜,也以能够学会说汉话沾沾自喜。对李总兵错杀他亲人的事,从来不敢有半点怨言。胡人畏威而不怀德,由此可见。”

  好大一个瓜,怪不得朝廷选择扶植努尔哈赤,原来辽东李氏错杀了努尔哈赤的叔叔和舅舅,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

  “每每我与众位幕僚讨论学问,努尔哈赤想听想学,也只能蹲在窗户外边,偷偷摸摸听我等讲什么、讨论什么,我们也不驱赶,反而因为胡人慕我汉风,沾沾自喜。”

  “却正是我等幕僚和城内唱戏的、说书的给了努尔哈赤这等胡人开阔眼界的时机,如今遭了反噬。胡人有小礼而无大义,于此可见。”

  周良云无比自责,他觉得自己是导致辽东局势糜烂的罪人之一。

  身无一亩,心忧天下,此为书生。那么扶植努尔哈赤好与辽东李氏反抗的朝廷呢?那么黑暗养努尔哈赤等贼寇以自重的辽东李氏呢?谁又比谁洁净几多?

  依然是“宁与外邦,不与同族”,鹬蚌相争,最后自制了努尔哈赤。

  每每想到此,周良云心中都是恨,对朝廷和辽东李氏的恨,掉臂大局,肆意糜烂辽东局势。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他们岂会不知!但私心啊,太重了,顾得了眼前,顾不了以后。

  有所成就的人,都有他的特别之处。为善的是人,为恶的也是人,因时因势,因地因人,而已。

  当年,每每周良云外出,到马房选马,偶尔正眼瞧努尔哈赤一眼,都能让那个年龄大周良云好几岁的女真人,笑靥盛开一整天,宁愿宁可情愿为周良云牵马坠镫,深以为荣。

  那么容易满足的一小我私家,厥后竟沾满了血腥。人的善变,怎能预料。

  如果站在女真人的角度呢?大明官军能屠戮女真人,女真人虽然也可以屠戮汉家黎民。土地就那么大,人却那么多,谁都想活下去。屁股坐在哪边,自然为哪边宣扬。

  但周良云既然是汉人,是华夏族的一份子,屁股虽然要坐在华夏一边,为辽东局势之糜烂痛惜,为汉家黎民之被屠戮愤愤不平。

  “……辽阳城破,尸山血海……流离黎民,求生艰难……后金立国,不事生产,专以劫掠。遇灾荒,以减丁之法屠戮辽东汉人,好省下粮食供女真人食用。”

  遇到了灾荒,粮食不够吃,那就抽签,杀境内的汉人,十抽一,谁抽中了红签,谁死,省下来的粮食,好让国族——女真人吃饱。

  其野蛮,其残暴,翻之史书不多见。也是,以奴隶制为基本搭建的国家,又能指望几多。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主子应祥瑞”,“奴才该万死”。

  生杀予夺在手,想杀哪个奴才,杀哪个奴才,无数的辽东汉人,求包衣奴才(又叫家生奴才)而不行得,是最最下贱的“尼堪”,人人可欺辱,人人可杀戮。

  周良云凄然一笑,闭上嘴,闭上眼,不再说话,他想到了他在辽东惨死的亲人、友人、袍泽……血是红的,泪是咸的。

  “同悲声兮泣故人,何祭祀兮再招魂!烧纸一盆,孤魂野鬼,归来兮,回来兮,英灵万古存……”

  周良云起身,学子们起身,一曲《招魂》,魂归兮家乡,魂归兮家乡。

  舒庆光尤其高声,泪流流满面,他想到了已经不在世上的外公一家,世代为将,驻守辽东,一朝大变,身死族灭;另有他可能被满清掳走的父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辽东苦寒兮雪纷纷,啼饥号寒兮白骨新。魂归来兮,魂归来兮,我之故人。袍泽有良云,杭州能存身……”

  周良云一遍遍招魂,无纸钱,无白幡,以满腔报国之志,以年年哀思之心……

  乡关那边?又难为这燕归客。

  故人哪里?尽散作那九秋蓬。

  周良云看了看舒庆光。当年,舒庆光的母亲十七岁,被舒庆光的外公托付给周良云,不求富贵,只求活命。而大明军人自当殉国,马革裹尸。

  一个手无寸铁的中年书生,一个深闺大院的柔弱女子,飘摇南归,何其艰难!

