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叁 63
因曾允诺郑兰因要去慈安堂资助，秋离近日得空便也常前去城郊的慈安堂义诊，徐徐和就诊的邻里黎民熟了起来。
而宋晚榆见她颇有天分，时常会指点一二。
曾有黎民不知晓内情，误将二人看成了妙手丹心的医侣，倒是费了秋离一番功夫解释清楚。
那日后，每逢义诊日，秋离便带了茯苓在身边。
茯苓与宋晚榆二人自幼相识，举止配合更是默契，邻里的八卦之心很快转移了。
想起茯苓这丫头，秋离心中虽仍因其叛逆之事存芥蒂，但知她本心不坏，身世又可怜，自己病时蒙其照料，相处甚多，照旧难免生了几分真切的姊妹情谊。
秋离唤她一起，本意只是为了多个帮衬之人，也好制止闲言碎语，但观宋晚榆着实待茯苓纷歧般，便也隐隐起了拉拢之意。
此前秋离留意到茯苓和子楼倚重的薛迟暮之间颇有些朦胧情意，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丫头似乎有意疏远他，见了面也总是一副郁郁的模样。
和宋先生在一起时，她却能卸下心防，多了几分天真与柔情.
秋离自是乐于成人之美，想着找个时机让他们单独相处，但慈安堂事情太多，着实是忙不外来，更别谈制造什么风花雪月的契机了。
倒是她自己身子欠好，不想让子楼担忧便强撑着，偏是在慈安堂让茯苓看出了眉目，便强拉着宋医生给她看诊。
秋离自己即是医者，但自从碧海阁濒死之后，却对自己的身体讳疾忌医起来，总想着一身性命都欠了九女人，索性弃了想要像正凡人一般长寿百岁的妄念，只把未竟之事做完，有限的时光不虚度，能撑几时是几时。
是故宋晚榆严肃的嘱咐她定时服药、切记忌口时，她嘴上应下，心中却是不愿去想。
可见宋晚榆颇为担忧，让她服药之后定期复诊，倒是像兄长嘱咐小妹一般，秋离一时颇有些无措。
还记得小时候，她羡慕别人家有兄长的小女人，扬言让父亲给她生一个哥哥，她还记得其时常怀爹爹开怀大笑，揉了揉她的脸，同父亲说这丫头真是童言无忌。
如今她已经足够坚强，不需要兄长遮风挡雨亦能掩护好自己，但是此情此景，照旧会让她黯然神伤，想着若是秦家未遭灭门，或许自己可能也是个在双亲羽翼下被呵护着长大的女人。
她扫了一眼宋晚榆所开的药方，满满一张纸，写的尽是些苦到极点的药，心中徒生焦躁，只将那方子拂开，微愠道，
“宋医生，这些药为何都是苦的，我素来最不喜苦口之物，有的药材另有致人心火旺盛、食欲不振，诱发头疼、麻痹、红疹等副作用。
若是要日日服这些药才气活得恒久，我情愿少个活三年五载！”
宋晚榆从未见过她对人生气，怔了怔，却也忍不下心斥责，叹了口气道，
“你这女人倒是一点也不敬服身体，若如此，我今日便要同江盟主言明你的情况，再不能允你肆意妄为了。
也让他听一听你这‘情愿少活个三年五载’的心里话，只是不知他知你存了这样的心思，会作何感想？”
白秋离听到他提江子楼，好不容易兴起的气焰马上弱了下去，“我才是病人，宋先生为何要以他来相胁……好生无理。”
她双眸凝视这宋晚榆，似乎在视察他是否真的要如此。
许久，见宋晚榆始终不发一言，她心中却是有些惧了，只得开口道，
“我……遵从医嘱即是，几多苦药也吃得，头疼脑热也忍得，只是你不要对子楼说这些。”
她似是担忧宋晚榆不允许，旋即增补道，“其实话刚出口，我亦是悔的，若是能长寿百岁，谁想要短寿多病。只是……我见过一些病人，吃了许多药，形容消瘦，最后照旧不成了，我不想最后也酿成个缱绻病榻的药罐子。”
说罢，她眼眶忽而红了，转过身去不看那人。
宋晚榆神色庞大的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提笔在药方上做了几处增减，
“我改了几味用药，要温和许多，口感也有所改善，但药效怕是不如原来的方子。
至于你所说的副作用，关乎药的量和病人的体质，未必会尽数显现。服完了一阶段后，我会凭据你的体质开具新的药方，你若是觉得用药不妥，也可同我协商。”
秋离徐徐转过身，瞥了一眼那药方，有些心虚地说道，
“宋医生放心，我会谨遵医嘱的。”
