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话 目的与枷锁
没人知道半妖这种生物具体是什么时候降生的，只知道在半妖那副与人类相似的身躯里，流淌着妖类的血液。
这让他们拥有血色的双眼和野兽一般的爪牙。
最早有关半妖的纪录，是灼烁教会在“珍珠城事件”的视察陈诉宣布后不久，突然向世人果真的一部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古籍上，所纪录的一段神话：
在众神统治大陆的灼烁纪时期，执掌裁决之镰象征公正的月光女神，在大陆西方进行了一场审判。被审判的就是一个刚刚降生不久的半妖婴儿，他是某个生活在大陆西方的远昔人类和侍奉火神的妖类结合之后生下的。由于他们的结合未经火神允许，所以生下的半妖婴儿，也被月光女神判决为禁忌之物，处以烈火焚烧的刑罚……
这段神话被灼烁教会的信徒们视作屠杀半妖的正当理由。他们“遵从神的意志”将半妖拖上街头，浇上煤油，一把火点燃，直烧到半妖被宣布彻底灭绝才停下。
原本那些将半妖血液视作永生良药和摇钱树的贵族另有巨贾，也反抗不了宗教的力量。统治者们不得不颁布执法，将半妖的血液制品列为违禁品，将屠杀半妖列为正当行为。
希罗所面临的处境就是如此。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有一双人类的眼睛，但作为从降生起就被人类奴役，被人类吸食血液的半妖，他只能伪装下去，不让自己的血色双眼袒露在别人面前。
“看来你照旧有自知之明的，希罗先生。”警卫官莫兰德似笑非笑的点了颔首，似乎早就知道希罗会放弃一样。
但赫斯特里不干了。他有些生气的重复着莫兰德的用词：“自知之明？自知之明？”
之所以会生气，是他觉得莫兰德在质疑自己学生的品行，而希罗又不善言辞，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莫兰德为自己辩解，于是气冲冲地拍着桌子朝希罗厉声命令道：“给我过来，希罗！”
“教授，我……”
“你在畏惧什么？难道你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是个靠着说谎隐藏恶劣天性的家伙吗？”
“不是的。”希罗握紧了拳头。
“那就给我过来，证明你自己，不要让我蒙羞！”赫斯特里不容质疑地掀开了桌上铜盆的盖子。
瞬间，清冷白皙的光线从铜盆内涌出，给昏暗的房间蒙上一层微微晃动的波光。
这是先知之泉发出的光线。
在被光线照到的时候，希罗感应一阵强烈的不安，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曾在先知之泉中看到的映像。但比起他内心的不安，越发强烈的，是赫斯特里的目光。
希罗知道，那是信任。
这位只做了自己两年导师的教授，相信自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勤学生，还在自己遭到质疑时，尽力维护自己。那句“不要让我蒙羞”完美的诠释了他对自己信任，至少现在，他是把自己的名誉托付在了希罗身上。
但是这份信任对希罗来说，显得过于极重了。
“是，教授。”
希罗无声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他决定为了教授赌一把。
就像他在课余时间拼命事情，是为了送还尼塔匹俦的养育之恩一样。
而且，虽然不是人类，但希罗也是在宿城长大的，他了解先知之泉。至少他知道，先知之泉所发出的光线和所具备的神奇力量，都不是先知之泉自己所具有的，而是来自存放在望月塔内的真实之镜。
真实之镜是神话中的器物，是月光女神执掌的三圣器之一。先知之泉之所以能预知未来，就是因为受到真实之镜的光线照耀。
史学家认为，未来的种子深埋在已往当中，只要熟知历史，就能预知未来。而月亮映照着时间长河的每一滴水花，真实之镜又是月亮的投影，自然也见证了每一段历史，拥有映照未来的力量。
不外，先知之泉究竟不是真正的真实之镜，即便能反射出真实之镜的光线，也会不行制止的发生衰减和畸变，所以先知之泉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预言，无法让人看到明确的未来。