  周良云止住伤心,目光柔和,看向最最心爱的女儿——周柠莘。往事莫再想,且要思现在。逝者已矣,生者仍在,仍要向前。

  十五岁的周柠莘,是周良云继室生的女儿,老来得女,且独此一女,自然如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哪怕世人万千闲言碎语,周良云也定要让女儿在私塾念书。

  哪怕世人万千闲言碎语,学堂内十余个少年,哪一个不想娶夫子的女儿周柠莘为妻。

  特别是舒庆光,哪怕倒插门也行,恰好可以把舒氏老宅留给舒庆光的二哥。

  一声戒尺响,天已过中午。部署下作业,夫子周良云起身离去。

  一群人马上活了过来,有高声声讨朝廷的,有高声声讨辽东李氏的,更多的是在唾骂胡酋努尔哈赤,捡了朝廷和辽东李氏好大一个自制。

  情绪宣泄得差不多了,学堂内慢慢平静下来。

  静静安坐的十几小我私家,目光纷纷看向第一排中间蹙眉沉思的师姐亦或师妹——周柠莘。

  舒庆光看得尤其专注。少年慕艾,岂能制止!或许少年们不愿意离开私塾,除了束脩少,还因为这个如水一样的女子吧。

  自以为风骚倜傥、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舒庆光,也确实有一副好皮囊,再加上厚脸皮,希望照旧蛮大的。

  想什么来什么!周柠莘离开座位,竟在公开场合之下往舒庆光座位走来。

  “难道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补上今天早上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吗?”舒庆光的心不禁怦怦乱跳。

  窈窕淑女,君子虽然好逑。一步距离,美人体香入鼻。舒庆光的脸红得如猴屁股,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适才怼天怼地怼日月的舒庆光,怂了。

  周柠莘主动开口:“舒师弟,宋善本《东京梦华录》你看不看?看的话我拿给你。”年龄比舒庆光小,奈何架不住夫子是人家的父亲,入学比他舒庆光早。

  一帮同门师兄弟,眼睛险些要爆出来,羡慕得要喷出火来,夫子的藏书哪是那么容易借出来的!

  “看,看,虽然看。恰好,这本宋刻本的《大唐西域记》要还给夫子。”

  说完,舒庆光拿出一本线装书,泛黄,青灰色绢布严严实实包裹,双手托举,递给了周柠莘。

  周柠莘接书的时候,舒庆光似乎无意间碰到了周柠莘的小拇指,周柠莘身体一紧,隐有怒意,要生机。

  舒庆光赶忙跑开,拉住“正人君子”茹敏源师兄讨教《大唐西域记》。“正人君子”果真在哪里都中用,当盾牌尤为妥当。

  很快,一群激昂少年人关于西域的争论开始了。

  学子甲:“张骞凿通西域,班超归化西域,劳绩再也没有比这两小我私家大的了。”

  学子乙:“这二人,只是恰逢其会。西汉六十余年积累,至汉武帝我华夏实力恢复,既要北伐匈奴,虽然要东联月氏,不派张骞去,也要派李骞去。至汉武中兴,东汉复国,实力恢复,自然要派人收复西域了,所以才有了班超立功立业的时机。”

  学识最为渊博、性格最为狷狂的罗泰初师兄开口了:“都别聊已往了,咱说现在。”

  垂手在后,如夫子周良云一般忧国忧民,派头十足。“今日,西域万里佛国为伊斯兰占据,其祸之始在恒罗斯之战,大唐战败。”

  吊足了胃口,罗泰初继续说:“尔后,蒙昔人西征,拓土数万里,征发伊斯兰之签军东来。今后,不光西域万里佛土不存,便我中华亦为伊斯兰所侵。以夷化夏,华夏入夷狄,此岂为华夏!”

  满脸激怒,满嘴半熟不熟文言文,神情愤愤不已,罗泰初似乎对外来的事物极为排斥。

  对西洋有一定了解且向来与罗泰初差池付的卓丰桓,虽然要反驳:“释教也为他国传来,我中华包容万方,有容乃大,不应该固步自封。”

  老对头来了,罗泰初激动地上前,要继续理论,怕两小我私家越吵越凶,舒庆光不得不挤进来一句话,问卓丰桓师兄:“卓师兄,既然包容乃大,你怎么不去娶一个西洋大块头老婆回来?”

