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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遇非人之滉玉

39、窥冥河

所遇非人之滉玉 杜今舟 5487 2022-07-16 12:09:40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在北荣皇宫的观星台上,迭步生闭目养神,忽而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李承叡从他身后的丹柱后面绕出来,隔着一层帘幕站定,笑道:“我找了你许久,没想到像你这样被贬谪的神仙会住在皇宫里。”

  迭步生睁开眼睛,道:“我和你纷歧样,我在这里等人。”

  李承叡带着昆玉玑和穆芳主回住处的路上,昆玉玑已经一五一十地说了事情的始末,他笑道:“等北荣的太子妃,未来的元后?”

  李承叡和昆玉玑前世的那位清霖真君并无什么因果,是碧霞元君指派他来掩护昆玉玑,整个天下,姓昆的不多,玉玑这个名也不算常见,更别提那时候京都闹狐狸之祸,昆玉玑正巧来和他打交道,因此寻找昆玉玑并不费李承叡什么事。

  李承叡推测,眼前这位墨麒麟可能是和穆芳主的前世有什么渊源,今生必须得完成一件事,才气重新回到仙界去。只可惜转世投胎这样的天机并不行轻易泄露,迭步生只知道那个转世的肉身会成为北荣的元后,所以便来北荣的皇宫期待着。

  李承叡这样问了,迭步生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李承叡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自从在河滨见到迭步生,他便有些困惑,今夜睡不着,索性便来向迭步生请教:“既然你刚刚确认穆芳主和你之间有因果,为何要杀她?”

  迭步生道:“我为何要告诉你?既然我看在碧霞元君的面子上,放过她,今后我便不会再对她下手,等到她入宫,我会自行离去。”他说完这话,站起身来,向李承叡身后的楼梯那边走去,擦肩而过时,李承叡瞧见他手臂上的臂钏,脱口而出道:“这是受戒灵蛇?”

  迭步生止住步子,向李承叡看过来,李承叡见他神色不虞,便笑道:“原来如此。我在妖界行商,见的好工具虽多,照旧头次看到受戒灵蛇缠上身化成的模样。”

  那灵蛇似乎听到了李承叡的话,又由臂钏化成了一条纤细的银蛇,朝李承叡吐着信子,李承叡道:“左臂五环,右臂二环,十世心忧还一世的恩怨,你才还了三世。看来你离回仙界路还很长啊。”

  天条里,仙凡之间的种种恩怨,往往凭据因果盘算。李承叡的父亲吴清身为狐仙却诱奸凡人女子,结的恶果即是李承叡这样的半妖,因此判世世代代不得加入狐仙考。如此这般,欠下的债,立即一一送还。可另有一些孽债,被天条视作不行饶恕、难以判罚的,便加上受戒灵蛇,每一世都要追随自己的苦主,否则不仅是难以回仙界,更不得自由。

  像穆芳主这样,这一世已经对迭步生避如蛇蝎,迭步生要想完成穆芳主的愿望就更是难上加难。所以迭步生才要赶忙送穆芳主进入下一世,好尽快送还剩下的七个愿望。

  李承叡想到这里,问道:“你这般杀了她,岂不是又增添了自己的罪孽?”

  迭步生见他了解这灵蛇,便不在多做隐瞒,只是仍留有余地,他道:“是送入冥河,并不是杀了她。”

  说着,他扯开前襟,将身上的单衫褪下,紧接着,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锁骨之下,又顺着肋间一线划下去,随着他指尖随处,皮肤从中裂开,李承叡看到他的心口打开,两边的肋骨中间一片混沌,并看不到妖丹或是人的脏器,迭步生道:“不是病死、老死、横死的生者,可以由冥河转世。”

  李承叡想到了先前的一些事,觉得前所未见,而他向来对这些神仙的怪异处十分感兴趣,便问道:“有一回昆玉玑满身酷寒,突然从浴桶里冒出来,那也是你做的?”

  迭步生默了默,道:“我在风荷滩呆了太久,那里的水域也近似冥河,但也只是近似,昆玉玑并未转世。”说着,他指尖移动,又合上了自己的心口,迭步生道,“我给你看这个,希望你不要再深查下去,风荷滩风急浪湍,翻船了就不妙了。”

  李承叡愣了愣,笑道:“我怎么会去查探风荷滩呢?”