这也是希罗下定决心走上来的主要原因。这些先知之泉在远离望月塔的地方，那种映照失事物真容的力量，肯定也会大幅衰减。
或许不会像上次一样，让自己露出血色双眼。
希罗深吸一口气，略微弯下身子，将脑袋探出，直视水面。
明明是个很浅的铜盆，看上去却深不见底。
水面上，浮现出希罗的脸。
微卷的玄色头发下，是一双海蓝的眼睛，在略显消瘦的脸上微微哆嗦着。
原本平静的水面泛起了一丝涟漪。
模糊间，诡异的玄色从深处涌出，盖住了希罗的倒影。
紧接着，一条挂着大锁的铁链徐徐浮现。
希罗目光一震，想起身逃开，但泉水发出的微光似乎有着难以抗拒的力量，让他无法转动。
锈迹斑斑的铁链逐渐绷直，大锁随着摇晃起来。
那股力量在拉着希罗向水面靠近。
突然，水中闪出一对血红的眼睛，突破流动的黑暗，朝希罗迫近，直到被锁链盖住。
隔着水面的锁链，希罗看到了自己。那是一个头发灰白、双眼血色，脸上充满岩浆流过大地一般裂痕的怪物。
一双长着利爪的手伸出，握住了锁链。而那个自己已经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獠牙，给整张脸抹上了恐怖的笑容。
“别！”
希罗无声请求着。
但那个自己无动于衷，握着锁链的双手也暴出青筋，开始拉扯锁链。
铁链剧烈发抖着，直到咔嚓一声，大锁上泛起了裂痕。
这时，赫斯特里一巴掌拍在希罗肩上，把他从水面反照出的噩梦中惊醒。
希罗满头大汗，像刚从水里被救起的落水者一样，剧烈的喘着气。
随后，希罗就看到了赫斯特里惊恐的心情，另有他双眼里映出的那两坨血红。
快逃！
意识到自己已经露出半妖之眼的希罗在心里召唤着：得赶忙离开这里！
“冷静一点！先不要动，更不要转头。”一直紧盯着希罗的莫兰德在这时开口小声说道，“可别被身后的人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
“没错。”赫斯特里也收起惊恐的心情，按着希罗的肩膀，压低声音用命令的口吻说，“戴上你的护目镜，冷静的离开这里，然后到我的办公室等我。”
希罗点颔首。
“很好，”赫斯特里又用力抓了抓希罗的肩膀，“记着，别想着就这样逃跑，那没有用。去吧。”
希罗再次颔首，戴上护目镜，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的呼吸，随后转身不快不慢的走出了房间。
房门刚一在身后关上，希罗便控制不住，忙乱地撒开脚步，一路飞驰冲进了主教学楼二楼，赫斯特里教授的办公室。
幸亏甲板庭院和教学楼走廊都没几多人，否则忙乱飞驰的希罗肯定会撞倒一两个。
进入办公室后，希罗稳住心神，来到墙上挂着的镜子前，推起护目镜，视察自己现在的样子。
果真，眼睛的虹膜已经酿成了血色。漆黑的瞳孔因为神经紧绷而收缩，就像一个挂在血红天幕上的太阳一样，过了许久才松弛开来。
活该！
希罗忏悔自己的鲁莽决定，这下不光教授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半妖的事实，还让一个警卫官直到了！
活该！活该！
但是……
希罗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那位警卫官的反映冷静得太过，似乎早就知道一样。
而且他还知道自己给迪赛恩先生打工的事……
难道这个叫莫兰德的警卫官一直在监视自己？
希罗又惊讶又疑惑时，赫斯特里教授推门走了进来。
他略显忙乱的锁上房门，随后扯掉学士帽，抹了一把秃头上的汗水，几大步踱到希罗面前，伸手抓住希罗的下巴，盯着希罗的两只眼睛左看右看，嘴里不停咒骂着种种神明，又用大拇指撑开希罗的嘴角，看了看牙齿。
希罗被抓得有些难受，但不敢有什么行动，只能任人摆布。
终于，赫斯特里放开了希罗。他一边不停叹气，一边走到书桌后，心情严肃的坐到椅子上，眉头紧锁着咬起了手指。
“所以，你真的是个半妖？”盯着希罗看了许久后，赫斯特里终于叹着气开口问道。
希罗早就低下头避开赫斯特里的目光，听到对方发问，才重新抬起头，认真的点了颔首说：“是的。”
“那你得更冷静一点，张皇到把工具忘了可不行。”赫斯特里一边诉苦，一边捡起适才顺手丢在脚边的帆布包摔到了桌子上。
