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幻梦梦魇

　　是夜，兰市隍庙古籍书店中，顾轩做了个很长的梦。

　　周围是摩登都市，花天酒地。

　　电车伴着叮叮当当的挂铃声穿过十里洋场，钢轨蜿蜒曲折漫过前路，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故城北门向外走上约莫一里路程，便会看到条波光潋滟的河流，这是黄浦江的支流，也是英法租界的界河。

　　‘长三堂子’名字听着文雅，实则乃是一处打茶会，吃花酒，供上流社会富绅门狎妓寻乐子的地方。

　　所谓的‘长三’，其实就是一些擅长赌局应酬，整日周旋于巨贾达贵之间的艺妓。

　　且看报纸是怎么描述四马路这里的‘花国’盛会：

　　“十里之间，琼楼绮户相连缀，

　　“阿阁三重，飞临四面黛万家。”

　　这里昼则锦绣炫衢，异秀扇霄，夜则笙歌鼎沸，花灯星灿。

　　周围商贩的叫卖声，堂倌的吆喝声，妓子的露骨调笑声与潺潺江水混杂在一起。

　　将十里洋场的堕落和灼烁用一种病态畸形的方式，淋漓尽致展现在世人眼前。

　　梦华舫就是这样一处‘长三堂子’，今天正是舫里最小的雏妓‘小桃花’去打茶会，应召陪客的日子。

　　说来她原本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十三岁时被抽上烟膏子的父亲以六块银元的价钱买给了老鸨。

　　整日间遭受她的无端责打，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觉得这种折磨责罚酿成了一件很稀疏平常的时。

　　幸亏前些日子碰到了那个一身绯色长袍，羽士妆扮却盯着头短毛寸发的怪人。

　　嘿，这年头真是乱像群生，可有谁听过小牛鼻子欠好好修玄，跑到四马路来‘打茶会’，狎妓找乐子的？

　　也不怕坏了修行！

　　长三‘小桃红’这样想着，嘴角不由得翘起一丝欢快的弧度。

　　管他是僧人照旧道人，装进兜里的白花花银元才是最保真的！

　　………

　　桦堂大厦中，顾轩静静站在窗口，看向楼下那片声色犬马的场所。

　　租界中，桥路整洁俨然，酒馆，茶室，医院，教堂接踵而立。

　　来往路人操着口极不熟练的‘洋泾浜’英文，又用极其熟练的姿势脱帽弓腰，朝那些黄毛蓝眼睛的洋大人打着招呼。

　　而一河之隔的滩头那边，因站乱流离失所的难民挤在土屋杉棚里，隔着铁丝网黑压压凑出片数不尽的人头。

　　他们多数目光麻木，看着劈面租界里的桦堂大厦和花天酒地而望洋兴叹。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阴沟。

　　顾轩只是静静注视着楼下种种，神色并无太多的悲喜。

　　虽然周围的一切景像和声音都显得那么真实。

　　不多时，龟公便背着那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花钱买下的雏妓‘小桃红’推开房门，径直抱到床上后走了出去。

　　依旧是熟悉的淡粉色洋纱背心，以及那件几透底可见的薄网绞纱。

　　顾轩笑了笑走近床头，单指伸出，做势要挑起‘小桃红’那白皙粉嫩的下颚。

　　“换汤不换药吗，想迷我神智也不知道换身切合现代人审美的衣服？”

　　‘小桃红’跟受惊的兔子一样，马上满身一颤，一双亮莹莹的眸子眼含雾气，躲闪间怯生生看向顾轩。

　　那娇羞哆嗦的样子看似泫然欲泣，实则欲拒还迎。

　　认真是将老鸨子多年来的调教给使到了淋漓尽致。

　　若叫寻常男子见了她这番模样预计立时就得上。

　　可她碰到的偏偏是顾轩这个两世修玄的野道人。

　　他在那片古代世界见过不少像她这样，以幻梦梦魇来盗攫男子精血的鬼物，对这类演技早已烂熟于心。

　　眼看着指尖马上就要触到她的颚尖，顾轩却又阴差阳错的停了下来，也不言语也无行动，只是就这样笑盈盈盯着她看。

　　“先生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风尘女子，嫌弄脏了自己？”

　　‘小桃红’见美人计作用不显，蓦地抽抽哒哒怯哭了起来。

　　做势扯住衣襟，抬首间小心翼翼看像顾轩，皓月似的眸子尽显万种风情。

　　“先生，我不脏的，您要是不收了我，回去阿嬷会打死我的！”

　　‘小桃红’拉着顾轩的袖子来回摇晃，说话间清泪滚落，眼含惊恐，很适时的漏出一双伤痕累累的素手。

　　“哦？”

　　顾轩拉长声调，不咸不淡“”应了一声，颔首看向小桃红那只用白棉绷带紧裹着的右手。

　　这‘小桃红’的伤势看起来很奇怪，其余四根手指还好，唯独中间食指用绷带里三层外三层缠了起来，包的跟个萝卜棒子似的。

　　“女人的手是怎么回事，生疥疮了吗？”

　　“你才生疥疮了，你全家都生疥疮了！”

　　‘小桃红’眼中闪出一缕飞速略过的懊恼，旋即又变回了刚刚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可怜巴巴看向顾轩：

　　“是被火烧了，给烫的。”

