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走?”男孩的声音很轻。
“你知道我要走?”女人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对男孩说过她计划离开。
“我猜的,我觉得你不会留在同一个地方太久。”男孩低着头。
“那你真智慧。”女人没有恶意,但几多带了点阴阳怪气。
“你接下来计划去哪儿?回南方吗?你似乎不太习惯我们这里,你一直在伤风。”
“我也不知道,可能会先回去,但是也不会久待,我反而想去更冷的地方。”
其实丘城的冬天并不算那么冷,可对于跋涉12个小时而来的女人,似乎是跨越了四季,转眼从春到冬。
“什么时候出发?”
“就这两天吧,我没几多行李。”女人拍拍腰间的相机包。
一阵缄默沉静。
“你走以后,我能去找你吗?”男孩小心翼翼地看着女人,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海洋…”女人直视着男孩,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至少等你不会因为我会离开这件事就会哭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说完女人就转身走了,走的很快,越走越远……
“先等一下…等等…”男孩急遽喊她,“我另有一个问题…等一下,白鹭姐!”
他想去追她,可他迈不开步,他低头看,两只脚全都酿成了类似鱼类尾巴的工具,他完全动不了了,身体僵直。艰辛地吞咽着空气…像是真正地酿成了一条鱼,马上就要翻肚皮的鱼…
我似乎已经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差池,这就是海浪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
我似乎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酿成了一条鱼,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更多的内容。
这种感受,就像是看着街边买卖棉花糖的商贩抓一小把糖粉,然后在高热的机械内转,酿成越攒越多的糖丝。
你兴冲冲地去买来自己最喜欢的那个颜色,放在手里舍不得吃,但是没过多久它融化在了手心,只剩下黏糊糊的糖浆。
我不喜欢这种感受,就像是你知道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却忘了这件事情是什么。
起身时,我不小心碰掉了原本放在腹部的书——言情小说。
我知道女孩子会更爱看这种工具,所以只是随便翻翻,是沙措把它忘在柜台上的,我顺手拿来,确实看不太明白。
沙措,我店里的伙计,一个年轻的藏族女孩。
我合上书放回柜台上,从后门走到外面,风不大,温柔地抚弄着门框上的风铃,谱成江南的迷蒙小调。
再往前走,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我俯身把手伸进那片蔚蓝色,一股乍寒还暖的凉意在手背激荡,说不出的缓和。
其实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任何人,包罗我自己。
转个弯,我走到正门离店百米距离的棕榈树旁。旁边零零散散的路人,包罗我,看着树下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像是纠打在了一起。
“沙姐姐,你就再仔细想一想?另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小航,我跟你说了几多次了,不要叫我沙姐姐,不要叫我沙姐姐!我又不姓沙,哎呀…你叫我沙措姐姐行不行?”沙措险些是在跺脚了,一手攥着一把像是广告单的工具,一边试图挣开紧紧抓住他衣角的少年。
我记得这个少年,苏航,他和他母亲刚搬来四周不久。
他也是外乡人,一嘴淮州味道的普通话,分不太清两个平声,姐姐两个字倒是叫的字正腔圆,就是苦了沙措时不时地成了“傻”姐姐。
“我能想到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你问这些到底干嘛啊,否则你直接去问我们老板也行啊,他知道的肯定比我清楚。
“而且,你问…你问淼淼,那淼淼才多大点你就打她的主意,不是…你才多大点啊?你别打扰我事情了我告诉你,我昨天设计了一整天的广告单,今天必须得把这些全都发出去!”沙措把手里的票据夹在胳膊下,挣开了少年的手。
“别…别生气。”苏航有点慌了,“那你知道淼淼在哪儿吗?”苏航揪住一边衣角,像是纠结着什么一样。
“不知道!你去那边我们店里找找,我刚出来的时候我们老板在门口看书呢你问他去…”沙措真的有些气急松弛了。
我看着苏航朝我刚刚走出来的地方走去……
那间小屋,在这个风情万种的都市甚至不会有人多看它一眼。
但是如果你憧憬一片海,那么,当你来到海边,你尽可以放眼四周,再仔细看看——
墙体是不是白色和浅红色相间?
门口有没有拉一个棋盘格花纹的幔帷?
它在绿树掩映之中,背朝大海,似乎就是不想要你发现。
“鱼港”是它的名字。它期待着每一条无家可归的小鱼回归大海。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一定是适才言情小说看多了。
我重新踱步到小屋反面,遐想被海浪扯断。
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适才怎么没有注意到?
