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雪深，香溪镇也已积了几层银光耀眼的白雪，人们踩过雪地咯吱作响，留下深浅纷歧的脚印。
来香河永远半拥着香溪镇，延展至远方浓重的白雾中。积雪压弯河岸边的树桠，顺势朝河中落去，来香河却只浮了层薄冰，承不住积雪的重量。雪团砸出几圈并不连贯的水纹，浮冰便随之在河面上飘摇浮动。
今日是难得的晴天，陶水珠趁时候来了河滨洗衣，她浣衣的行动细致认真，嘴里哼的小调在风中传扬，周身气质平和牢固。往常这样冷的天，她本不会来此洗衣，现在年有些差异。她前些时候在对岸见到一位仙门的大人，特别平易近人，为她说了许多未见闻的故事，大人说会在四周留几日，可以再和她讲些趣事。
陶水珠出生起便没离开过香溪镇，偏又最喜欢听这些轶事，自小就爱缠着镇里唯一一个说书的先生讲故事。先生被她缠得久了，也便同意了，甚至偶尔会教她认认字读读诗，陶水珠原来只觉得故事有趣，这下又爱上念书作诗，便更如菜畦中渴求雨露的植物，越发憧憬着。
她洗着衣服，突然想到什么，“噗嗤”地笑出了声，随即迫不及待地往河对岸张望，似乎等不及要听新鲜的事物。
新年已过了个开头，等到今年入秋，她便快及笄了。由于平日来往多是邻里，性情也大多直白朴实，陶水珠被各家友邻喜爱着照顾着，便养成了单纯的性子，竟完全没担忧过所谓仙门大人是不是在欺骗她。
陶水珠翘首盼着，幸亏这位大人不是个爱食言的，她等了约莫半柱香，这位大人便乘风踏雪，款款来了。
这位仙门的大人其实生得没有何等貌美，至少不是她曾经想象的仙人的样子。但见他锦衣华服，衣摆上流光溢彩的暗纹似乎有灵气萦绕，流转消散在他每一步经行之处，陶水珠便觉得，真正的仙人或许也可以是这样。
“大人！”陶水珠激动地站起来，连手也没顾上擦，兴冲冲地朝他招手。水滴于冻红的指尖聚集，被她挥向空中，晶莹的水滴在暖阳下特别澄澈明净。
大人似乎愣了一瞬，随即对她扬起笑来。他简直不算上好的样貌，但眉眼温润，双眸一弯似乎就不再如平常仙人般遥不行及，倒有些像和她同个巷子长大的邻家兄长。
“不必叫我大人，可以唤我张松年。”张松年的语气同棉花似的，丝绝不见凌厉，不外吐字清晰，全然不会给人消极拖沓的印象，“不知你喜欢听什么，所以多做了些准备。”
“你们仙人不是经常除祟吗？就劳烦您给我讲讲除怨鬼的故事吧……”陶水珠把衣物拧干放回盆里，沾湿的手在衣裙上抹了几把。她又从河滨矮树上扳下一截枝丫，用它扫洁净一旁大石头上的积雪，邀请张松年一同坐下。
张松年身上叠了个防寒术法，陶水珠一靠近，瞬间感应寒意退却，不由地多近了一些，但二人之间仍隔了一段距离。
张松年就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不疾不徐隧道来，陶水珠听得认真，也时不时赞同着，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他叙述的故事中了。
来香河对岸不知生的什么树，常年青绿，树上躺靠着一个少年，正闭着眼睛休息，眉头微微蹙着。他穿了身鹅黄白掐牙的衣袍，衣料自半空中垂下，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在叶片间万分打眼，而另一头的两人却似乎半点没注意到。
他似乎听劈面二人说见闻听得无聊，不满地“啧”了一声，随即利落地翻身下树。他将双手交叠置于脑后，法式松快地过桥进镇，如路人一般从陶水珠二人身边经过，嘴里嘀咕了句：“还要赶去灯会呢，不能让我财神久等了。”
他口中的“财神”正是近些年仙门最大的谈资——朝岁，相传是器泽山先掌门遗落在外的幺女。此人四年前入道修习，于前些时候的荣极仙会上初露锋芒，使得原本在众人印象中逐渐淡去的人又清晰起来，许多仙门前辈都叹息她若是自小修习，怕又是一位少年天才。
朝岁对此倒不太在意，她此时刚从修炼的忘我之境中脱离，行至桌边倒茶时才看见晏珩留下的字条，约她去裕丰县城中看花灯。
今日是元宵，裕丰县周边许多乡镇里的黎民会进城逛灯会，想来是热闹的。但朝岁自修炼后，便少少见外人了，她不喜欢热闹。朝岁捏着纸条在原地驻足会儿，徐徐呼出一口气，照旧穿上外袍出门去了。
香溪离裕丰县不远，晏珩先一步到了，便在裕丰主街上找了家离城门近的茶铺品茗等她。
天慢慢暗了，裕丰县的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朝岁配剑走入城中，灯火明明灭灭打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影勾勒得越发瘦削。
灯会上的人们都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不时还停下来瞧瞧货物、猜猜灯谜，朝岁只身一人走在街上，不作任何停留，哪怕身处人流之中，也变得万分惹眼。
晏珩在茶汤腾起的热气中看见了她，周围的烛光透过各色的灯笼映在她没什么喜怒的脸上，加重了她眼下不太明显的灰青，却也将她的脸颊映衬地有血色了。她的身影藏在薄薄的水雾氤氲中，就恰似天然一道屏障，将她从人群中剥离，然后把她绝不留情地置于孤寂的他处。
晏珩不愿见到这般局面，远远地开口唤她，周遭人声鼎沸，他的声音却清楚地传入朝岁的耳中。
他一边喊着，一边挤入人潮，向着朝岁而去。
“不是让你看着陶水珠，为何又让我来此？”朝岁见他过来，不解问道。
晏珩带着她走到人少僻静处，暖色照不进这里，朝岁一身藏青似乎要融入身后的夜中。他一副不算满意的模样，又将朝岁往有光的地方轻轻扯了扯，这才笑道：“陶水珠和张松年每天聊不完的话，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这不恰好元宵，想偷个懒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