  马上,一室为静。

  周柠莘白了舒庆光一眼,舒庆光赶忙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此事不关己。

  似乎是为了向周柠莘解释,舒庆光接着说道:“我最爱读玄奘的《心经》了,业火俱灭,不起凡尘之念,免生争斗之心。”摇头晃脑,好不“一本正经”。

  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玄奘是谁,画蛇到最后,又添了一足:“诸位师兄弟,玄奘就是那个西天取经的唐僧,《大唐西域记》是他写的,《心经》也是他从梵文译成华文的。”

  各人无不翻白眼,似乎就你知道得多似的。

  “那你当僧人去。既已身许空门,不要再和周师妹说话,要犯戒的。”卓丰桓不甘示弱,乘隙抨击。

  “对,明天赶忙剃个秃顶。”又一个学子借题发挥,酸溜溜说道。

  “还要点上几个香疤。”

  “那周师姐是不是要在劈面起个尼姑庵?”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

  有同窗已经开始装模作样了,学僧人敲木鱼,学僧人读佛经,挖苦声此起彼伏,一浪更比一浪高。

  咳咳两声,茹敏源出头了,学堂又为之一静。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舒师弟和周师妹可一定要记得。”

  茹敏源师兄一如既往“”一本正经”,这一次却略微有所差异,给人一种大智若愚的感受。

  难道茹师兄变了?照旧茹师兄有什么内幕消息或者茹师兄发现了什么?

  一众师兄弟在舒庆光和周柠莘身上瞄来瞄去,想瞅瞅是不是两小我私家发生了什么?要否则茹师兄怎么会说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样迥然差异以往的话。

  像猴子一样被人围观,舒庆光算是明白了,茹师兄果真很茹师兄,小错大惩,一惩再惩,连“色”字都出来了,看来也不是真的“一本正经”。

  但装“一本正经”装到了茹师兄这样的境界,舒庆光也就一个字“服”。却不知道,一本正经的茹师兄,正“一本正经”挖他舒庆光的墙角,夫子已经被挖走了。

  师兄弟们喋喋不休,没完没了,越问越特别,全没有其他私塾的“死气沉沉”。

  而当事人终究脸皮太薄,舒庆光和周柠莘,两人对视一眼,满脸通红,落荒而逃。

  “莫逃,莫逃,后日晌午,明月楼茹师兄请客,你俩可要一起去。”

  落荒而逃的人,逃得更快了。

  一群少年人哈哈大笑。

  卓丰桓走在回家的路上,半天了,还在嘀嘀咕咕:“佛法在天竺,不知道今日天竺是否另有真经?能去看一看该多好!”

  竟然想效仿唐僧西天取经,如果卓丰桓的家人听到了,肯定棍棒加身,非打醒他不行。

  后日晌午,宜宴饮,明月楼最好的包间,最好的饭菜,摆了满满一桌子。

  茹敏源、周柠莘坐了主位,舒庆光被挤开老远。

  一盘甘薯,正冒起腾腾热气,馋人胃口。这是夫子部署的作业,致知书屋,既然要致知,虽然离不开动手,这不西洋传来的甘薯各人种上了,但只有财大气粗的茹师兄种成了。

  茹师兄成了,也就是各人成了,作业能交,甘薯可吃。没想到,尤为好吃,又糯又香又甜。

  周柠莘女扮男装,青衫得体,顾盼生辉,有若谪仙人在世,好不英姿飒爽。

  各人不饮酒,不喧哗,盯紧了肉和甘薯,你争我抢,吃得好不惬意。

  舒庆光等人很谢谢师兄茹敏源,隔段时间带师兄弟们吃顿好的。

  给钱不能要,但饭照旧可以吃的,尤其是肉。正长身体的少年人,尤其需要肉。

  吃饱喝足,属于文人墨客的时光开始了。

  茹敏源先来,拿出近日写出的大作,高声念出:“古之国者,先公尔后私也……”

  好长好长,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哪怕爱挑刺的舒庆光,也得蜷着尾巴受着。

  终于结束了,然后下一个。才情极高的罗泰初拿出了一幅新作的仕女画。

  宣纸长长,有山有水,一树桃花,一名美人,一只仙鹤,一个池塘,一处留白,好让师兄弟们题诗,谁写的好,就把谁的诗题上去。然后,拿到画铺里卖,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分钱。

  除了家财万贯的茹敏源师兄,其他人无不跃跃欲试,尤其眼里冒着小星星的舒庆光和最擅此道的周柠莘。

  卓丰桓看着一再讨好罗泰初的舒庆光,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一和罗泰初争执,舒庆光必站在罗泰月朔边,原因都在这儿呢!

