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已过,早春未至。
冷气依旧在大地上肆虐,它如同来自鬼门关的钩镰渴望将每个无辜的生灵拖入深渊。
空旷的田地中稻谷已被收尽,田埂上多是荒草枯芽,看不到一丝生气,百里无垠的旷野上孤零零地耸立着一座酒馆,发旧破裂的木头牌匾上刻着四个大字:吴记酒馆。
吴老六从酒馆中走出来,看了看天色,裹紧了身上的旧羊袄。这羊袄并不合身,就像是给小孩穿的一般,穿在吴老六的身上显得有些可笑。
这是他的四哥留给他的,那时郡太守征兵,他的几个哥哥都去了,说是几年之后便会回家,想想这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可能是因为光线昏暗的原因,这酒馆里头看上去并不大,除了一个用几块青砖石垒成的柜台以外就剩下四张满是划痕的破木桌子,另有一盆尚未熄灭的炭火散发着幽蓝色的光焰,时不时陪同着噼啪声响蹦出几颗火星子。
酒馆的角落里坐着一小我私家,蓬乱的头发,灰色的旧袍,漆黑的衣衫,头一直低垂着。
不知是喝醉了,照旧睡着了……
无所谓了,这样的醉汉,谁又会关注他的故事呢?
吴老六走到醉汉的旁边问了句:“老弟,还要酒吗?”
没有回应。
吴老六自觉回到柜台后呆坐着,此时的他倒是希望那醉汉没有醉,还能冲他嚷嚷几句。
可是,现在的酒馆之中寥寂无声,只有火盆中不时传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试图驱赶着那来自地狱的钩镰。
中午,太阳当空。
光线虽然微弱却照旧穿透了云层,照射到大地上,给予生灵们一丝慰藉。
三个书生模样的人来到了酒馆里,他们都穿着厚袍绒衣,高冠白领。
吴老六又忙活了起来,温酒,上菜,这本已经是熟门熟路的事了,但他却比往常要生疏一些。
因为,平时他能看见的都是些乡野莽汉,而书生着实不常见。
纷歧会儿,又来了四个道人,他们穿着统一的皂袍,统一的羽冠,统一的布鞋。
统一的神情。
统一的吸气,呼气。
就似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一批人。
依照道门的规则,吴老六恭顺重敬地给他们每人端了一碗温水,他们也各自在桌子上摆了一枚铜钱,看成酬金。
酒馆中的气氛变得奇怪起来。
当那些书生进屋时,酒馆开始喧闹起来,又有了活气。但当道门的人进来以后,喧闹停止了,酒馆又徐徐平静了起来。
两方人各自坐在酒馆工具两边的桌子旁,中间另有两张桌子没有坐人,似乎是他们预留出来接待客人的。
客人是谁呢?
一声咳嗽响从门外响起,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那是他们期待的客人吗?
一个老头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穿着麻布单衣,戴着一个破斗笠,只能看见几根稀疏的白髯毛胡乱地生长在如木头疙瘩般的下巴上。
他的身后还随着一小我私家,同样戴着一个破斗笠,一身麻布单衣,看不见脸。
但是,与老者差异的是他手里拿着一把剑。
一把旧剑,木质的剑鞘已有些腐朽,暗黄的剑柄锈迹斑斑,似乎很久都没有使用过了。
但,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是一柄杀人的剑。
这柄剑杀过什么人呢?
士兵,孩童,照旧莽汉?
活该的,照旧不应死的?
今天,又有什么人要死在这柄剑下?
风从窗外吹入,酒馆中的炉火已经没有上午旺了……
冷气已经蔓延进了酒馆中,因为它已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地狱的钩镰已经伸出!
“列位久等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众人望向门外,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期待。
一个年轻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青灰色的半袖长衫,头发用一条粗布简朴地扎了起来,看上去朴素且文雅。他的脸白如雪,温润如玉,剑眉明眸,眼中总像是有着点点星光,似乎时时面带笑容一般。
只不外他现在没有笑,因为还没到笑的时候。
他的身后还跟进了两小我私家。
酒馆里已经坐满了客人,原来不大的地方变的越发拥挤。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很近,能感受到其他人的心跳,呼吸甚至是哆嗦!