眼前一个背影被晚霞斜在沙滩上,正是少年要找的人。
“淼淼?”轻唤着,我走近。
对于7岁的女孩来说,她的身子过于瘦小了,像是风一吹就散了一样,我在她身侧蹲下,让吹来的海风恰好打在我的背上。
“怎么来这里了?不是还没到七点吗?”我揉了揉她的头发。
“你是谁?”她眨眨眼,但并没有拉开我和她的距离。
这是三年前我在曲波桥口捡到她时,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从那以后的每一天,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每一个她在海滩期待的下午,每次她停下来看看周围的世界,都市问出的问题。
“我是海洋。”
“海洋?”她僵硬地重复着,又转身背对着我,捏一把沙子认认真真地糊在自己的脚面上,又再抓一把朝脚掌上使劲一扔。
“你是海洋。”她喃喃自语着,又突然躺下,行动很大,像是把自己扔在地上一样。
“你在这里待了一下午吗?一直在玩沙子?苏航在找你,新搬来的那个苏航,你记得他吗?你们是朋友?”
“你是谁?”她微微抬起头。
“我是海洋,淼淼。”话还未出口,戚淼闭上眼睛,“我们该回去…”
她幅度很大地摇头,似乎不想再听见任何声音,于是我轻轻挽起她耳边的碎发,不再言语。
她永远不会记着海洋这个名字。
我更觉得,她从未曾真正地记着什么,似乎纷繁杂乱的世界只给这个女孩七秒时间就会焕然一新。
所以我给她取名叫戚淼,戚海洋的戚,戚淼的淼,七秒。
等淼淼不再摇头时,我侧过身子,不自觉地抬高声音,“该用饭了,我们回去好欠好?”
“不要。”
“我不跟你回去,爷爷会来接我,爷爷会开着船带我回家,全世界最大最漂亮的船,他允许如果网到金色的布鱼就会给我留一条,他还说…”
他还说过什么?恐怕我们暂时无从得知了。
她睡着了,嘴巴还张着。
我把她的小脑袋埋在怀里,只剩下她微弱的呼吸声和着海水涨落一起一伏。
我想起了我不完整的梦,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这么好奇。
你的爷爷长什么样子?他为什么丢下你一小我私家?你说不出他的名字,记不出他的长相,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就似乎他是整个定在了影象里,定格成某年某日某个角落,定格成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诺言。
我横抱起淼淼,计划回店里。
“先跟妈妈回家!我们以后再说好欠好。”在“鱼港”的前台,苏阿姨——就是小航的妈妈,她拽着小航的手臂,努力压低声音和他说话。
不外显然并不乐成。
“不。”苏航语气决绝,“我要等这里老板回来,我得问问这里的老板,你要走可以自己走。”
十四五岁的少年,说出这样“大人”气的台词,有些令人发笑地违和,不外倒让我生出一些熟悉感来,我刻意放轻脚步,想听清更多这母子二人的对话。
“你……”苏阿姨略缓了缓,“我也想搞清楚,但是我们还确定不了,你就不能……”苏阿姨生生把苏航拽出了门外。
正对上躲在门外的我。
“你们是要点什么吗?”我率先打破了缄默沉静,戚淼在我怀里哼唧了几声。
“你是这里的老板?”苏航立马挣脱了妈妈,跑向我。
可他往我怀里看了一眼后,却缄默沉静了,全然没有了刚刚的执拗。
他照旧揪住一边衣角,什么也说不出口。
“那个,给你添麻烦了,我这就带孩子回去,别延长你做生意。”苏阿姨眼神躲闪着,声音也急促地不自然。
“我明天还能再来这里玩吗?不打扰你做生意的。”临走前。小航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
“虽然可以,随时都能来。”我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却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
母子二人从碰上我到离开,没有抬头看过我一眼。
到底是不敢抬头看我,照旧说,不敢看什么此外人。
戚淼在我怀里突然抽动一下。
“嗯,不去,别……爷爷,”戚淼呢喃几句,我抱她更紧,像是抱紧我自己。
天快黑了,被夜幕笼罩的遇水公园全然没了白昼的婉约温柔,花灯喷泉和音乐海滩,不减反增的游客行人……
我完全听不见我的风铃声了,眼前这座也陷入沉思的小木屋也闷闷不乐着
可说到底,它也没犯什么错误,只是几个自讨苦吃的异乡人没话找话而已。
我把淼淼放在她的小床上,她依旧睡得很沉。
希望最漂亮的金色的布鱼能游进她的梦里,更希望她醒来时,能记得一切。
我的钢笔恰好没有墨水了,这篇日记,也就停在这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