  一番角逐,不出所料,周柠莘胜出。舒庆光还想再争争,但他写的诗实在入不了各人的眼。

  还好,书法是舒庆光的强项,非他莫属,但有了“小师姐”加入,润笔费想都不用想了。

  舒庆光又是比划,又是丈量,又是盘算,准备了好大一会儿,蘸墨、起笔、落纸。

  恰似渴骥奔泉,又如惊龙游动,铁画银钩,筋骨自现。

  美人研墨,红袖添香,令郎执笔,众人侍候,把长长的诗题了上去。蝇头小字,堪堪可见,谁让“小师姐”周柠莘把诗写得太长,谁让罗泰初师兄把留白留的太小。

  新墨虽清新,字字却老练。

  师兄茹敏源高声念了出来:

  “美人

  满面桃花轻梳发,对镜莫再夸。

  青山人不老,谁隔江湖遥?

  去去君不见,柳丝拂还乱。

  只是天高云淡,情深缘浅,如风一缕、慢慢都消散。

  小楼独舞凭风入,知我相思苦。

  流沙指间滑,一步隔天涯。

  孤枕凄凉夜,谁与同看月?

  莫问惊鸿一瞥,谁复离别,如那枫叶、相思乱重叠。”

  一屋无声,尽在陶醉,久久回味其中。如见美人,河岸之上,临风,沐月,照影,蹙眉,痴痴想念一人,孤枕无眠,天涯路远!

  茹敏源偷偷看了小师妹好几眼,奈何!奈何!徒剩喟叹,心不在我。

  此时,门外竟有掌声响起,糯糯声音隔门传来:

  “恰好路过,无意听到。周女人的《美人》借了菩萨蛮的调子,好好好。周夫子门下,果真大才。周女人果真巾帼不让须眉,娇娘佩服。”婀娜影子绰绰,倒影门上,才知被人听了去。

  “画春舫娇娘不请自来,不知可否入内?”声音软软甜甜,酥得人心儿发麻。

  不及师兄茹敏源“一本正经”拒绝,好几个师兄弟,争着抢着开门,那可是画春舫的花魁——娇娘,没有百十两银子,怎么可能一睹芳颜!

  雕花木门打开,黄绿色纱裙,乌黑乌黑的头发盘了一个大大的道髻,高耸及天,横插木簪。轻纱遮面,怀抱琵琶,身段玲珑,众人无不眼前一亮。

  看到舒庆光也是目眩神迷,旁边的周柠莘狠狠踩上一脚,痛得舒庆光哇哇大叫。一对欢喜冤家,愿此一生挚爱不辜负。

  舒庆光这一叫,叫醒了众人。

  既已醒来,或迎,或让,再次入座。

  一番介绍才知道,是杭州城最大的织坊——茹氏织坊东家茹员外在明月楼宴请知府等人,特意请了画春舫娇娘,弹一曲琵琶。

  各人无不惊骇,他们订的包间竟然比知府大人的包间还要好,还要大,以至于请来助兴的画春舫娇娘都走错了房间。

  “家父说了,请周夫子的门生们用饭,要选最好的。况且,周夫子也是我茹敏源的恩师,请师兄弟们用饭,哪能选差的地方。这一个包间,我提前预订了,父亲大人来得晚,欠美意思和我抢。”