“白先生,多月不见,近来可安好吗?”一个书生向那年轻人开口问道。
“甚好,甚好,先前在皇城相雅轩中与静心先生相遇,昼夜彻谈,感伤良多。今日重见,思绪万千。”那少年敬重地回覆道。
那书生听言微笑了起来,捋了捋髯毛,颔首赞意。
“哦!忘了介绍。”那书生说着,将手指向了另两位书生说道:“这两位是我的学生,陆香海和志向天。他们是慕名随我而来,一睹你的尊容。”
“我给你们介绍,这位年轻人即是白易心,白先生。他虽然年轻,但学问却很高深,你们可以向他多多讨教。”他对着另外两个书生严肃地说道。
陆香海和志向天听后,由衷地对白易心投向崇敬的目光。这是对文化,对艺术的尊敬,一种由心而生的尊敬。
白易心也回以了温和的目光。
那书生看了看白易心身边的两小我私家,问道:“他们是你的仆人吗?”
“不,他们是我的朋友,这位叫苍岩,这位叫魏明之。”白易心抬手介绍道。
书生看去那位叫苍岩的,是个虬髯大汉,虎背熊腰,眼睛圆瞪似乎要吃人一般。背上背着一个极重的长方形木箱子,肩膀上的勒痕已深深嵌入衣坎中。
另一位叫魏明之的,长得高瘦就像一根枯树干一样,脸型也是瘦长的,恰似树皮一样粗拙的脸上没有任何心情。
白易心对苍岩和魏明之说道:“这位先生叫静心悦梧,他是礼学的宗师,在东国许多学馆都知道他的尊名。”
静心先生听到这里嘴角已有些许笑意。
他很是喜欢别人对他夸赞,这比给他黄金万两更能让他开心。
“他也算是宗师?他只不外是疾威家养的一条狗而已!”
此言一出,静心先生的面容瞬间僵硬。
他隐藏在袖袍里的双拳已经紧握,但他不能动怒,至少不能被人看出来。
他绝不能失了气度。
他不能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被人骂作流氓,无赖。
这是他绝不能接受的!
这比夺去他的生命还要痛苦!
众人寻声望去,那声音是一个戴破斗笠的老头发出的。
陆香海慢慢起身走到老人身边鞠了一个躬,问道:“老人家为何如此说话,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老头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片刻后,陆香海知道自己已受到了侮辱。因为,他知道在这个老头眼里,他不配和他说话!
陆香海的脸已涨红,他的眼中充满怒火。
“你在生气?”那个拿剑的人终于说话了,声音沙哑且冷淡。
“你如果不愿接受这种侮辱,你就应该杀了他。”
说罢,他已将剑柄对向了陆香海。
只要陆香海伸手,他就可以握住剑柄。
然后,拔剑,杀人!
这一刻,时间似乎变慢了,万物生灵也似乎静止了。
志向天,苍岩,魏明之另有吴老六都瞪大眼睛注视着他们。
静心先生没有动,白易心也没有动,他们都背对着陆香海。
那四个道人似乎置身事外,漠不体贴。
时间过得再慢,也终将流逝。
陆香海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剑,已出鞘。
剑尖,本已触碰到了那破旧的斗笠。
突然间,剑身竟然盘旋劈去,向后刺出。
那个拿着剑鞘的人也同时转身,手中泛起一把短剑,与陆香海一起朝着同一个偏向刺去。
而在那个偏向坐着一个正背对着他们的年轻人。
一个如白雪般的年轻人。
两小我私家,两柄剑,现在似乎已合二为一。
因为,他们的配合是如此的默契,绝妙!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剑刃,已化作一道白光。
刺破黑暗,带来死亡!
鬼门关的咆哮已经传来,召唤着那可悲的灵魂下来接受审判。
他们充满自信,他们的剑也因他们的自信而变得更快,更尖锐!
他们相信没有人可以躲过这一招。
但是,他们错了。
剑锋已离少年的脸颊近在咫尺时,少年身体开始后倾。
他只后倾了一寸的距离,
但,足够了……
他们的剑,刺空了。
刺杀的时机只有一次,一旦失去就再难找到,他们深知这个原理。
当剑刺空的那一刻,他们的自信消失了,他们剑锋也黯淡了。
他们已看到结局,看到无尽的黑暗。
“膨哧”。
一声巨响事后,两具尸体倒在了地上,他们都握着剑,他们头颅都已爆裂。
血浆化为薄雾充斥在整个酒馆中。染红了书生的脸颊,染红了少年的衣衫。
苍岩站在白易心的旁边,他的手里已多了一柄巨剑,就像门板一样。
剑身上另有鲜血在流淌,在滴落。
这就,结束了吗?
