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王座
“你刚刚的言语过于狂妄了。”
回城时，巫祝大人申饬沈临道。“卢琴这类人自小没受过冷眼，适才她看你的心情，就像想把你生吞到肚子里去。”
“能和庄明曦相助至如今，尚自保留着权势的人，没可能是听从情绪行事的蠢蛋。”
沈临说道。“虽然，她的手已按到了琴弦上，如果提倡狠来剑影齐发，我现在就没时机与您谈话了。”
白玉手掌上，他摇摇晃晃地向巫祝行了一礼。
“谢谢您，外公。”
巫祝哼了一声：“原本没特意向你提起，只因我以为此事城中人人皆知，早晚会传到你耳里。”
“没想到众人竟如此怕我，一个月已往，仍没人敢向你提起。”
沈临相信巫祝大人当初并不乐见这场姻亲。
初次取信于己时，老人提到的是与先王的师徒关系，而不是更亲近的血脉关连。
可事到如今，和死人使气另有甚么意思？
他摊开鳞片若隐若现的双掌。“调动天地灵气的能力，也是来自……”
“那与老夫毫无关系。”巫祝冷哼一声。“小子，儒家修士的特性不会经由血脉流传。”
“先生当日收徒，看重的是有教无类。拘泥血统，只会陷入我那群同门执政末期所犯的错误中。”
沈临对儒家的往事颇为好奇。作为今世修行界人人喊打的工具，现存有关儒家的纪录实在太少。
但他不敢冒犯老人心底的逆鳞，只怕巫祝生起气来，翻过手掌便把自己摔下去。
没错，逼得趾高气昂的靖夜司队伍退却的，仅是巫祝幻化出的一条巨大手臂而已！
“要是您真能变出数百丈的巨型法相就好了。否则倘使刑燕铤而走险，逼得宁雪、卢琴脱手，置β一条手臂挡不住三位七品的连手。”
巫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祖巫法相降临于世，也不外二十丈至五十丈，老夫却得幻化出数百丈的巨人？殿下当上了巫王，也用不着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
沈临一时无语，只是尴尬地笑笑。
此时雨师敕令早已失效，一道阳光透穿乌云，射进雾海唯一敞开的孔洞。
巫王殿的上空，数百年来头一回为晨曦所眷顾。
沈临目睹月影舟之时，已知此物无法于阳光下使用。
换言之，纵然沈临不作甚么，只须坚守城池到天明，攻城队伍就得暂时退却。
“她们竟然相信，一夜之间便能把灰雾城刺成筛子？我们已经衰弱到如此田地了吗？”
“内则祸起萧墙，外则强敌环伺，任谁也不会觉得灰雾城能支撑得久。”巫祝轻叹一声。“只要乱象不改，外间总有无数宵小会打灰雾城的主意。”
“能否一改积弊，去旧迎新，就看殿下的本事了。”
沈临默然颔首，悄然握紧了怀中先王留下的碑文。
“我纷歧定会比先王做得更好。”他说道。“但至少，我不会重蹈他犯过的错误。”
手掌徐徐下降，将两人安置到巫王后殿的空地上。
沈临落地后，不禁瞧了瞧不远处残缺不堪的宴会厅。
表妹若不是落到了刑燕手里，即是早已逃出灰雾城，期待时机回城夺位。
他相信宁雪会不惜价钱将表妹拿下。否则灰雾城一旦易主，她便没法不为再起战祸而卖力。
前提是神水国能乐成撃退犯境的风炎国骑军。
只是无论胜败，王室定会把战事死伤怪在灰雾城头上，日后会否兴兵泄愤，也尚未可知……
但这刻，他需要处置惩罚更急切的问题。
沈临尾随着巫祝回到大殿，只见薛清辰和安凝已在殿上期待。
各处泥沼、血污、残骸，不知何时已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安凝怀中，正抱着赤炼的尸首。
沈临心中一沉，走上前去，接过了柔如蛇身的躯体，为她抹去了头脸上沾染的灰尘。
“属下没想过，她会为着殿下的理想而死。”安凝低声说道。“为了掩护这座城池……”
“她说过会把丝囊尽数销毁，就一定会做到。”沈临把赤炼交回安凝怀中。“把她葬在后殿的庭园里。如果我怙恃留下遗体的话，也会被安放到那里的。”
“少主……”
安凝惯性地要为守卫少主不力而致歉，可话到喉头，又绕了回去。
沈临亲了亲她的前额。“好孩子！”
撇下受宠若惊的剑侍，沈临瞧向薛清辰，微微一笑道：“这段日子承蒙照顾了。”
薛清辰笑道：“殿下这样说，莫非日后就用不着在下照顾了吗？”
注意到恩师的凝视，她吐了吐舌，正色向沈临行了一礼。
“哪怕价钱惨重，宁静依然弥足珍贵。在下相信，殿下会把新生的城池治理得很好。”
沈临嗯了一声，把目光投往大理石阶上的王座平台。
姑姑开辟的密门犹在，随时可以通往战火连天的青山城。
但有巫祝在场，要解除密门应不是难事。
真正重要的，是不见踪影的王座。
“巫祝大人，您能设法把王座找回来吗？”沈临问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国君不重礼仪，将无法管治四境。”
巫祝瞥了空荡荡的平台一眼。“王座不是一直都在？”
当住沈临惊奇目光，他大袖一拂，潜伏起来的密门登时现形。
漆黑圆洞默默与众人对视，似乎时刻期待着好奇者靠近，好一举将其吞食。
巫祝又一拂衣，便将暗门抹去，平台上泛起出一张宽可坐二人有余，高近一丈的暗红宝座。
座上铺设着染有绯红的丝绸，赤木与黑杉建构起椅身上繁而不乱的纹路。
座位两侧各铸蛇首，意指巫王权柄得自祖巫之“蛇”，所行所为即是神灵意志。
“四年空置，没想到这座位仍是一尘不染。”巫祝感伤道。“沈悦之或能同时隐秘多物，但施术次数一多，把事物恢回复状的难度就高上不少。”
“这王座是留给我的。以我父我母，巫神与众祖巫之名。”
沈临说着，步上石阶便即落座。
柔软触感贴上后背瞬间，安凝热泪盈眶，放下赤炼屈膝行礼，连薛清辰也躬身以示尊敬。
但沈临只看到了莲花池中站起身来的骷髅，那双空洞洞的眼窝正朝向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