希罗这才想起，自己离开面试的房间时，忘记了背包。
“对不起，教授。”
“不要致歉……”赫斯特里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用手指敲着背包问，“这里面有你写好的论文对吧？”
“嗯。”
赫斯特里不再说话，自顾自的打开帆布包，从纸袋里抽出论文，戴上眼镜读了起来。
希罗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默默站着，等教授读完。
“哦？”赫斯特里很快便读完了十几页的论文，摘下眼镜看着希罗说道，“看来你差异意金银联邦那些学者的看法，不计划把半妖认定为‘次级智慧生物’。”
希罗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照旧默默站着。
“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特别是在这种有争议的论点上。况且，半妖无论怎么说也是人类的子女，如果半妖是次级生物，那人类又凭什么高级？你的论文完成的很精彩，我同意你提前结业的申请。”赫斯特里露出平和又欣慰的心情说道，“恭喜结业，希罗先生。”
“谢谢。”
“所以你的脑子到底是怎么坏掉的？！”赫斯特里突然把论文摔到桌子上，像忍了许久终于发作一般怒吼道，“你怎么敢跑去加入警卫官的选拔考试？！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见希罗不说话，赫斯特里拍了拍桌子上散落的稿纸，继续怒吼：“说话！希罗先生！你可是在这上面写了，半妖是智慧生物！怎么连说话都不会了？！”
“我是为了成为警卫官，看到警卫官才有权检察的，封存在治安所的档案。”希罗对自己的导师说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档案？什么档案？”
“有关远水街孤儿院的档案，确切的说，是十八年前那场导致孤儿院被焚毁的灾难的档案。我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希罗握紧拳头，咬着牙，说出了越发具体的目的。
看着希罗略显痛苦的心情，赫斯特里的态度再次缓和下来，认真问道：“十八年前发生的事，对你来说，有什么关系吗？你那时候，只有两岁吧？”
“可我是个半妖。”希罗摇着头说，“您应该知道，半妖在一岁时就能发育出人类五岁的智力和体型，两岁时就已经跟人类十二岁的孩子差不多了。”
“所以呢？”
“我失去了那段影象，赫斯特里教授，确切的说，我失去了两岁之前的所有影象。我只记得醒来时，身边就剩下几样陌生的物品，和孤儿院的废墟。但我能感受到，我失去的不只是影象，另有某个十分重要的工具。我的大脑里，我的心里，都缺了一块，让我感应难受，我想把它们找回来。说不定，是跟我的怙恃有关。”
希罗说着捂住了脑袋，每次试图去回忆时，都市这样，大脑像被钢针刺入胡乱搅动一样疼痛无比，还陪同着内心深处难捱的空虚感。
“忘记重要的工具确实会让人难受，我已经八十岁了，对此深有体会。但是把那段影象找回来对你来说真的好吗？”赫斯特里意味深长地说道，“十八年前那场灾难虽然我没有亲身经历，但也听说了许多，各人都觉得那是一段想起来就会感应痛苦的回忆。特别是你，希罗，如果那段影象真的跟你的怙恃有关，那就只会让你越发痛苦。说不定，是你自己选择忘掉的。究竟，我们的思维有着不行思议的力量，强行忘却一段痛苦的影象，对这种力量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我知道，您说的是念力。我也知道我为什么会失去那段影象……”
希罗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脑海中浮现出透过先知之泉看到的，那个怪物一般的自己，用利爪撕扯锁链的景象。
之前还不是很确定，但再次目睹先知之泉映照出的自己后，希罗已经可以确信了。
他抬起头，看着赫斯特里说道：
“因为我背负着念力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