静心先生和志向天才缓过神来,对眼前这一幕充满了惊恐和疑惑。
戴着破斗笠的老头已经消失不见。
吴老六呆立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四个道人毫无心情地站立起来,陆续地走出了酒馆。
一样的法式,一样的冷漠。
刚刚发生的事情貌似他们绝不体贴。
白易心静静地看他们离开,心情略有一丝疑惑,但马上就酿成了惊恐。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那个醉汉现在正站在酒柜旁独自倒酒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香海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两个,那两小我私家到底是谁......”静心先生在呐喊,在恐惧。
“那个戴斗笠的老头叫苦湖叟,是一名杀手。那个拿剑的人是苦湖叟手下的死士。”魏明之淡淡地说道。
“那,那香海他......”静心先生怯怯问道。
“陆香海也是他手下的死士,苦湖叟能够纵横江湖十几年,靠的不是卓绝的武功,靠的是不停培养死士的本事。”这句话是白易心说的。
他的心情已恢复平静,就如皑皑雪山一般。
静心听到这里已说不出话了,叹了一口气,便再无反映。
白易心起身向吴老六要了碗酒并将这碗酒递向了那个醉汉。
“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此言一出,众人在同一时间看向了他们二人。在惊讶之余,他们终于看清了醉汉的脸,纵然历经沧桑,满脸胡茬,双眼因酗酒而红肿,那也是一张英俊且忧郁的脸。
那醉汉看了看白易心,再看了看那碗酒,笑着说道:“我,不会免费救人。”
说完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白易心立刻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银子递给了他。
醉汉将银子在手中掂了掂,便将其揣进了怀里,往门外走去。
苍岩本想拦阻,但被魏明之拦住了。
外面的阳光更耀眼了些,冷气已经退散,但总会卷土重来。
“那醉汉救了你?”静心先生疑惑问道。
“不是救了我,而是救了我们。”白易坐回原来的位子后心平静地说道。
“什么?”
“静心先生,你可认识那四个道人?”
“不,我不认识。”静心先生犹豫了一下说道。
“那你听说过‘御下府’吧?”
“这我自然知道,那是疾威家手下的杀手组织。疾威家能在东国盘据一方,逐鹿群雄,御下府功不行没……”
“御下府杀手众多,其中的那几位厉害角色被合称作:一疯、二忌、三散人、四尸、五魁,六煞星。他们都是江湖中的妙手。而刚刚那四人就是御下府中的‘四尸’。”白易心淡淡说道,他的脸色是那样的平静。
“什么,他们……”
静心先生貌似被惊吓到说不出话了。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志向天突然说话了,他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书生气,就似乎一个只知道念书的书呆子一样。
“杀我。”白易心平静地回覆道,顺便喝了一口尚温的酒。
“为什么?”
白易心不再回覆了。
或许他不知道答案,或许他知道但不愿说出来。
他转头问魏明之:“如果适才死士出剑时,四尸也一齐脱手,结局会怎样?”
“我们,必,死,无,疑!”魏明之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是他们没有脱手。”
志向天已听出白易心的言外之意,他立刻说道:“他们难道怕一个醉汉?”
“不错,因为那个醉汉什么都没有做。所以他们畏惧。”
白易心说这句话时虽然没有看向志向天,但是心里照旧比力欣慰的。
虽然志向天看起来像书呆子,但他的思维却很敏捷。
“我,我不太懂。”志向天结巴地说道。
他确实不懂这其中的原理,究竟他不是江湖中人,也没有人教过他这件事。
“宝剑藏在剑鞘里的时候,敌人会畏惧,因为他们不知道宝剑到底有多尖锐。人也是一样。他们也不知道醉汉何时泛起在酒柜旁,也不清楚他的武功有多高。”
“他们虽然叫四尸,但不是真正的尸体,他们也畏惧死亡。”
这句话并白易心没有说出来。
人类往往会恐惧未知的事物,这是出于原始的本能,许多人都想挣脱这种本能,可惜并不能如愿。
阳光徐徐地小了许多,冷气又要袭来了。
鬼门关刚刚拖走了两个残缺的灵魂,现在它又返回地上,妄图将更多的生灵带下深渊。
白易心知道他们必须要走了,他们要继续前进,纵使前路困难重重。
但奇迹不会自己降临,只有不停前进,才气看到灼烁,才气找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