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遗骨
“巫祝大人。”沈临按着蛇首的手微微哆嗦。“本王有事要跟您谈。”
巫祝注意到他异样反映的来源，面色随即一黯。
“殿下发现了？”
“看来，那张王座藏着只有王室成员才气触及的秘密。”
“您早就知道？”沈临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
“昨夜于莲花池中现身之时，老夫初次察觉不妙。”
“池水触及双足的质感过于厚重，似乎是施加过某种传送术法的结果。”
“可惜，沼泽地离灰雾城太远，早已超出我的感知规模。”
“而如今，这层一次性的联系也已被斩断。”巫祝续道。“但殿下察觉到的是另一件事，是吧？”
“老夫本想找到合适时机，再向殿下提起此事。但既然殿下已自行发现，老夫就爽性言明了。”
老人长袖一拂，地面上蓦然冒出一具身披黑袍，手持骨剑的骷髅，把薛清辰和安凝都吓了一大跳。
沈临却缄默沉静不语，死死盯着两具骷髅的形体重合为一。
这是拥有全知之眼方能看到的景象？至少在场三人，都没看见原先的骷髅。
而一件枯骨要瞒过巫祝，可不是甚么容易的事。
只见巫祝步至骷髅之侧，伸手取去其手中骨剑，轻轻一挥，眼角闪过一丝感伤。
“四年前先王匹俦遇害，骸骨至今未得寻获。老夫虽以秘术截取先王真形的一部份，接近遗骨时必生感应，却始终未有得着。”
“直至昨日，在这莲花水池之上生出感知，才知我女儿、女婿的遗骸在这四年之间，竟被长埋在池底成了莲花的养份！”
他猛地挥剑，将骷髅连同池底青砖一同劈穿。
众人目光聚焦，只见池底空洞之中，赫然现出了半条臂骨！
安凝全身一颤，巍然跪地痛哭作声。
薛清辰脸色也马上苍白。
“小时候，师姐每次回宫被恩师拒诸门外，走时总是绝不在意，大把大把地给我们零花钱。”
“没想到，她却落得了如此收场……”
沈临奔下台阶，没再去看白骨，只瞪视着巫祝大人。
“要是本王不问此事，您计划一辈子不说？”
巫祝摇头。“待有时机时，老夫自会把他们起出安葬，胜于破坏殿下新登位的心情。”
沈临瞪着他，突然间明白了巫祝的心态。
一般而言，为怙恃送行是子女作的事，而不应推给上一代人来卖力。
巫祝却一直为女子女婿的遇害深感愧疚，只盼独自“收拾”残局，作为对当日没能实时回城救援的赔偿。
老人不愿让经历过种种艰辛，总算成事的沈临，再次陷入伤痛之中。
然而现在，沈临心底的恼怒多于伤痛。
“本王自当亲迎怙恃的遗骨归葬。”他徐徐说道。“阿凝，把两副遗骨起出来，与赤炼一同暂时安放在后殿。”
安凝急遽擦去眼角泪痕，哆嗦着点了颔首。
“今日既是本王治下新时代的开始，也是旧世界苦痛的结束。”他瞧向薛清辰。“带我去找姑姑的尸首。”
沈临把剑侍和巫祝大人留在昏暗的大殿上，快步走下殿外石阶。
他满足地吸进广场上的空气。哪怕其中充满腥臭、血污、败秽之气，却终究较殿内极重的浊气为好。
不久前笼罩半城的赤红丝雾已然散去，广场上却仍躺着一排又一排躯体。
城民的，卫士的，另有堆成小山的鳄蜥尸首，被一根根金黄长矛钉死在地。
卖力维持秩序的是司库和农务宫的私兵，但人数太少，应对不暇，只得任由死者躺卧在伤者之侧。
年少的巫祭们奔走不停，为伤势极重之人施展治疗术法。
沈临叹了口气。“我不应把他们牵扯进来的。”
薛清辰柔声道：“事关城池生死，本就人人无法抽身事外。奋起拼搏一场，总胜于窝囊死去。”
“对注定缓慢迷恋的人们或许是如此吧。”沈临目送着一名右臂齐肩而断的前矿工被抬上担架。“但是，这些人原本就不应落到这样的境地。”
“先王在日，轻徭薄赋，救济贫苦，与外多有盟好，基础无须泯灭巨资于军事开支上。”
“如今本王虽已继位，已往的好日子却已不复返。”
“若不致力重整武备，灰雾城不日便将亡于外敌之手，这却意味着民众得一直肩负重担。他娘的！但是这一切，到底是谁种下的苦果？”
他好快发现，罪魁罪魁已被安置在广场外围最高一层的石阶上。
沈悦之生前尊荣无比，死后包裹尸身的草席却与寻常城民无异。
沈临早把她的头颅赠予宁雪交差。这也是宁雪的恩师，夜莺大人的愿望，只须将挑起战争的罪魁斩杀，战祸便将永远止息。
堂堂一国重臣，在这方面却天真得不如一个初出茅芦的少年。
“按原理，我本该把她的残躯拖去喂狗，但这样会刺激到赤金卫中的忠厚之士。他们究竟为她服役多年。”
薛清辰问道：“殿下计划把他们留为己用？”
“曾听从安凝招呼的卫士们可暂时留任，维持巫王殿的防务。”
“至于那些顽固凶恶之辈，我有特殊的任务部署给他们。”
沈临说回正题：“巫神宫内有埋葬遗体的场所吗？”
“有的，殿下。从前一些远道前来求学的巫族过世后，会被部署葬在秘传殿外的小山丘上。”
“墓碑不留死者的名姓来历，只是纪录着他曾经来过，又去了。”
“我何等希望她没有来过。”沈临冷静脸。“算了，就这么办。”
“她既然这么渴望荣誉，为此不惜教全城陪葬，我就教她死得默默无名。”
“后人不会找到她的葬身之处，不会传诵她作过的事，不会祈求像她般的人再次坐上王座。”
“这，就是巫王赐予叛逆者的处罚，希望巫神与诸位祖巫审判她的灵魂。”
薛清辰声音甚轻。“祖巫们不会理会人间的善恶的。只要是流着巫族血脉的灵魂，衪们便一概接纳。”
“世上的事，自有巫王作出裁断。”沈临说道。“处置惩罚好伤者后回到后殿找我。本王会为死者举行简朴而庄重的仪式，种种细节，必须与巫族的传统相符。”
“事子女本王传令全城，三天事后，本王将于巫王后殿设宴庆贺登位。”
“名族、重臣、商贩、贫民，皆可进场，宴会的长桌将占满一整座庭园。”
他凝视着薛清辰的惊讶心情。“强颜欢笑也好，去旧迎新也好，人们总不能沉溺于苦难中。”
“席上，我会向众人宣布一项新的部署……一项能一改本城倾颓处境的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