  茹敏源面有自得,别人求学,乃为功名。他求学,只为让余生过得有滋有味。喜欢农学,就去种地。喜欢藏书,就去收购。

  家中有嫡亲哥哥,乃是做生意妙手,万事不用茹敏源加入,当好自己的纨绔子弟就好,还能家宅和气,还能狂放恣意人间不被羁绊。

  “茹员外高义。”舒庆光等人以茶代酒,纷纷请茹师兄转为致敬。

  “茹令郎高义。娇娘以茶代酒,聊表敬意。”撩起纱巾,唇红齿白,肤白如雪,樱桃小口一点红,纤纤素指盈盈白,美人竟连喝水,都喝得这么妖娆有致。

  各人无不看得痴了,眼睛都不够用了,被踩过一脚的舒庆光,却只敢偷偷看。河东狮吼,太过吓人。

  三杯茶饮,一段话叙。美人作别,依依将去。各人无不挽留,无不请求娇娘琵琶一曲,高歌此间。

  师兄弟有所求,茹师兄虽然义不容辞,尽力劝娇娘高歌一曲再去,万事有他担着,横竖那边是他父亲茹员外请客。

  家有织机千张,下有织工千人,比不得某些苏州城织坊,但也是杭州城第一。

  很快,一张椅子搬来,一把琵琶调好,美人躬身一揖,缓坐下,轻弄弦。

  歌声婉转缱绻,如泣如诉,竟是周夫子的《美人恩》。学子们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这画春舫娇娘惯会折磨人。

  茹敏源中间频频想要开口,实在是人太美、歌太美、琵琶曲太美,不忍心打断。

  那就沉下心,听一听夫子的绕指柔。

  舒庆光如痴如醉,陶醉其中。“那个女子定然很美,是另一个师娘吗?未来我也会遇到这样一个牵肠挂肚的女子吗?眼前的娇娘就好美,可不行以……夫子说了,爱了便要用心,全心全意,无怨无悔,不能辜负。”

  似乎觉得犯了错的舒庆光,赶忙偷偷看了看“小师姐”周柠莘,还好,没有发现。

  然后,舒庆光“一本正经”坐好,此时,周柠莘恰悦目过来,满意所在了颔首。

  果真,正人君子,世上无敌。

  《美人恩》仍在,吴侬软语唱出,琵琶声声,催人泪下。如是三回,余音绕梁。

  “美人恩

  夜色撩人青丝白马游上苑,各处花枝她来捡,要做件青衫,赠书生祛寒。

  莫问呐,痴情殇了几多年?满饮杯中酒,与我再笑西施貂蝉,倾了谁家山河?

  我之美人恩重如山,可恨那家国狼烟正狼烟!挥手莫问划分远,辽东今一去,埋骨白山黑水间!

  枯骨名利沾,生死尽两难。愿尔一生富朱紫间,不念我书生老眼昏花将闭眼!等一等,黄泉路上不孑立!”

  一曲唱罢,余音绕梁,各人纷纷看向周柠莘,似乎都好奇夫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无不想弄明白,无不想探究一番。

  或许书生与美人,天生不是一对。一个山河有梦,一个才子要等。一个注定穷酸一生,一个终将朱颜薄命。

  而周柠莘这里虽然得不到答案。她隐隐约约听母亲说过,有那么一个女子,葬在了洛阳,才子美人,不能白首。

  明月楼另一个略小的包间。知府大人坐了主位,茹员外坐了次位。美酒佳肴,美人在侧。

  “你弹唱那一曲《美人恩》可是周良云的《美人恩》?”知府大人发问了。

  “回大人,正是周良云周夫子的《美人恩》。”娇娘小心翼翼回覆,生怕惹了知府大人生气。

  “令郎情深,美人情痴,奈何缘浅?”知府大人似乎知道些什么,却不愿深谈!

  一桌子菜,一群人宴饮,似乎因了一首歌,郁郁而散。

  娇娘担惊受怕而回,立誓以后再也不唱《美人恩》了,定有大故障,没看到连知府大人都不愿谈及此事吗!

  多方探询,娇娘才知道,似乎和洛阳福王府有关,似乎是红叶题诗类的悲情。

  大唐洛阳福王府,一位宫女把诗写在红叶上,逐水而流,流出高墙,书生捡到,怦然心动。

  然后,书生在一片片红叶上题诗,从上游漂下,漂入深宫。那个宫女捡到了,深宫高墙之隔,天地生死之别。相见不得,唯有红叶传情。

  同样是在洛阳,唐朝那两位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大明福王府那两位不被玉成,一人死,一人生。一人先赴黄泉,一人苟活至今。

  当年,福王朱常洵差点继续了皇位,时至今日依然权势熏天。有关种种,皆为禁忌,触之者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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