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土地吞并？（四）：佃如虎踞
朱由检自然也看出了他们笑容中所含的意味。
难免有些羞恼，脸色微微发红。
汪汝淳看到天子的窘色，连忙善意地解释起来：
“陛下，朝廷的商税如此轻微，许多商人尚且不愿老实缴纳。田赋许多地方不外是三十分之一，劳役丁税因为本朝不清点人口，比起国初肩负降低，只怕不到五分之一，就这样各地田主尚且要脱逃。那田租按五五分成，佃户岂有这般老实缴纳的原理？”
李之藻增补道：
“陛下岂不闻我朝民间向来有‘久佃成业主’这句俗语么？另有‘田入佃手，佃如虎踞’！”
“这个……”朱由检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印象，似乎在哪里看过，他拼命在脑海中搜索，随即想到在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中确实有这样的纪录。
李之藻见朱由检说出“这个”两字，就说不下去了，以为他究竟是身处高位，不谙民情，温厚地笑了一下，耐心解释起来：
“这田是佃户在耕作，许多田主对田地远不如佃户熟悉，甚至不少田主连自己家田在哪里都不知道。佃户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隐瞒收成，少交甚至不交田租。
“朝廷收钱粮尚且难，这收田租自然也难。收一家佃户的田租难，若是收取十家，上百家佃户的田租，那就更难。若是收上千家的田租，那难上加难。”
“许多时候田主的田就此被佃户侵占，也自认倒霉。”
朱由检皱眉：
“难道田主不行以去衙门告佃户么？”
汪汝淳叹气道：
“告自然是可以告，可打讼事又岂是容易，要辩清真相就不易，即便在当地告赢了，对方还可以去按察使等上级衙门上诉，有的田主和佃农争议的案子，前后告了两年都没结案。为此泯灭的心力和钱财，倒还不如当初反面佃户争执。”
李之藻道：
“微臣有一小友祁彪佳曾经在天启年间担任福建兴华府推官，便曾经处置惩罚了许多田主和佃户争议的案件，搜集成册。
“其中一件案子是某俞姓秀才，花费三十两银子向寺院买了一块寺田。结果佃农吴贵三、周干禄连续两年都没给这俞姓秀才田租，不光如此还出言辱骂这俞秀才。说是自己已经交了税粮，所以无需再给这俞秀才田租。”
朱由检皱眉：
“那这俞秀才就没措施么？”
李之藻说道：
“俞秀才最后只能不要这田了，又以十八两银子的价钱卖回给了寺庙僧人，即是他自己倒贴给了僧人十二两银子。”
他接着说道：
“这是不愿交租的，另有佃农直接盗卖田主的田。好比秀才戴贞吉的田，租给一个叫林君进的佃农，林君进死后，他儿子又把这田卖给了彭秀才。
“另有莆田陈家，和佃户林道积订立了租佃契约，厥后林道积的儿子林成宇觉得寺庙的田容易拖欠田租，便和寺庙僧人勾通，硬要把陈家的田说成是寺庙的田。”
李之藻说到这里，汪汝淳插嘴道：
“李大人说的这些案子，还都是有功名的生员、乡绅和佃农之间的纠纷，打起讼事来，生员和乡绅还能有几分自制。若是毫无功名的田主和佃农发生纠纷，这要打赢讼事便更难了。”
李之藻叹气道：
“这照旧田主和直接种田的佃户有纠纷。另有的案子，佃户又把田转出去，转个三四次，这发生纠纷，要厘清更难。
“有一个案子里，秀才欧阳春把田租给佃户张文武，张文武又有自己的田，连带自己的田又转租给了江得益。然后江得益又把这些田转租给了池子奇。”
朱由检听到这里，觉得自己的头都大了，他连忙叫：
“且慢！这佃农还能把田主的田再转租出去？”
李之藻说道：“这是自然！”
似乎对皇上连这么简朴的事实都不知道，有些奇怪。
朱由检也不由得苦笑起来，要是这样，他也觉得收租不那么容易了。
甲租给了乙，乙租给丙，丙租给了丁。
那到时候甲收租问谁要？
问乙要，乙说自己都没收到田租，那又怎么核实？
只能再去找丙，找了丙再找丁。
找到丁，丁又推脱自己是问丙租的，只能给丙。
这样相互踢皮球，要把田租收到也确实不容易。
而且这样，那这些转租的佃农还能算是佃农么？
他们自己也不种田。
汪汝淳看见皇上的心情，似乎也明白收租并没有想象那么容易，长叹一声道：
“有些地方说‘田主寄命于田客，田主不知其田之所在，惟田客是问’，田客即是佃户。田主连田在哪里都不知道，收入几多也只能寄托在佃户不至于太过欺心。
“名义上有田的田主，有时候收不到田租，却还要交纳钱粮丁税，这自然要叫苦连天。
“所以许多时候，有田还不如没田来得省心。这也是为何我等商人不愿意多购田产。”
朱由检心中照旧觉得这实在和穿越前一直被教导的看法太过悖反，不是都指责中国古代商人有钱了就买土地，所以生长不起资本主义。
现在怎么汪汝淳和自己说得完全相反？
他不宁愿宁可地发出质疑：
“汪先生，也许这只是你小我私家见闻所限。”
李之藻却连连摇头道：
“否则否则，此绝非孟朴一人见闻。臣查阅过嘉靖时《徽州府志》，其中便说：‘商贾虽余赀多，不置田业’
“至于如今的江南，巨富之家往往靠经商赢利，许多富家拥田只数百亩，有田千亩者不凌驾富家四成，至于拥田万亩以上者罕之又罕。”
“隆庆时李豫亨便曾在《推篷寤语》中说：有田而富者，要按亩交税当差，无田而富者，既无输官，也无驱使。故此有田而富远不如无田而富者自在。”
汪汝淳笑道：“这李豫亨却没把有田而富者最大的麻烦说出来。若是收租容易，这粮税丁税其实也有限。”
朱由检无奈之下，把视线再次投向罗雅谷，问道：
“罗先生，你们西洋各国的巨贾，想必花钱买地比我大明巨贾要更少。”
朱由检觉得自己一开始想以商人买地作为吞并的理由，现在看来不建设。
那至少用商人比商人，大明的巨贾相对来说买地总比欧洲的更多。
罗雅谷却摇头，闷声道：
“欧罗巴各国的巨贾有钱之后，最喜欢的即是买地！”
他这话一说，朱由检顿觉一口气堵在胸中。
怎么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
他只得质问道：
“罗先生莫非搞错了？”
罗雅谷再次摇头：
“不会错！欧罗巴和大明纷歧样，土地不仅仅是财富，也是权力和名望的体现。许多商人设法购置土地，便可以由此获得贵族爵位，他们的购置的庄园成为领地，可以对农奴任意处置。而在大明，土地只是单纯的一种财富。
“大明富豪怕有太多土地，不容易收租。对欧罗巴的巨贾来说，却不存在这个记挂。领主对农奴拥有绝对的权威，如果农奴胆敢反抗，那险些没有生路。就算去向更大的贵族或国王申述，也不行能支持农奴。”
“事实上，许多意大利亚商人购得庄园和贵族头衔后，自己都不必经营土地，保留原来的管事仆役，自然就可以把农奴管得服帖服帖，每年获取大笔收益。”
朱由检觉得自己的三观被震碎了。
说好的中国古代巨贾喜欢购置土地，所以阻碍资本主义；欧洲巨贾不购置土地，所以走向资本主义呢？
怎么现在和这几小我私家攀谈，获取的信息全是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