她向前移了几步，看了一眼宋晚榆，又小心翼翼的将药方折好，塞入袖中。
“我……我晓得自己的身体什么情况，自是不会将你的良言看成儿戏的。
只是……请你，万望你不要将其告诉子楼。至少，现在不能。
我与他皆有必须完成的事情，若是因我一己之故打乱部署，我会抱憾终生，永不能原谅自己。”
宋晚榆见她如此避忌，怕是也没有真的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想着瞒下去，今后依旧我行我素，一改平日里温和的好脾气，蹙眉厉辞道，
“白女人，我只是个医者，不懂你们心中的‘大事’。
在我心中，患者的生死，即是最大的事。你至少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才气有精力完成未竟之事。
霜山一别前我托阿苓给你留下的药方，你定是未定时按量服用。受寒受伤，更是没有重视。
我今日便留下一言，若你再不遵医嘱，太过劳损，便不是少活三年五载之事！未来若你自己都不惜命，任凭阿苓如何相劝，我亦不会再医。”
他的语气极为坚定，让秋离马上觉得很是对不住，她也是明白一个医者想要治好病人的仁善与执著之心的。可偏偏她所患的是疑难杂症，又向来不愿遵从医嘱日日服下苦口之药。
思前想后，只能低着头向他致歉。
宋晚榆轻叹一声，缓和了语气，“而已，我有何资格责备你。
我自幼学医，见多了生死，但是落在曾经从生死边缘救回的人身上，照旧诸多执念。”
他看向白秋离，似是在追念着什么，
“白女人，你知道霜山之上阿苓让我救你之时，我替你诊脉后，觉得你断然是活不成了。
但我不想让阿苓伤心，便想最后一试，替你施针，用了以毒攻毒之法。谁知你体内早被种了毒蛊，如此重复毒发，更是耗尽生机。
原以为你熬不外一炷香，可你虽看起来弱不禁风，实则比我想象的顽强的多。
我曾经在自己身上试过毒，故而明白毒发之时的心脉碎裂之痛。纵然如此，但你一直在生死线边缘煎熬求生，忍耐和意志远超出了凡人所能蒙受之限。
你其时梦魇挣扎之中说了些呓语，一直攥着手上的簪子不愿松手。
我所能做的不外是施针缓解你的疼痛，但最后你竟真靠意志熬过了毒发最剧烈的时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那日情景，仍历历在目，宋某敬你坚韧若此。
我暗自立誓，一定要勤修医术，终有一日治好你的毒症。
可那日香山脚下，我却为了让江盟主获得实时医治而阻止他去救你。你不责怪，还待我礼重，我内心反而愈发愧疚。
我——”
秋离听见他所言后微微愣神，旋即无奈一笑，开解道，
“虽世人说生死有定数，强求不得。但若有宋医圣立下宏誓，要保我半生无虞，想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信你医术，更信你为人。今后断不会轻贱性命，损你医德即是。
但也真心恳请你，若尚未到行迁就木之时，便莫要让我所在意之人忧患伤怀。”
宋晚榆知晓她的决意不会轻易动摇，又感此等年华的女人心性如此绵厚深远，到底是为她未来的病苦而惋惜，
“而已……应你。”
缓过神后觉得气氛照旧颇为极重，秋离福身对他行了一礼，抿唇打趣道，
“另有一事，若我真的朱颜薄命，我家茯苓丫头可否能劳烦宋先生照拂一二？
既有青梅之谊，必不会弃她掉臂。先生若是应下，我便差人把这丫头的身契销了，也算促成良缘了。”
宋晚榆对她的无厘头颇感头疼，但思及阿苓身世遭遇，自己确是不忍她再受苦。
想来未来若是迟暮待她欠好，让她惆怅，自己必须要护她的，便也硬着头皮答道，“阿苓的事，我理当放在心上。”
秋离只当他情感蕴藉，待茯苓却是讷于言而敏于行，情真意切，旋即颔首道，
“那便好。”
待到秋离回到客栈，将此言委婉说给茯苓听时，她倒也不羞不恼，只轻声道，
“晚榆是个堂堂正正的好儿郎，心地仁善，表里如一，嫁他总也好过嫁给旁的道貌岸然之人。”
秋离只觉得她言语中似是有意，但态度却又有些奇怪，倒也欠好再三打探，只待日后他二人相处，自见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