　　“哦，女人贵寓失火了吗？”

　　顾轩依旧是不咸不淡应了一声。

　　‘小桃红’都快被他给逼疯了，你这人有没有点同情心，有没有欲望，就算对我的肉体不感兴趣，好歹你体现下对我伤势的体贴也好。

　　你特么老是‘哦，哦’的是什么意思，欺负我们鬼没见过世面？

　　虽然这些话她决计是不敢说出来的，前两天那顿劈头盖脸的棍棒到现在还影象犹新。

　　现在也就只敢用这种‘梦魇’的鬼蜮伎俩潜进这个死羽士的梦中，看看能不能用幻梦勾起他的男人本色来讨生活的样子。

　　‘小桃红’眼巴巴等了半晌，见顾轩只是干瞪着个死羊眼似的笑容盯着她，无奈下只得自己找时机一头扎进顾轩怀中，哇的一声痛哭起来，边哭边讲述她凄惨的经历。

　　“贵寓没失火，就是我的一根手指被人给硬生生烧断了。”

　　顾轩终于像是生出了些许兴趣，将她从怀中一把扯了出来，淡淡问道：

　　“只听过不小心烫伤，灼伤的，像女人这种将一根手指都给烫断的着实闻所未闻，莫非女人拿手指当成烧火棍，去透炉膛了不成？”

　　神特么的烧火棍，神特么的透炉膛。

　　‘小桃红’这下子连抽抽达达的哭声也给气的高了不少分贝，较适才倒是有了些许的真情实意感流露。

　　“烧是没烧断，后面到医院里寻医生给截断的。”

　　“哦，难怪你这中指比其它手指都要短上一截，真是可怜……”

　　顾轩嘴上虽说着可怜，却是搬了把椅子坐在酒店大床的旁边，追问起不痛吗，怎么烧断之类的怪话。

　　瞧他那听看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就差再来个啤酒瓜子花生米的听曲套餐了。

　　怎料‘小桃红’听了这话却是一反常态，完全没了先前羞羞答答，泫然欲泣的雏妓模样。

　　她满身开始浮肿泛青，森然鬼气滔滔蔓延中眼眶变得充血膨胀，半截肠子血肉模糊耷拉在地上，从腰腹上那道恐怖的伤口来看，隐约能瞧出是被什么野兽撕咬所致。

　　顾轩名顿开，“我说怎么编织出的幻梦都在江边十里洋场，原来是个水打棒。”

　　就算成了这般光景，露出恐怖死相的‘小桃红’还在扯着那张糜烂发绿，裂到两耳门关的恐怖大嘴尖声厉嚎。

　　“死贱人，敢烧断我的手指！”

　　“江水好冰，好凉。”

　　“老毒妇…，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顾轩坐在椅子上不为所动，就这么静静听着她声嘶力竭的狂吼。

　　慢慢的，他也或许听懂了这个连名字都没，只有个一个娼寮勾肆里所起‘小桃红’艺名的女子的凄惨故事。

　　她原本是虹口那边一户普通农家的女儿，怙恃为了活命将她卖给了一家做娼寮营生的人家。

　　老鸨子对她动不动非打即骂，有次在赌桌上发现遗失了几角洋钞，便说这乡下来的女子手脚不洁净，定是她偷去的。

　　她辩解，抗拒，逃跑。

　　所有的挣扎在老鸨子眼中都显得那般可笑无力。

　　她先是用棉花球沾了麻油裹在小桃红的右手中指上引火燃烧，无奈麻油不怎么爱着，便又换了煤油滴在了手指上。

　　那煤油加棉球裹住手指，一经引燃烧断截手指还不是再简朴不外的事。

　　可怜的小桃红其时被两个龟奴强按在桌上，当成人肉蜡烛生生燃烧了小半个时辰，活活给疼到休克了已往。

　　那狠毒的老鸨见她晕死也慌了神，以为闹出了人命案子，恐慌之下竟伙同两个龟公将她塞进麻袋丢进了滔滔江水之中。

　　………

　　顾轩看着还在阴测测鬼嚎的‘小桃红’，悲悯中带着些许无奈。

　　他也不想待在这梦魇幻梦中跟女鬼扯皮，可那只嘎巴拉碗法器和五只魂瓶构建出的幻梦忒是诡异。

　　竟像是将他的梦境接引到了那个雏妓模样妆扮么女鬼过往影象之中。

　　顾轩现在人在梦中，也没此外措施去叫醒自己陷入深层睡眠的身体。

　　无奈之下也只能用挑起女鬼的痛苦回忆这样不怎么正派的措施，来强行破开这片曾经将周皓精血给榨干过的幻梦。

　　“差不多也是时候了”，顾轩自语了一声，掐着点拉开房间里厚重的窗帘。

　　这次映入眼帘的是一种跟画卷燃烧一样诡异的场景。

　　铁桥，茶室，酒楼，洋人，难民。

　　以及那一望无垠的租界和黄埔江都像是一页熊熊燃烧的画纸，伴着幽蓝色火焰消失在了满天灰烬之中。

　　兰市，隍庙掠影阁中。

　　顾轩幽幽转醒，看着明明锁进了保险柜，却不知何时又泛起在床头的《九州妖鬼图鉴》和齐刷刷飘在床头的那五只鬼影，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无名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