  迭步生不以为意,对他道:“我会看到的。如果你去了风荷滩,我会送昆玉玑去下一个轮回。”

  李承叡皱了皱眉,道:“她是真君,纵然入了下一个轮回,于我也没什么差异。”

  迭步生一直云淡风轻的脸上浮现一个笑容,多几几何有些嘲弄的意味,他对李承叡道:“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区别。”

  留下这句话之后,他绕过李承叡,走下了观星台。

  迭步生仍记得他一开始在仙界过的日子,很清闲。

  究竟他是一只麒麟,仙界对神兽一面看成宠物豢养,一面又悄悄提防着,迭步生知道自己从出生开始即是受天法所制,缺了心窍的,他也很少觉得这件事有何等不公,直到他闲得心慌,看了人世间的富贵,动了凡心,想要到人间去看看。

  他侍奉的主人倒是宽和,并不加以责备,很快就散了他的修为,将他遣下了凡间。

  那时候天下没有这么牢固,寻凡人走在夜路上都容易遇到山精鬼魅。与之相对,那时候修仙的凡人也有许多,有结成仙盟的修士,也有独身一人的散修。穆芳主往前数七世,就是一位名叫穆涟云的散修。

  “你是谁家的孩子?”穆涟云刚刚斩杀了两只野鬼,行走在林间,却总觉得身后随着一个矮小的影子,她挥去了剑身上的血,没有刚刚那么警惕,隔着几步路问,“你阿娘呢?”

  那男孩站得远远的,一半身形隐在深林的阴翳之下,只露一双眼睛,像是迟疑要不要走近些。

  穆涟云感受到她身后的肩负动了动,忙对身后背着的女儿道:“囡囡,别动。”

  囡囡却已经把脑袋伸了出来,一个站在远处的小孩儿,和一个躲在阿娘包裹里头的小小孩对望着。

  穆涟云这才推测,这孩子恐怕是战时失了双亲,要给自己找个可靠的父老。

  她心里立刻软下来,蹲下来,对那小孩说:“过来!”

  这下,那小孩没再迟疑,飞也似地跑过来了,他眼睛又黑又亮,看着讨喜极了,穆涟云从怀里拿了一块中午从镇上带的饼,男孩却摇摇头,道:“我不饿。”

  穆涟云猜他是羞怯,偏偏他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羞怯,他的眼睛很沉静地瞧着穆涟云,穆涟云就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一时觉得奇怪。

  穆涟云于是收回了吃食,她问:“你叫什么?”

  那小孩道:“阿迭。”

  阿蝶?像个女孩名字,穆涟云想。

  那小孩又说:“我想跟你学剑。”

  穆涟云心下起了疑,她伸手整了整这孩子破烂的衣襟,顺手便放了灵力去探他心口,却没感受到妖丹,这才略略放心,收回手来,问:“你看到我适才用剑,杀了一个妖怪?”

  阿迭说:“那只妖怪,欺负过我。”

  穆涟云这才明白。

  有些妖物简直喜欢逗弄凡人,而就算是没有仙缘的凡人,在恐惧异常时,也会看到妖物的模样,甚至一辈子都忘不掉,一旦遇上,就能看见。

  穆涟云想了想,温声道:“你阿娘呢?”

  阿迭想了想,说:“我没有阿娘。”

  穆涟云一愣,囡囡一直趴在她肩上,听到这句,突然道:“阿娘,他好可怜呐。”

  穆涟云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叫她别说话,阿迭却看着囡囡,像是不明白自己哪里可怜似的。

  穆涟云见了,心有不忍,做不到一走了之,便对他道:“那你随着我,要学会狩猎,成吗?”

  阿迭点了颔首。

  穆涟云心下其实是松了口气的,她庆幸自己是个修士,乱世里就算带着两个孩子也能生活,否则,叫她舍下这个能看见妖物的小阿迭,她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外,出乎她意料的,阿迭灵巧极了,他比寻常十一二岁的孩子寡言许多,更不会闹事,穆涟云带他在风荷滩安家住下之后,周遭几里的孩子都跟他不亲,因此他们也不敢来闹阿迭和囡囡,穆涟云交接阿迭带着囡囡,阿迭便不让那些孩子在囡囡面前嚼舌头。

