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窥月
同一时间,藏书室中。
“你是说,你明明在道上碰见他急步出宫,却没有脱手阻拦?”
听得恩师语气淡漠,薛清辰背上倏地冒出冷汗。
“恩师似乎未曾下过指示……”
“他终究是一国之君,又正处于被亲姑姑夺权的尴尬境地,我如何开口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巫祝轻叹一声。“你难道未曾察觉,他早已对我生出疑心?”
薛清辰不敢作声,半晌,只道:
“殿下在外受了许多苦楚,对人戒心大点也是正常。恒久下去,他定会理解恩师对他的一片苦心。”
“你也认为我并未将他的安危放在心上?”
薛清辰缄默沉静了一会。
“恩师曾多次声明,我等是为服侍巫神和众祖巫而存在,不宜深度介入世俗,被王室和权贵们的斗争闹得灰头土面。”
“可门生与沈临相处多日,对他的为人略有认知。这人或许粗野莽撞、不拘俗礼、言辞辛辣……心性却比大部份门生见过的权贵都高尚得多。”
她语气略重。“当日教诲门生为王者宁可无力,不行无德的,不也是恩师您吗?”
巫祝猛地朝她盯视已往,使得薛清辰惴惴不安。
“你既心系他的安危,为何又容他于这危险关头轻易离去?”老人显然已耐心缓和了语气。“照旧你真听不出,老夫让你转告言语的体现?”
“以沈临目前对老夫的戒心,怎可能同意对沈奉真脱手?”
“他是智慧人,知道老夫的真意是为提醒他,沈奉真一方若无胜他掌握,自然也会作出同样的事!”
“也就是说,现在的他若无护卫追随,走在灰雾城的街道上,等如行走的金银白玉!”
“只不外沈临生性自豪,明知凶险,仍不作规避。”
老人说至此处,声调渐趋黯然。“和他怙恃一个样子……”
“你身为我的门生就更差劲了,连自家老师的意图也没察觉。”
巫祝随即双目一瞇。
“照旧,你是有意为之?”
此时现在,薛清辰再不敢装傻,单膝跪地,双眸低垂。
“沈临不喜羁绊,门生只怕平时对他多加控制,待他成王后会设法排挤巫神宫。”
“因此为着对他示好,你眼睁睁地瞧着他走向危机。”
巫祝轻叹一声。
“去把他找回来。要是死在外头,算是你自己倒霉,别想着为师会为你出头。”
“如果他还没喝你送给他的那瓶鬼工具,就赶忙收回来。为师可不愿陪你丢这小我私家。”
薛清辰吐了吐舌,苦着脸退出门去。
顷刻事后,整座藏书室都已被“隐秘”,与巫神宫的其余部份阻遏开来。
窗外浓雾下的微光消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垠黑夜,阴郁却温柔,似是离别月光照映后的康乃馨。
灰雾城得等上一个月,才会迎来下个圆月之夜。
月光不足的日子,雾气会将弦月半月遮蔽起来,连半点光线也无法映进城里。
巫祝痛恨月光。月光带来的只有危险,决无其他。
沈临的怙恃,就是在满月夜死的。
讥笑的是当初沈临的母亲,总是乘着满月夜抱起沈临,到巫神宫外的空旷山岭上赏月。
“从那时起,你的老师就盯上沈临了?”
巫祝转身,深深凝视着书架后走出的黑袍虚影。
于此灰雾笼罩之城,宁雪的幻影并无法彻底凝聚起来,只维持至勉强能捧起一本书的水平。
随着手持银戒的沈临距离渐远,她的身影越发飘忽不定,浅浅笑意却依然迷人。
对戒的幻象在她指间闪晃,时而如溶化的银川流往地面。
“家师已有二十年未曾管过俗务,如何能盯上殿下?巫祝大人身处高位,戒心较重自是一定,但也请勿轻易把潜在的盟友推开。”
巫祝冷哼一声。“你与我是盟友?”
“若非如此,大人怎会任由我将戒指转移走,连那份法诀都交到沈临手里?”
宁雪微微一笑。“抑或是只要把形势搅散,你就心满意足?”
“想搅散形势的是靖夜司。四百年来,你们没一天不在梦想着统治整个修行界。”
“纵然巫族已避到远离文明的密林之中,诸位大人尚且穷追不舍,势要赶尽杀绝。”
宁雪问道:“若我真想赶尽杀绝,何须现身提醒沈临小心刺杀?”
“你明知提醒了也没有用!”
瞧巫祝的目光,就像随时想要拂衣驱散幻影一般。
“赤炼和那人能借助月光突破结界潜入,也是你的劳绩吧?”
“靖夜司尚有别人。”宁雪徐徐收起笑意。“我在司内可算不得是好战之人。不少人甚至宁愿亲身上阵,掀起对巫族的战事,我要镇住这群人已很耗心力了。”
“那是因为你没能找到预想中的罪证!”巫祝嗤笑道。“一份一步登仙法的法诀,如何足够刺激得道门向巫族开战?”
“单凭靖夜司之力,可决计无法压制齐心协力的六大巫族。”
“齐心协力?”宁雪重复说道。“大人,你清楚这基础没可能。”
巫祝笑容瞬间冻结。
“所以,答案仍是战争。”
“除非沈悦之自尽,巫祝大人你自愿到国都接受软禁,否则国主永远不会放心。”宁雪沉声道。“我也不会放心!”
“哪怕沈临乐成登上王位?”
“若有大人你在旁影响,风险仍是太大。”宁雪进一步压低了声音。“我的同僚们已在白川乡起出了‘它’,你知道那代表甚么!”
巫祝难掩脸上震惊之情。
一瞬之间,这活了不下四百岁的老人像是衰老了数十年,目光中闪露犹豫。
“这就是真相。”宁雪凝视着自身徐徐消散的形体,说道。“在我们心目中,你带来的威胁比整个隐巫一族更大。”
“你尽可声称自己站在沈悦之的对立面。但当‘它’觉醒归来,你真的能拒绝战争的甜美诱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