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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瓷引

第三章

玉瓷引 宋一岚11 1468 2021-07-12 11:56:42

  四五天后,阿特利恢复如常。除夕愈发临近,织瑾却愈发缄默沉静。她有时坐在门槛上发呆,有时盯着阿特利卷卷的头发和绀蓝色的眼睛入迷。

  他们不是没想过离开。可爷爷的身体终于在那天之后垮了下去,再爬不起床。

  爷爷喜欢听戏。病重后,他不能去镇里戏台听花鼓戏,织瑾就每天唱给他听。临除夕另有六天时,爷爷在织瑾唱戏时睡着了。织瑾掩上门,阿特利正靠在墙边等她。

  “想不想离开这里?”他问。

  织瑾一愣。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她咬了咬唇,神色庞大。

  “想离开吗?”阿特利不答,绀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顽强。

  “想。可我不能丢下爷爷。”织瑾垂眸,“那些土匪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如果你想走,就离开吧。乌镇留不住你。

  “我不走。”阿特利飞快地打断她,“我什么都没想起来。我哪都不去。”

  他盯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又重復:“你们不走,我就哪里都不去。”

  听到这里,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阿特利老先生,那时他究竟有没有恢复影象?

  老先生抿了口茶,淡淡道,那一棍也算因祸得福,之后每天都有一些影象碎片涌入脑中。他隐隐记得自己姓阿特利,祖籍是英国,从小在上海租界内长大。

  可是时间没有体贴地等他寻回更多影象,最后他们仍旧离开了乌镇。

  临近除夕时,青镇来了一班自北地跋涉而来的戏班子。爷爷的戏友看望爷爷时,给了他两张票。

  “我去不了,你们俩去听听,”爷爷今天气色不错,老顽童似的眨了眨眼,“学会了,回来给我唱。瑾囡儿每次就那两折,听得我都厌了。”

  青镇与乌镇隔河相望,爷爷嘱托捎给成衣铺的布和杂物沉甸甸地坠在阿特利的背上,织瑾低头走在他身旁。

  他们越过堤上柳,越过一座又一座的桥,在其中一座上,织瑾突然伸脱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阿特利停住脚步。

  夕阳余晖披在织瑾身上,她若着一身新嫁裳,脸庞染上落日的橘红色。就在这座桥上,他被善良的老人救起,他与她就此相识。

  阿特利试探着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挣脱。

  织瑾的手微凉,不细嫩,却很软。阿特利用自己的掌心紧紧包住它,两只手很快变得鹤咦吖的,可直到听完了戏,月上柳梢头,他也没有松开她。

  他们赶在成衣铺关门前送去了包裹。顾老板接过包裹摇了摇,仔细分辨了里面的叮当响后,摇头说:“老爷子弄错了,我没有要他捎带染布以外的工具。”

  “不会呀,爷爷还特意嘱咐绀蓝,听完戏给您送来的。”织瑾说,“我们打开它,看看是不是您的工具。”

  包裹中是一个精致的木盒。几件首饰,一大沓银票,和半盒零散的铜板。那几枚首饰织瑾再熟悉不外:爷爷每次忖量奶奶时,都市取出把玩。

  ——这是奶奶的遗物。

  织瑾突然嘴唇哆嗦、面如死灰,疯了一般冲出店肆,向家的偏向飞驰,将高声唤她的阿特利和顾老板抛在身后。

  近了,更近了,遥遥地,她望见自家的屋子在黑夜里绽出最灼热、最炫目的橘红,如一场声势浩荡的烟火。

  她终究晚了一步。

  十六岁前,织瑾的家是院子东侧那一畦蓬勃生长的板蓝根;是西侧那一排排遮天蔽日的蓝印花布;是屋内手艺一流,喜欢听戏、喜欢吹牛的爷爷。

  而现在,织瑾的家是一片熊熊烈焰、浓墨黑烟;是邻里嘈杂的扑水声、喧华声;是两只不大的木盒子,一个装满家中所有值钱物品,一个装着爷爷的骨灰。

  邻里告诉织瑾,他们不知何时起的火,等到发现时,事态已然不能控制——屋内空了油缸,失了柴草,它们被铺洒在每个角落。

  爷爷将最后的嘱托印在了给成衣铺的布上。除了织瑾,没人看得懂这奇怪的白族文字:瑾囡儿,跟他走吧。

  这位善良而倔强的老人,宁死也不愿做孙女的绊脚石。

  那晚织瑾抱着爷爷的骨灰,在桥头呆坐整整一夜。她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可阿特利觉得,整座城的河水都哀恸着。

  日光再次升起时,织瑾终于疲惫地靠在他肩上,说绀蓝,我们走吧。

  她竟似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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