  穆涟云无所谓别人说她。说什么,一个未亡人带着两个孩子,看着还不是一个爹生的。她早就过了为这些话发怒的年纪,只是她不乐意囡囡听见这话。

  等到过了一年,阿迭被她养的壮实高峻些了,穆涟云就给他做了一张弓,白昼里照看两个孩子,教阿迭射箭,晚上便出去除妖,一日里睡两个时辰,也就够了。幸亏阿迭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他很快就学会了射箭,狩猎的功夫也好,经常是日落回屋时,阿迭手上已经拎着好几只兔子山鸡,但有回他吓着穆涟云了。

  那回,湖边的村子里有个无赖,欺负了囡囡,阿迭护着妹妹,射了他一箭,要不是距离远了些,要不是穆涟云给他的弓没那么劲,那一箭就将那无赖的心脏给射穿了。

  穆涟云听闻的时候,囡囡一边讲,一边哭得直打嗝,穆涟云基础听不清,只听出那个无赖血流的许多,其余的生死却什么都不知道,她赶忙找了常备的药草和灵丹,赶到了湖边,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已往,穆涟云看到阿迭站在那儿,面容仍旧很沉静,仍旧是那么澄亮的眼珠子,凝望着穆涟云。

  阿迭喊:“穆涟云?”

  穆涟云没理会,提着药箱走到他面前,她有些气急了,她不知道阿迭为什么对杀人这件事这样淡漠,但是当她扬起手来计划给阿迭一巴掌的时候,那孩子照旧那样看着她,带着些困惑,只是眼眶里带了水色,潋滟着,她看了,立刻就不忍心了。

  这是在做什么?穆涟云想,她为什么要动手?她小时候做错了事,她的爹娘是这么教训她的吗?当着一群外人的面?

  穆涟云硬起心肠,收回扬起来的手,在腰间的衣服上擦了擦,她提着药箱,从阿迭身前走过了,她赶着救人,虽然这无赖无父无母,村里人人喊打,却是条人命,穆涟云把他救了回来,带回家给他养好了伤。

  那几日家里多了一小我私家,阿迭本就寡言,这下更是拘谨,用饭时也捧着碗到院子里和鸡鸭待在一起,进屋时便看着那无赖,那无赖恐怕心有余悸,虽然感念穆涟云以德报怨,却有些畏惧阿迭这孩子的眼神,伤恰好转,就提出要走了。

  穆涟云本就一直憋着火,这无赖病中她还能美意好气地照顾他,此时见他好全了,终于拿了门口用来驱赶野兽的长棍痛殴他一顿,把他送走了。

  阿迭在她照顾那人的时候,并无异议,在她痛殴那无赖的时候,也并未辅佐,穆涟云赶走了那欺负她囡囡的忘八,这才转过头来,看到了阿迭。

  她问:“你阿娘没教过你,不能杀人吗?”

  阿迭问:“不能吗?”

  穆涟云严肃道:“不能。”

  囡囡站在一旁,拉着穆涟云的袖口,穆涟云却看着阿迭,阿迭没再迎着她的目光,他低下头去,道:“那我不杀人了。”

  穆涟云问他:“为什么不能?”

  阿迭道:“你说不能,就是不能。”

  阿迭是挺听话的,但是穆涟云却觉得难办了,她怎么教囡囡的,就是怎么教阿迭的,就算她没说过不能杀人,阿迭难道就不知道这个吗?要是她教一件,阿迭记着一件,这要教到什么时候才气完?

  穆涟云坐了下来,椅子吱呀一响,她道:“阿迭,过来。”

  阿迭便走过来。

  穆涟云拉着他手腕,对他道:“从今天起,我给你起个名字,你姓迭,我良人姓步,你就叫迭步生,你来做我的儿子,好欠好?”

  阿迭眼睛里难得有些兴奋的神色,他应了声:“嗯!”

  “你既然叫我阿娘,那岂论有什么疑惑,你都得同我讲。”穆涟云严肃道,“我道侣生前,是个灼烁磊落之人,我不要求你同他一样,但至少不能做恶事。”

  迭步生点颔首,突然抬头道:“我现在就有一个疑惑。”

  穆涟云颔首,道:“讲。”

  迭步生问:“如果那个无赖不是人,而是一只兔子、山鸡,或是一条蛇,那么可以杀吗?”

  穆涟云也不是什么修佛的仁善之辈,照旧因为当着孩子的面才迟疑了片刻,她肯定道:“可以杀。我也会杀兔子或是山鸡,也杀妖魔鬼魅,你若是遇上这些腌臜工具,也不用下手留情,知道吗?”

  迭步生愣了愣,问道:“腌臜?”

  穆涟云见他呆愣着,笑道:“怎么,你也是被那些工具欺负过的,反而对他们不忍心了?”

  迭步生摇摇头。

  穆涟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生在这样妖魔横行的时候,只恨自己杀不尽天下的祸殃,为娘不要求你也同我这般证道,但你记着,那些妖魔多到不受天庭统领,纵然他们心存善意,只要存着一丝作恶的心,就能灭一家、一族乃至一城无辜的黎民。”

  迭步生注视着她的眼睛,穆涟云这才回神过来,担忧自己流露出本不针对迭步生的恨意,忙笑了笑,问道:“你明白了吗?”

  迭步生也就点颔首,没再说什么。

  穆涟云也就对他放心下来,她想着,迭步生也就是战时见了太多杀伐,又无人教导,这才出了些差错,但受教尔后成人,她想着自己足够教好迭步生了。

  既是养子,穆涟云对迭步生和囡囡便一视同仁,尽可能不做到厚此薄彼。囡囡太皮了,正好有个稳重些的兄长。

  再过了一年,穆涟云也就开始教迭步生剑法,这时候囡囡也继续了她阿兄的弓箭,周围的妖物也不剩几个,穆涟云便有更多的时日呆在家中教他们武艺,虽然两个孩子都没有仙缘,但多点防身的本事,总是没错的。

  迭步生学剑时没有学射箭那么快,穆涟云想着,或许是没有实战的缘故,究竟每回自己给他喂招的时候都太过点到为止,迭步生一旦摔在地上,她就停下来去拉他起来。

  但就算只教了些剑法的皮毛,拿了一柄剑,男孩照旧多了分英武,有不少女人路过院子时都怕羞带怯地瞧一眼迭步生,穆涟云留意到了,心里觉得有趣。

  穆涟云问他想娶哪个女人,计划给他订婚,过两年他十六了,就可以有个自己的家,有了家,这小子就算真正长大了。

  迭步生却道:“要娶的话,我想娶囡囡。”

  正用饭呢,囡囡的筷子都惊掉了,穆涟云看着他长大的,自然知道他不是对囡囡有心思,就问:“为何?”

  迭步生放下筷子,道:“我想一辈子做阿娘的儿子。”

  囡囡这才松了口气,拿起筷子道:“可是你娶了别人,也是阿娘的儿子呀?难道你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穆涟云伸手刮囡囡的鼻子,不知道她从谁那听来这些,才十岁的小孩,知道什么。

  穆涟云照旧对迭步生说:“囡囡说得对,不管怎样,你都是阿娘的儿子。”

  迭步生却说:“阿娘是散修,总不能一直呆在风荷滩。”

  说完他没再说话,低头用筷子扒拉着米粒,看着懂事极了,穆涟云却突然被他点醒似的。是,她要想证道,必须得除妖,越多越好,况且这两个孩子没有仙缘,阳寿极短,就算是囡囡,她也只能给寻个好人家,再断了尘缘。

  穆涟云突然不知怎么说,迭步生就是太聪慧了。

  迭步生简直很聪慧,囡囡十三岁的时候,大旱,冬日里没有粮食,穆涟云没有辟谷,又饿又冷,呆在床上转动不得,囡囡吃了穆涟云给她留的最后一点稀粥,趁着她昏睡已往的时候出了门,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迭步生回来了,他说囡囡怕他狩猎时在风雪中迷了路,上山去找他,结果没能挺住,虽然迭步生杀了鹿,给囡囡喝了鹿血,但是女孩子实在是体弱,仍旧被冻死在路上了。那样大的风雪,迭步生也只是个半大孩子,带不回囡囡的尸体,他只是带回来囡囡脖子上挂着的红绳——那是穆涟云跟囡囡她爹的定情信物。

  那个冬天,穆涟云靠着迭步生狩猎带回来的鹿肉和蛇肉,总算补好了身子。

  她没了良人,没了女儿,只剩下儿子了。

  穆涟云带着迭步生,离开了风荷滩,回了姑苏,那是她的家乡,虽说修仙这漫漫日月里,亲眷早就都走了,但是故土终究是个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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